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到克萊德關於環路的報告書之後, 米亞立刻找人根據他的描述畫出了柯羅諾斯的長相。
不過他們也都清楚,僅僅依靠長相、以及一個不知真假的名字,絕對無法找到他。如果一個人經歷了那麼漫長的時間都能不留下讓人追蹤到的線索, 那就證明他不想被任何人找到。
而面對一個不想被找到的人, 就算去查找再多的東西, 結果也往往只會是一無所獲。
更何況柯羅諾斯並不是個普通人類。
米亞翻遍了赤銀的相關資料庫, 也沒能找到類似柯羅諾斯這樣的人。擁有在醫學上毫無破綻的普通A型血, 活過至少兩百年,並且能夠被針對一切活物的環路排除在外。
他是一個謎團。
但從目前已知的信息看來,他並不像是赤銀的敵人。
準確來說, 他並不像是克萊德的敵人。
這讓米亞鬆了口氣,但是克萊德卻並不那麼覺得。
他並沒有在任務書上提到柯羅諾斯所說的、關於他自身的大部分內容, 但是那些話的分量極重, 足以在他的心頭掛上好一陣子。
他暫時也沒有將這些告訴蘭斯。
克萊德一直在思考着是否應該將這些告訴蘭斯。畢竟他們是搭檔, 而且那些話也並不僅僅針對自己。那並不是類似於“你會丟失鑰匙”或者“你會被潑到咖啡”之類無關緊要的話題,而事關一個人的生死。
那個人正是蘭斯。
雖然克萊德知道, 蘭斯並不畏懼死亡,大概也不會將柯羅諾斯的話當做多麼嚴肅的問題來對待,說不定還會嘲笑他把幾句玩笑話當真。
但是他就是沒法兒不去想這些。
柯羅諾斯那時候的語氣太過堅定,那是陳述“絕對”時纔會用的語氣。
在當刑警的時候,克萊德和太多罪犯、或者嫌疑人打過交道, 他多少具有判斷一個人是否在說謊的直覺。而這一次, 直覺告訴他柯羅諾斯並沒有在說謊, 他的確就是那樣堅信着蘭斯的死亡。然而即使直覺在不停這樣叫囂, 但是從情感上, 克萊德卻希望那只是一個謊言,或者一個瘋子的胡言亂語。
米亞在他加入的時候曾經對他說過這樣一句話。
——“也許有一天您將會爲了這份工作付出您的生命。”
事實上並不僅僅是他, 米亞會對所有將要加入赤銀的人說這句話。
所有人都清楚他們所幹的事情有多危險。在赤銀,殉職的員工並不少見,大部分人都無法安然活到足以正常退休的年紀。
而他們也都對此有所覺悟。
知道在某一天,自己會躺在地上,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那可能發生於任何一個任務,也許就是明天,也許是在幾年之後。然後他們的屍體——如果還留下屍體的話——會被赤銀回收,燒成灰燼之後妥善保存起來。
只要不退出赤銀,那麼總有一天會走到這一步。
克萊德跟所有赤銀的員工一樣,清楚這一點。
但是他無法想象蘭斯的死亡。
幾天之後喬伊斯回到了基地。
安德雷需要去忙上一陣音樂上的工作,而現在赤銀也並沒有什麼跟幽靈有關的案子。這讓他獲得了幾天假期。
在克萊德敲響他的房門並且要求跟他談話的時候,喬伊斯相當驚訝。
他放這個年輕人進了自己的屋子,然後懶散地坐到了轉椅上。他帶着曖昧的輕佻笑容說道:“如果被蘭斯知道你晚上跑到我的房間來,他的臉色估計會很有看頭。那麼你是要跟我談什麼?是戀愛煩惱還是牀上技巧?事先聲明,如果你要求跟我一夜情的話,我是絕對不會答應的。雖然我很喜歡跟蘭斯對着幹,但我還不怎麼想因爲搶他男人被他殺了。這死法聽起來太可笑了。”
“……你非得把事情都往那種方向想嗎?”克萊德瞪着喬伊斯,後者回了他一個迷人的笑,“我知道你是最棒的幽靈專家……死亡在你眼中是什麼樣的?”
喬伊斯挑了挑眉:“怎麼最近大家都愛問我這個問題?安德雷也總是問我這些。現在的年輕人難道流行思考這些深奧的問題嗎?如果說安德雷問這些是因爲他喜歡我、想要多瞭解關於我的事兒的話,那你又是爲了什麼?”
克萊德遲疑了一會兒。
喬伊斯看着他爲難的神色,擺了擺手:“算了,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一定是遇到了什麼麻煩事……反正我對你的原因也沒有太大興趣。”
他從旁邊的桌上拿起煙盒和火機,點燃了一支菸。
“大部分人在死亡之後,靈魂會繼續在世間逗留一陣子,但那時間通常都不長。我不清楚在靈魂消失之後去了哪裡,也許是天堂或者地獄?我對那些可沒什麼研究。但是至少,死亡並不代表結束。至少對於我來說是這樣。”
他呼出一口煙,眯着眼睛看煙霧緩緩上升:“那些非自然死亡的人,靈魂逗留的時間會長一些。不過也有人的靈魂因爲想要陪伴自己的家人,而在世間逗留很久——我想這跟個人意志的堅定程度也有關係。如果我死了,我想我會在這個世界上逗留非常久……因爲我已經和這些東西打了太久交道,死後這些大概也不會停止。對於我這種人來說,世界就是這樣。死亡並不是多麼讓人畏懼的東西。”
“那麼對於一般人來說呢?”克萊德問道。
“我可不怎麼清楚一般人的想法。”喬伊斯聳了聳肩,“你看,他們弄不懂我的,我也弄不懂他們。你見過鬼魂嗎?”
“見過。”克萊德回答,“不過我只見過惡靈。”
“一般來說都是這樣。”喬伊斯說道,“惡靈的能量比一般靈魂大得多,足以讓你們看得到。但是普通靈魂就不是這樣了。在基地這兒,我常常能夠看到剛剛殉職的員工。不過他們通常過一段時間就會消失,大部分的靈魂都是這樣。所以我想,對於一般人來說……”
他輕笑了起來,在菸灰缸裡摁熄了手上的那支菸:“死了就是死了。因爲你無法再對活人的世界產生影響,活人也無法再見到你。雖然依然以另一種形式存在,但是事實上已經結束了——你知道,跟這個世界、或者跟認識的人的關係。都結束了。”
克萊德沉默着。
喬伊斯用手支住下巴,眯起眼睛打量着心事重重的同僚:“最近有你認識的人死亡嗎?”
“沒有。”克萊德搖搖頭,“爲什麼那麼問?”
“因爲如果一個人忽然開始思考關於生死的問題,那麼就一定是受到了什麼刺激。”喬伊斯撥了撥自己頸邊的淺金色頭髮,“如果不是有人死了,那麼就一定是有人跟你說了關於死亡的話題。不過我可不是心理醫生,沒法幫你解決那些問題。你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克萊德沉默了一下,然後站起身:“……不。沒有了。”
喬伊斯看着他走向房門,並沒有從轉椅裡站起來,他衝着克萊德的背影說:“你跟蘭斯發展得怎麼樣?表白了嗎?他對你?”
克萊德回過頭詫異地看着他:“你怎麼知道?”
“一看就看出來了。”喬伊斯愉快地笑起來,“相對於你們兩個,關於感情這類玩意兒我看得可更清楚。你怎麼想?”
“我們是搭檔。”克萊德說。
“我知道。我跟安德雷也是搭檔。”喬伊斯說道,“如果你只希望看到搭檔,那麼你們當然就只會是搭檔。不過我想以蘭斯那種情商,估計也不會對你再多做什麼要求。其實像你們這樣也不錯。”
他想了想那位好像小動物一樣的提琴家,忍不住露出了帶着點兒無奈的笑:“不過有的時候就算你那麼想,最後還是會心軟。”
“你在說你對安德雷嗎?”克萊德的手已經放到了門把上,他隨口問着,“你對他心軟了嗎?”
“那種人太不好對付了。”喬伊斯揉了揉額頭,“大型犬一樣。認準主人之後就喜歡一天到晚黏着,訓斥他之後又會擺出那種溼漉漉的可憐眼神。對於我這種人來說,那簡直是糟糕到不能更糟的對象。我以前養過這種大型犬……後來它在我跟惡靈同步的時候被我扭斷了脖子。”
“安德雷的體質不是正好可以避免這種事兒嗎?”克萊德想了想,補充了一句,“雖然看起來很乖,但他可不像是會被人扭斷脖子的那種脆弱青少年。”
喬伊斯愣了下,然後露出一個柔軟的笑:“他也這麼說。”
從喬伊斯那裡出來之後,克萊德去找了蘭斯。
他這幾天都在思考是否要將這事兒告訴蘭斯,現在總算是下定了決心。他不知道這麼做對不對,但還是覺得不該隱瞞這麼重要的事。
蘭斯開門之前似乎剛剛洗過澡,還沒穿上上衣。頭髮溼漉漉地垂下來,落在□□的肩上,看起來比平時要更加捲曲一點兒。
他一邊用毛巾擦着頭髮一邊問:“有事?”
“我可以進去說嗎?”
蘭斯把門開大了點兒,做了個“請”的手勢。
克萊德之前從來沒有來過蘭斯的房間,不得不說,這與他想象中有點差別。
他原以爲蘭斯的房間應該如同他的個性一般,硬質、簡潔、單調。但是出乎意料,簡潔歸簡潔,但是蘭斯的房間裡放着不少綠色植物。
克萊德不知道那些植物的品種,但顯然不會是什麼嬌貴的玩意兒。畢竟他們常常出差,可不是什麼時候都有空來照顧這些小東西,但是現在看起來它們長得還不錯,至少沒有露出那種奄奄一息的焦黃垂死樣兒。
“你從來沒說過你養植物。”
“個人興趣而已,有什麼好說的?”蘭斯依然在折騰着潮溼的頭髮,“你不也從來沒有跟我說過你的個人愛好。”
“難以想象你會是個喜歡植物的人……”克萊德一邊擺弄着那些綠色的小東西一邊感慨道。
“很簡單,兩個原因。”蘭斯說着坐到了牀邊,“一,它們是活的。二,它們不會反抗。”
克萊德很少看到蘭斯這種樣子,要知道他可是那種即使在夏天,襯衫的鈕釦也一定會扣到最上面的那種人。沒穿衣服的上半身看起來非常精悍。肌肉在皮膚下浮出優美的曲線,彰顯着力度,但是又不會顯得過於粗壯。皮膚上有不少舊傷的痕跡,應該都是在任務中弄的。
蘭斯發現克萊德一直沒說話,挑起眼神瞥了他一眼:“有事?”
克萊德從房間一角拖過一把椅子,坐在了蘭斯對面。
“聽着,我知道這話聽起來很像玩笑,但是你得仔細聽我說。”
然後他簡潔地向蘭斯說了那天柯羅諾斯所說的話。
等他說完了停下來,發現蘭斯的表情並沒有什麼變化。
“所以呢?”蘭斯滿不在乎地問,“他說得沒錯,每個人都會死,不過就是早晚的事兒。我也是個人類,就算哪天真的死了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這種反應完全在克萊德的意料之中。
但是卻還是讓他有點兒不舒服。
然後蘭斯繼續說了下去:“你不必在意那麼多。不管他說的是真話或者只是玩笑,就算我死了,也一定是死在‘戰場’之上。那可不是值得人悲泣的事情。況且我死在你前面有什麼好奇怪的?這和強或者不強沒什麼關係。我享受對決,在面對強者的時候從不會考慮如何保命,我的性格就是這樣。你指望我做出什麼改變嗎?”
克萊德預備說話,蘭斯用手勢制止了他。
“而且,如果我們中一定得有一個人死的話。”他的嘴角勾起來,“毫無疑問,那會是我。比起你,戰死這種詞顯然更加適合我。”
說完,他隨手把毛巾往牀頭一扔,套上了長袖T恤。
“我就猜到你會這麼說……”克萊德無奈地搖了搖頭,“畢竟在這兒的人都有時刻面對死亡的覺悟。不過我還是得說,你也實在是太不把自己的生命當回事兒了。”
“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我這樣。不過既然你特地來把這件事告訴我——”蘭斯頓了頓,眼睛眯了起來,“這種情況下,我想我大概應該對你說一聲謝謝?”
“不管怎麼說你都是我重要的搭檔。”克萊德聳聳肩,“既然你似乎不像是個能把自己照顧得很好的人,那麼我大概只能多注意點兒了。不是嗎?”
蘭斯點點頭,語氣相當誠懇:“相信我,保姆這個職業非常適合你。”
克萊德一頭黑線。
原來他還計劃着把這場談話進行得正式一些,就算上升不到悲壯的程度,但至少得是嚴肅的。但蘭斯顯然不預備配合他。
他站起來,對蘭斯說:“我很想讓你改改你總是亂來的壞習慣,但是這似乎嚴重缺乏可行性。那麼,爲了能夠儘量避免柯羅諾斯所說的事兒,我會讓自己變得更強。也許到達不了你這種程度,但是就算比現在強上一點兒也好。”
蘭斯看着他,沒有說話。
克萊德笑了起來:“我想,就算你可能不看在眼裡,但那至少算是個保險。”
蘭斯突然站了起來,粗暴地拽過了克萊德的衣領。
然後一個吻落在了後者的脣上。
蘭斯好像大型貓科動物面對獵物一樣,用牙齒啃咬着克萊德的嘴脣,動作一點兒都不溫柔。
克萊德能夠感到嘴脣上傳來的刺痛。
然後蘭斯鬆開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