幫着二魁家搬了家,林家諸人也就轉回去按部就班地忙碌起來。
規律而忙碌的日子過得特別快,一轉眼,又是一個集日過去了。
四月十六逢集,邱晨去了趟清水鎮,帶着俊文,花十四兩銀子買了一匹兩歲口的騍馬回來。這匹馬自然沒辦法和胭脂媲美,卻也生的骨骼高壯,體態勻稱,通體皮毛棕黃,眼睛溫順靈動,用來拉車已是很不錯了。
很可惜的是,這一趟來回春堂,仍舊沒有商隊的消息。邱晨掰着手指頭算着日子,二哥和林旭俊書已經走了十天了,照正常速度算,差不多該到了……
鬱悶了沒多久,邱晨一巴掌拍在自己腦門上。她只算着單程時間了,怎麼就忘了消息傳回來也要用時間呢!這會兒,可沒電報、電話給林旭一行用!
暫時把這件心事擱下,邱晨又想起慶和家大閨女近在眼前的下聘、出嫁,那個王家總是讓她有一種不實靠的感覺,於是,閒談般問起陳掌櫃來。陳掌櫃就是清水鎮人,又在回春堂做了十幾年的掌櫃,對程家店的人家也應該有些瞭解。
“陳掌櫃,程家店有位開雜貨鋪子的王家,你可認得?”
陳掌櫃和邱晨也算是熟稔了,說話也就隨意了許多,應了一聲,又有些奇怪地看了邱晨一眼,道:“林娘子問起那王家,可是因那王家少爺的婚姻之事?”
邱晨點點頭。
陳掌櫃這回再開口,就沒那麼隨意了,沉吟了片刻方道:“若說這王家,也算家底殷實,王少爺也是獨子,以後這王家的家產少不得都要歸了這王家少爺……”
一聽這話,邱晨就知道其中必有蹊蹺,於是也不答話,只看着陳掌櫃,等他往下說。
“這王少爺人品長的是沒說處,就有一點,偏好……嗯,在女色上重了些,雖說父母壓着,沒有納妾,屋子裡卻放着兩三個丫頭,在縣裡,據說也有一兩個紅粉知己……呵呵,說起來,這也不算什麼大事兒,那丫頭也好,紅粉佳人也罷,不過是些玩意兒,等娶了妻生了子,王少爺年紀長一些,性子沉穩了,這貪花好色的毛病也就漸漸去了……”
陳掌櫃一句一句說着,邱晨的心一點點涼下去。春紅那樣樸實的性子,容貌也並不出衆,看着又不是有心計會爭寵算計的,真的能攏住王家那色胚少爺的心?只怕不容易!
略略沉默片刻,邱晨又沉吟着問:“陳掌櫃,此話我也只是問問,你放心,不會四下去傳……我想問一句,王少爺之前那位妻子,當真是難產去的?”
這話問的太直了,也太銳利,陳掌櫃暗暗吸了口氣,含糊道:“林娘子,在下只知那位王娘子是產後半月去的。至於是不是難產,因當時王家未用咱們回春堂的人……是以,具體情況,在下也不太清楚!”
難產分幾種情況,一種是生產過程中沒熬過去的,另一種則是產後大出血、產褥熱等病症殞命的,都可勉強算是難產。但據邱晨瞭解,生產過程中沒熬過去的不說了,產後大出血是不可能熬過半個月去……還是產褥熱,這產褥熱的病因可就多了……真真假假,恐怕當事人都說不清楚了。
邱晨又問:“難道王公子那位先妻的孃家,就沒要什麼說法?”
陳掌櫃笑着搖搖頭:“婦人產褥折損的並不鮮見,先頭那位的孃家也不過是程家店的小富之家,家裡只有一個未成年的弟弟……就是……只怕也無力爭執什麼。”
邱晨嘎巴嘎巴嘴,只覺得滿嘴苦澀。心中再有什麼也問不出來了,也不需要問了。那王家卻是有些錢,那王家的少爺確實不成器,在世人眼中,這好色卻也不是什麼大惡,不過是年輕人性情浮躁貪花好色罷了。只這一件,對其他人或許都無關礙,卻偏偏對即將嫁入王家的春紅不利。她甚至可以想象,春紅真的嫁給那位好色的王家少爺後,將會過得是什麼日子,沒有夫妻和諧,鶼鰈情深,只有,每日看丈夫流連花叢的哀怨、冷落……
這個時代的女人在婆家的日子好壞,可全看丈夫的態度,若丈夫不以爲意,這妻子在婆家諸人眼中心中的地位,怎麼能好了?
謝過陳掌櫃,告辭出來,邱晨偏坐在新買的棕黃馬兒背上,由俊文牽了馬繮,一路慢行,回了劉家嶴。一路上,她都在琢磨這件事兒。
今日都四月十六了,再過兩天,四月十八王家就要來送聘禮了。她要不要回去找找慶和家的,說說王家少爺的風流好色?
臨出清水鎮的時候,從後邊趕上三輛馬車來,這三輛馬車俱是裝了棚子糊了錦色緞子的,車前車後還跟着隨從若干,車轅上除了車伕,都坐着一個青衣小童,卻沒看到丫頭婆子,一看就知,定是哪一個大戶人家公子少爺出行的。
聽到人呼馬嘶,俊文匆匆牽了馬繮避到了路邊,只等着三輛馬車飛馳遠去,姑侄倆掩着口鼻等那飛揚起的塵土落了,這才重新啓程趕路。
“這是哪家的,我怎麼看着像是往劉家嶴去的?”俊文疑惑道。
邱晨搖搖頭,正要說話,突然想起了什麼,道:“那個常婆子不是說,劉家三公子攀上了什麼同知公子,那同知公子要去劉家射獵飲宴?是不是他們?”
俊文蹙着眉頭想了想,道:“剛剛那陣灰土太嗆,也沒看到認識的……”
邱晨笑着道:“咱們與那劉家又沒什麼來往,那劉三公子更是常年在縣城讀書,咱們哪裡認得去……算了,別耗那心思了,那些人如何,反正與咱們是無關的。”
這麼一說,俊文也笑了。可不是,劉家和林家雖說都住在劉家嶴,可林家居於村東,劉家住在村西,兩家平日沒有往來,出入也各有一條路,基本上沒什麼牽涉。他們真是犯不着理會人家做什麼的。
姑侄倆說笑着,邱晨思索了大半路,邱晨也沒確定該不該和慶和家說說那王家少爺的事情,此時和俊文說笑着,壓抑的心情好了不少,索性不再自己苦想,而是跳下馬背,和林旭一起,說起炒藥的諸種操作要領,慢慢地往家裡走去。
一進門,蘭英幾個婦人都迎上來接着,幫着把馬背上的一些物品卸下來。俊言俊章跑上來,就圍到了新買的馬兒跟前。福兒滿兒飛跑過來,歡叫着撲進邱晨的懷裡,邱晨擦擦倆小傢伙鼻尖兒上沁出的汗珠兒,笑眯眯地摸出幾顆還沒黃透的杏子來,幾個小傢伙就樂顛顛地接了,招呼着山子栓子等小子,呼啦啦跑去吃杏子了。
眼瞅着快到晌午了,蘭英幾人也做完了上午的活計,正準備做午飯。
邱晨笑着拿出一捆子芹菜和一條三斤左右的豬肉來,笑着道:“今兒難得買了些新鮮芹菜來,咱們今兒中午包芹菜餃子吃!”
一聽說吃餃子,剛剛跑開的那羣小調皮們就又嘩啦啦跑回來,連聲問過確定了,立刻蹦着高兒地歡呼起來。這歡呼也傳到了後院,劉佔祥還好,林子、大壯和泉哥兒就樂得咧了嘴傻笑起來。
說包餃子就開始動手,幾個婦人自動地分了工,玉香摘芹菜,洗淨後切碎剁了,還要攥了多餘的水,青山家的和蘭英則把那塊肉剁了,邱晨則和好面醒着,另一邊幾個人也剁好了餡兒,邱晨調了味兒,然後就搬了面板開始動手包餃子。
婦人們做活,手下動作麻利,嘴巴也是閒不住的,嘰嘰咯咯地說笑着,聊着村裡的家長裡短。這種時候,邱晨一般都是微笑傾聽,很少搭話。
今兒,她卻開口說了個小故事,她說的就是‘吃醋’這個詞的來歷:“……太宗皇帝就賜了一壺‘鴆酒’,說房夫人若不給房相納妾,就喝了這壺鴆酒自盡吧……房夫人二話沒說,直接拿起酒壺就喝,喝到嘴裡,只覺得一股濃烈的酸味兒,這才知道,壺中裝的是醋,不是什麼毒酒……”
故事不長,卻也稱得上跌宕起伏。婦人們聽到房夫人被賜毒酒,個個面色緊張,等聽到壺中裝的是醋後,俱都愣了愣,隨即釋然恍然之後,鬨然大笑起來。
青山家笑的抹着眼淚道:“原來,喝醋是這麼來的……以前只是說,還真不知道有這麼個典故吶!”
蘭英也笑的揉着肚子:“哈哈,我說,這是不是海棠編排來逗笑的?人家房宰相那麼大官兒,世上除了皇帝,就數人家的官兒大了吧,那麼大的官兒,還能不納幾房小妾?你看看,咱們村的劉地主,不過是是村裡的富戶,還納了兩房小妾,小的那個,比他大兒子還小兩歲吶!”
一提起這話,一貫羞澀的玉香也壓低了聲音道:“我聽說,劉地主又看中了一個,準備擡成三姨娘吶……”
邱晨拋出那個故事後,就專心聽着衆人的反應,卻只聽到婦人們熱衷地討論着劉家的小妾們如何如何,就沒人提及劉地主的原配,不由開口道:“這劉地主年紀這麼大了,又有了三個兒子,還這麼一個一個的討小,難道他家裡的和兒子就不管管?”
這話一出口,青山家的、玉香,連蘭英都住了口,只拿奇怪的目光盯着她,看得邱晨一陣不自在起來。
摸摸自己的臉,邱晨笑道:“怎麼了,幹嘛都這麼看着我?”
蘭英長出了口氣,擡手用手背碰了碰邱晨的額頭,笑道:“我就說呢,有沒發熱,咋就說起胡話來!”
青山家的也笑起來:“就是說呀……你都說了,劉地主年紀大了,三個兒子也成了人,年紀最小的老三也定了縣裡的媳婦兒,說是冬月裡就娶親了。既然兒子都大了,也不虞家產被那些小妖精算計了去了,劉地主家的還管他討小不討小幹啥?那三個兒子更是沒法子管,你說說,哪有兒子管老子房裡事的理兒?”
就連年紀最小的玉香也抿着嘴兒笑:“是啊,那些妾討進門,也就是名頭上好聽些,與那些奴婢沒啥兩樣,若是劉家夫人不樂意了,擡手就能賣出去,之所以不管,也就是懶得理會罷了!”
邱晨聽得一愣一愣的,原本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跟慶和家說說王家情況的,這一番話聽下來,也徹底打消了。
原來,在這個時候的,不管男人還是女人,娶小討妾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若是她巴巴地拿王家少爺貪花好色的事兒去跟慶和家說,她說不定就真的成了‘發熱’、‘說胡話’了。
只是,如此……邱晨還有些不死心,忍不住笑着拿話問蘭英道:“蘭英姐,你說的這麼大度,若是滿囤哥娶了小的……”
“哼,他敢!”不等邱晨說完,蘭英就豎了眉毛,狠狠地說了一聲,又覺得有些過了,紅着臉掩飾,“嘿嘿,就我們家那日子,剛剛糊了一家大小的口,哪裡有那閒錢娶什麼小的啊!”
這話也就到此爲止,邱晨看看青山家的和玉香,三人都忍不住,嗤嗤地笑起來,把個蘭英臊的漲紅了臉,挨個打了一巴掌,也沒能把笑給止了,最後,反而她自己也跟着笑起來。
在本應該一片歡喜的笑聲裡,邱晨心裡卻是寒意一片。
本該相濡以沫的夫妻發生背叛行爲,在現代,那是要受到鄙視唾罵、見不得光的所在,可這個社會的思維形態、道德觀念中,卻成了光明正大,理所應該的事情。只要家裡有那個條件,妻子攔着丈夫納妾就是不賢,就是善妒,就犯了‘七出’之條,夫家就可以憑藉這一點,將妻子休棄!薄情冷性的男人們沒有錯,那因‘善妒’被休棄的婦人,卻要被所有人所唾棄!
邱晨在心裡暗暗慶幸,好在,她落到了這麼一戶貧苦人家!……亦或者,她還該慶幸--幸好,海棠已經死了男人?!
隔天,慶和家大閨女春紅納聘之日,那王家果如約定的,擡了二十四擡聘禮過來。
邱晨因爲寡婦的身份,這樣的婚嫁喜事都不能上前。提前一天,慶和家的就過來替蘭英和青山家的請假,到納聘和嫁女的日子,都要這兩人去幫着張羅張羅。邱晨沒遲疑地一口答應了。
納聘的過程快當的很,不到晌午,去慶和家幫忙的蘭英和青山家的就回了林家。
進門,兩人就忙着洗手過來幹活,一邊幹活,一邊笑着說起王家送的聘禮真是風光體面。
“……不說那赤金純銀的金頭面銀頭面,也不說那鮮亮的衣裳裙襖,就說第一擡那十錠大元寶,嘖嘖,整整一百兩聘金吶!咱們村裡嫁出去的閨女,還沒有得過這麼高聘禮的呢!”青山家的說的兩眼放光,彷彿春紅得了那等聘禮,連她臉上也增了光輝一樣。
蘭英也笑着道:“是啊,是啊,就是幾年前劉地主家的閨女出嫁,聘禮也不過那樣,這回春紅的聘禮,真是絲毫不比劉地主的閨女差了!”
青山家的又笑:“這回春紅能嫁了這個好人家,也多虧了海棠……”
邱晨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不知怎麼的突然扯到她身上,詫異道:“這有關我啥事兒?”
玉香抿着嘴在旁邊接了話:“呵呵,還真是這麼個理兒。若非,慶和嫂子跟着海棠嫂子做工,日子好起來,只怕那王家也看不上咱這莊戶人家……”
邱晨愕然之後,失笑着搖頭,轉開話頭說起了放麥假的事兒。
這一批藥料是按照之前一個月的量提的,主要是因爲馬上要面臨着農人們最重的一個麥秋。這個時候,沒有玉米、地瓜之類的粗糧,莊稼人幾乎一年的口糧都在這一季的收成上,是以,無論是誰也沒辦法忽視。邱晨早就盤算好了,麥秋大概在四月底、五月初,俗話說的‘芒種三日見麥茬’,說的就是過了芒種兩三天就是進入麥收了。
麥收另一個特點就是,麥子成熟時間集中,而且時間緊,必須在成熟的最好時間點割回來,晾到場裡。又因爲四月底五月初,種植麥子的大部分地區已經進入了雨季,陰雨隨時可至,農人們辛苦半年的收成,一要搶着時令和麥子的成熟飽滿程度搶收搶割,另一個還要和天氣搶,趁着天氣晴朗、陽光強烈的天氣,把割下來的麥子曬乾,打場,把麥子從穗子上碾出來,收進倉,這纔算是真正收穫完成。其中任何一個環節出現了意外,一陣大風,一陣大雨,都可能讓農民半年的汗水付之東流。更可恨的就是麥收季節遭遇連陰雨,麥子收割前開始的連陰雨,麥子在地裡收不上來,沾了雨水後,就會在麥穗上發芽。麥子收回來在場裡,沒打場,沒入倉,同樣經不得雨,沾了雨也會發芽發黴……即使打了場,沒曬乾,搶着入了庫,遭遇了連陰雨後,沒曬乾的麥子同樣會發熱發黴變質。
所以,麥收又稱搶收,最突出的就是一個‘搶’字了。
邱晨小時候跟着外婆,並沒有真正經歷過農人的生活,卻也多多少少知道些,最近一段時間,十來名幫工們,說起話來又多是麥收的事兒,她漸漸地也就能瞭解個大概了。
如今已是四月十三,再過十六天就是芒種了,邱晨盤算了一下,決定在四月二十五停工,給工人們放十天假,回家幫着收麥子。
邱晨把這個打算說給蘭英和青山家的聽:“你們覺得怎麼樣?二十五開始放假,十天,到初五那天覆工,麥收的活兒能忙完麼?要不要再加幾天?”
蘭英笑着搖頭:“哪裡用了那麼多天!咱們這幾個人,種麥子最多的就是泉哥兒家,約莫有二十幾畝麥田,不過,他家人手多,泉哥兒六個哥哥,再加上滿銀叔、滿金叔、滿珍叔三個老兄弟,十來口勞力了,又有大牲口,二十畝麥子也用不了三五天就忙完了。其他這些人家,我家和青山家差不多,都是十畝出頭,也差不多要用五天,其他人家,大都只有四五畝麥田,兩個壯勞力不過兩天就收拾利落了……我覺得,咱們這些人大都是家裡抽出來的,不太整裝的勞力,十天用不了,最多放一集也就夠用了。”
蘭英這話落下,青山家的和玉香,連幹完活走出來的劉佔祥、林子、大壯幾個也跟着連連應是。
邱晨笑笑,道:“你們不用怕耽誤這裡的活計。咱們就先定在二十五到初五,你們一天到晚的在這裡忙乎,麥秋是大事,你們回去即使還沒到割麥子的日子,也幫着家裡準備準備……若是天氣有什麼變化,咱們再臨時調整!”
蘭英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麼,卻被青山家的按住了,和大夥兒一起笑着應下來。
吃過午飯,俊文帶着俊言俊章去收羅布麻,邱晨藉着收拾東西的話把蘭英叫到了屋裡,悄聲細語地和她解釋:“蘭英姐,我知道你讓少放幾天假是爲我好,可你沒想到,咱們幾個還罷了,家裡都不少人手,可大壯家只有兄弟倆,他那大嫂也是愛攀說的;還有玉香,剛剛嫁過來半年,今年麥秋還是她進門第一回過秋,若是真的卡着點兒回家只應付那兩天割麥,說不定家裡人惹出什麼閒氣來,難爲的慌,又不好和咱們說什麼……”
剛剛,邱晨當着衆人的面兒駁了她的話,蘭英是有些不得勁兒,可她是個豁達性子,只是有些時候心思粗些,有些事情想不到,邱晨這麼一解釋,她也就想過來了,連忙笑着道:“要不讓你這麼說,我還真想不那麼仔細……呵呵,你還不知道我,啥事兒直呼嚕筒子,就沒個拐彎兒的心眼子。你放心吧,你說給我知道了就成了,以後,我多想想再說話,再不讓你爲難了!”
邱晨笑着點點頭,心裡卻並不認爲蘭英以後就能變得細心起來。這人的性子是天生的,哪裡是說改就能改的了的。
又隔了一天,慶和家的春紅,穿上大紅錦緞的繡花嫁衣,在衆多長輩親友的祝福聲裡,在無數大姑娘小媳婦的羨慕中,上了轎子嫁去了程家店的王家。蘭英和青山家的這一回作爲孃家人提前去送嫁妝,安牀鋪帳,從天剛亮,迎娶隊伍未進村,就由二魁趕了林家的馬車去了程家店,直忙乎到過了未時,在王家吃過席面才返回劉家嶴,到家已是天擦黑了。這個點兒,王家的迎親隊伍接了春紅也差不多到了程家店了。
邱晨帶着剩下的人在家裡忙忙乎乎一天,連門都沒出,只聽着那幫淘小子一會兒一回來報,王家的迎親隊伍上門了,王家少爺騎了一匹高頭大馬來,那馬一點兒也不好,不說胭脂,連如今的大黃馬都差遠了……王家的少爺娶着春紅上了轎,那大紅花轎披着紅綢子的轎衣,扎着紅綢子花,還是很漂亮的……王家的迎親隊伍走了,鼓樂嗩吶手二十多人在前邊兒開道,吹得真是熱鬧喜慶……
淘小子們一會兒跑回來彙報一次,簡直比得上同聲轉播了,邱晨也不阻止他們,只囑咐他們小心着車馬人流,別碰到磕到,孩子們年齡稍大些的栓子二虎,笑着應承着,又飛奔去了。
因爲人手不足,俊言俊章都在後院幫忙,阿福阿滿跟着跑了兩趟後,就不愛去了,說是吵得很,兄妹倆在後院照看小雞小鴨,還有香香一家子,偶爾還去打會兒悠千,和靈芝一起安安靜靜地玩耍。
林家諸人各自有序地忙碌着,因爲少了能說能笑的蘭英和青山家的,偶爾說笑,聲量也低了不少,只有石磨的碌碌聲和搗筒的叮噹聲不停歇地響着,讓整個院落在這碌碌叮噹聲裡,顯得格外和諧而寧靜。
就在此時,從劉家嶴的村西頭劉地主家的大宅子裡,緩緩走來了一羣人。爲首的四五個錦衣公子,個個都是錦衣玉帶,手持摺扇,一幅風采翩然的模樣。劉地主劉炳善也跟在後邊,一臉諂笑送到大門口,就停了腳步。
“呵,玉璋兄若是有興致,不妨我兄弟幾人陪着玉璋兄緩步而行……這邊玉璋兄都看過了,倒是村子東首,粉牆逶迤,池塘溪流,雖是山村野物,卻也頗有些質樸無僞之趣。”劉永業有些得意地道。
玉璋是同知公子高蘭芳的表字。今兒酒席上,同知公子高蘭芳特別平易近人,與劉永業以表字互稱。一般以表字相稱的可都是關係親近之人,劉永業能攀附上同知公子本就深感榮耀,如今又得了允許互稱表字,就更是自覺身份也高了起來。
“村裡有啥好看的,破屋爛牆的……”劉家老大不喜讀書,上了幾年私塾,卻一無所成,也就將將認識幾個字罷了。一開口,就露了怯。
劉繼業、劉永業連忙笑着圓場。還好,那高蘭芳高公子並沒有在意,看了一眼另外兩名華服公子一眼,笑着點點頭,手中摺扇一收,道:“那就有勞臨泉賢弟帶路了。”
臨泉是劉永業的表字,因爲家居劉家嶴臨近清水溪,所以劉永業給自己起了這麼個表字。嫌乎溪字不夠文雅,還特意改成了‘泉’,自覺文雅非常,也就不管貼不貼切,符不符實了。
同知公子一聲‘臨泉賢弟’,把個劉永業歡喜的骨頭都輕了二兩。和老二劉繼業、老頭兒劉炳善目光交匯中,都露出了一絲志得意滿的得意。
同知爲知府副職,正五品,負責分掌地方鹽、糧、捕盜、江防、海疆、河工、水利以及清理軍籍、撫綏民夷等事務。
安陽府雖說距離邊關尚有段距離,但卻是全國調集糧草輜重供應邊關的必經和中轉之地,僅僅軍需糧草大倉安陽就是兩個,一個是糧草,另一個則是武器兵甲等,而分管這一塊的安陽府同知高秀璞,也因此成了手握重權的人物,雖然級別比安陽知府低兩級,但實際上都知道,不是皇上的心腹之臣,是絕對做不到這個位置的。
人往往如此,身居高位手握重權之後,最初或許還會念及責任和義務,兢兢業業,恪盡職守,但時間長了,難免就會懈怠,進而生出一些其他的心思來。即使他自己沒有其他心思,他的親屬家人也往往會有人替他想到打算。
這位安陽府同知高秀璞即是如此,他任安陽府同知已經五年有餘,卻因爲一直深受皇上信任,在一屆任滿之時,未能升遷,仍舊留任在此。
安陽府只是北方一個普通的州府,別說天子腳下的京城,就是江南魚米富庶之地也是沒辦法比的。在這裡任同知,沒有鹽、江防、海疆、河工、水利等商務工程,也沒有清理軍籍、扶綏民夷等事務,加之此地民風淳樸厚道,沒有什麼匪亂盜搶案件……說起來,最主要最重要的職務也就是軍供糧草輜重的管理調集。
老百姓講究的是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當官的同樣也是如此。與老百姓不同的,他們靠的就是手裡的職權,憑藉手中的職權謀利。這位安陽府同知高秀璞漸漸地也把注意達到了軍需物資上。但因爲邊關的幾任主將皆強勢精明,高秀璞想要打軍需物資的注意也不是那麼容易。貪卡不敢,高秀璞就收攏了幾個商號,漸漸滲入到軍需物資的供應生意中去。
之前,高秀璞只是接手了部分糧草的供應。後來,他發現二子高蘭芳頗有些打理商務的能力,就把這些產業都交給了高蘭芳打理。
高蘭芳接手父親創下的產業,並理順之後,就漸漸地有些不滿足於只是守成,總想着開拓屬於自己的領域。經過一段時間的琢磨打探,他很快就把目光盯到了軍需藥材的供應生意上。
既然動了拿下軍需藥材供應的心思,高蘭芳自然就關注到了安陽府幾大藥材商戶身上。這一注意,就發現了百年醫藥世家廖家近來勢頭迅猛,本來與另外李、趙兩家齊平的,短短兩個多月的時間,居然一下子躍居成了安陽府醫藥界的翹楚。
這麼突然兒迅猛的勢頭不免有些異常,高蘭芳注意到之後,就派人多方打探,最後終於讓他打探到了清水鎮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山村中的林娘子,正是因爲她給廖家送了一個方子一種新藥,廖家才猛然發力。於是,高蘭芳就把這位林娘子惦記上了。
最初,他只是想着想辦法拉攏,拉攏不成並不排斥強硬手段。於是,他尋機認識了在縣學讀書的劉永業,並希圖通過劉家間接地達到了解拉攏林家的目的。爲此,他甚至放下身段到劉家做客。
也是好巧不巧地的,居然在前日進劉家嶴的時候看到了那位傳說中的林娘子。
之前他已經知道了這位林娘子新寡,那日一見那婦人頗爲清麗的容貌,還有那大方端莊的舉止,高蘭芳心思一轉,就改了注意。
一個無依無靠的寡婦,最想要的還不就是後半生有所依靠。那麼,他就給她一個依靠,將她納進府中,等到她人都成了他的,她那些藥方、新藥還不自然而然就成了他高蘭芳的囊中之物!
高蘭芳滿是自信地算計妥當,卻獨獨沒有考慮被他算計的對象林娘子的意見。在他想來,他高高在上的同知公子肯納一個鄉村寡婦,那就是天大的施捨。對那個寡婦來說,能跟了他做夢都該笑醒了,哪裡還會有不肯不願的!
年輕人四下裡走走看看,劉炳善就知趣地沒有跟上,只由劉家三兄弟陪着高蘭芳和另外兩位縣裡的公子,一路往村中走過來。
村裡人平日都是粗麻衣衫,草履布鞋,能蔽體就不錯了。乍一看到這麼一羣衣衫鮮亮,玉帶襆頭的年輕公子哥兒,倒比那娶親的隊伍更能吸引村裡人的目光。
衆人紛紛議論着,這一行人的來歷,其中三個村裡人認得,是村西劉地主劉炳善的三個兒子,至於另外三個更爲出色的,他們就說不上來歷了,只看劉家三個少爺都對那三人一臉的恭奉討好樣兒,就知道不是他們能夠驚擾的,俱都小心謹慎地避遠了些,卻又難得見如此人物,捨不得就此離開,只遠遠地圍攏在一起看着,低聲地議論着。
“瞧瞧,這幾位都不比那新郎官差哦……”
“嗯哪,依我說,這幾位比那新郎官還好看吶,你看看前邊那個穿綠色衫子的,那才叫嗯……儀表不凡吶!”這位爲自己用了一個‘文詞兒’,自得洋洋地朝着村鄰們仰着頭,一邊兒有些忘形地朝着爲首中間那位綠衣公子指點着。
那些大姑娘小媳婦,各個面紅耳赤,又捨不得不看,低着頭扭捏着,一個眼光飛過來,就有了別樣的動人。
只不過,這些村姑村婦們飛轉的眼波,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懂得欣賞,劉家大公子皺着眉毛,很輕蔑地掃了那些村民村婦一眼,低聲嘟噥着:“這羣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真是丟臉!也不去照鏡子看看自己什麼貨色,還厚着臉勾搭……哼!”
其他幾個錦衣公子顯然比他更樂意享受這種衆人矚目的感覺,劉家二公子、三公子無聲一笑,那被人稱讚的綠衫公子的就是高蘭芳,也搖着摺扇笑道:“這些也就罷了,那日遇到的……嗯,騎馬的那位……”
劉家二公子劉繼業和三公子劉永業對視一眼,劉繼業笑道:“玉璋兄果真有眼光,那位……還真是位奇女子!”
旁邊一位藍綢竹衫的公子是縣丞公子錢玉書,很傲然地挑眉道:“哦?這奇女子可不是隨便說的!”
劉永業笑着拿摺扇拍了拍錢玉書道:“說是奇女子,自然有其‘奇’之所在。那位原本也只是村東一林姓人家的小娘子,與普通村婦略有不同之處,也不過就是珍重閨譽,輕易不肯出門見人……”
“這有何奇?不說別處,咱們這些人家的女子不都是如此?”錢玉書不以爲意地打斷道。
高蘭芳手中的扇子一橫,笑道:“你別急着打斷他,且聽他說嘛!”
說着,又擡擡手示意劉永業繼續。
“是以,小弟也說之前沒甚出奇之處。兩年前,那小娘子的丈夫被征夫去了邊關,一年後傳來消息,說是死在了邊關,連屍首也未見着,那林家娘子帶着一雙兒女和小叔,變賣了家產給那丈夫立了衣冠冢,回家就一病不起……”
錢玉書又要說話,卻被高蘭芳擡手阻住,就聽劉永業笑道:“這一病直病了大半個月,那婦人瘦的形銷骨立,卻意外地活了過來。而且,活過來之後,就一改之前的安守家中,先是去山上採藥賣了錢,後又炒製出一種叫做‘羅布麻’的藥來,並與鎮上廖家搭上了關係,她所制的羅布麻每十天由回春堂派車來收一回……這還只是開始,再後來,那婦人不但炒製出羅布麻,還製出了其他的藥物,原本幾乎斷了糧的林家,眼瞅着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興盛騰達起來。不過一月功夫,就買了地,起了院牆,蓋了西廂房,還不知從哪裡淘換回來一筐蓮菜,在門前挖了池子,栽種起來……如今,眼瞅着林家一日比一日興盛,我父親都說了,照林家這個興騰法,用不了幾年,別說我們這個村子,就是安平城裡,只怕也數得上了!”
聽劉永業說到這些,不光其他人聽得入神,就連藍衫公子也露出驚異進而沉思的神情來。
高蘭芳的目光微微一轉,嘴角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諷一閃即逝,摺扇敲着手心,微笑着頷首,道:“還真是奇女子!丈夫沒了,她一弱質女子卻學會了炒藥,一手托起了林家,不但日子過得興旺起來,而且還起屋蓋房的……還真是讓我們這些五尺男兒汗顏吶!”
春日,風光正好,一座座茅舍籬障掩映在一團團或濃或淡的綠色之中,間或有一兩枝遲開的梨花,或俏然綻放的不知名花枝,從竹籬茅舍旁閃出來,綻開一抹研美的笑靨,爲這古舊的小山村也平添了一抹張揚着火力自然的麗色。
這幾位公子俱是一身錦衣,或紮了方巾,或戴了冠兒,手裡拿着摺扇,一副風流倜儻模樣地走在劉家嶴這偏僻小山村裡,在村人的矚目中,挺直腰板兒,微揚着下巴,如一羣遊街的孔雀般走過去。
這會兒已過了未時,交售羅布麻的人羣也已經散去,林家諸人都各自忙碌着,大門也掩了,等高蘭芳一行到達林家門外,就除了看到一溜兒高高的青磚院牆和整齊的門樓,別說人影子,連片衣角兒都沒看到。不由有些失望掃興。
看高蘭芳臉色不虞,劉永業就涎着臉湊上去,湊近高蘭芳的耳畔低聲道:“玉璋若是有心,此事交予小弟如何?”
高蘭芳挑了挑眉,斜睨了劉永業一眼,狀似不經意地點了點頭,又低聲道:“此事宜速不宜遲!”
劉永業自以爲摸透了高蘭芳的心思,嗤地一聲笑,連連點頭應承下來:“小弟辦事,賢兄儘管放心!”
一邊說着話,高蘭芳還是繞着林家門口轉了大半圈兒,心下也對林家的氣勢另有了一番估計。原來只打聽到林家不過普通莊戶,又是夫死新寡,還不知怎麼寒酸破敗呢,可親眼看到嶄新高大的院牆門樓,還有門前寬闊的池塘、整齊漂亮的青石塘堤,還有剛剛栽植上的幾排垂柳桃樹,雖然並未掛果,卻也綠意蔥蔥,繁盛可愛。可以想象,假以時日,水堤映着翠柳,再加上如雲似霞的桃花片片,該是怎樣一副美麗的畫卷!
高蘭芳心中不由對那位驚鴻一瞥的林娘子更多了一份興趣。看這佈局景緻,或許那位人兒不僅僅懂得製藥吶,雖說爲了藥材生意起了納入府中的心思,說不定還真得到一塊寶吶!
山子石頭幾個淘小子,在慶和家看夠了熱鬧後,戀戀不捨地往回走,走到半路就遇上了這羣孔雀似的公子哥兒,小孩子好奇心重,就和村裡的一羣淘氣孩子一起,尾隨在這羣公子哥兒身後,一路走回來。可看了一會兒,見這羣人就在林家門口的池塘邊兒轉悠來轉悠去的,也沒什麼意思,淘小子跑的又渴又餓,就失了再跟下去的興致,你吆喝我,我招呼你的,撇下那一大羣錦衣公子,呼啦啦跑進林家大門去了。
山子沒注意到,他弟弟石頭卻獨自個兒落在後邊,含着手指,嘴角流着哈喇子,有些傻乎乎地看着高蘭芳腰間墜的一枚如意玉佩,挪不動步了。那玉佩呈金黃色,形狀顏色都頗像前兩天海棠嬸嬸給他吃的一種糖。那種糖又香又甜,是他長這麼吃過的最好吃的糖。
“小叫花子,滾遠些,這幾位公子也是你看的!”一名小廝狗仗人勢地呵斥着石頭,見石頭仍舊下死力地盯着高蘭芳腰間的玉墜子不動,不由一陣動火,擡腳就踹。雖然這名小廝不過十來歲年紀,可石頭更小啊,纔剛滿兩歲而已,哪裡吃得住小廝用力的一腳,登時向後摔飛出去。
眼瞅着,石頭落下去的地方就是鋪了青條石的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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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章寫的好澀啊……女主真心難啊,最難的不是物質生活,銀錢買賣,難得是意識不同、觀念不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