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時間法則
嚴格說來, 柯羅諾斯對於自己的誕生並沒有確切的概念,當他擁有意識的時候便已經身處於一處荒野。他睜開眼睛,夏季明亮的光芒便衝破倒在臉頰上的雜草直射進來。四肢瘦弱而無力, 甚至不足以支撐身體。
但是巨大的信息量卻存在於腦海中。
沒過多長時間, 柯羅諾斯慢慢想起了自己是誰, 以及那些正在血管中奔流的血液代表了什麼。他仰躺在草地中, 泥土溼潤的氣息包裹着他的身體, 而漂浮着大塊雲朵的天空拉扯出一片過渡均勻的藍。
時間在風所帶起的細碎聲響中緩緩流逝。等到肢體中的力量漸漸回來之後,他便從地上爬了起來。
柯羅諾斯記得很多東西,那些東西天生存在於他的腦中, 伴隨着血液被傳承。他很清楚自己所知道的,清楚自己應該乾的與絕對不能幹的——那其中有不少東西也許是常人難以想象的。但是同時, 有一樣東西, 就算是路邊隨處可見的普通人都非常清楚, 但是他卻無法斷言。
——關於自身的定義。
他腦內的信息中,沒有一條能夠讓他爲自己的存在提供定義。
他知道自己的存在是爲了什麼, 也知道不論是什麼時代,他這樣的“旁觀者”都只會有一個。但是他卻不知道自己到底爲什麼會脫離於時間的正常度量而存在。
他只是站在荒野中,任憑周圍繁茂的雜草輕輕擦過他的身體。
屬於柯羅諾斯的第一個名字是“Clock”,那是炎十字的學者給他起的。對他來說,被炎十字捉住並不是什麼匪夷所思的事。他才“出生”不久, 只不過是個行走人間的菜鳥而已, 你當然不能指望一隻菜鳥可以如同他數百年之後一般、對所有的突發狀況都應對自如。
然後便是漫長的囚徒生活。對於一般人來說, 在相同的場所被日復一日囚禁, 時間觀念便會逐漸喪失, 然而對於柯羅諾斯來說並非如此。他能夠清楚地感知時間,那不僅僅是辨別日期, 更可以具體到確切的時間段。就如同有一臺精密的時鐘在他體內一般,能夠讓他見證每一絲時間的流逝。
在那個機械鐘完全不可靠的時代,這不能不說是一件奇妙的事兒。
從這個角度來說,Clock,這真是個與他無比契合的名字。
爲他取名的那個學者叫泰倫斯。他一個月大概會來三到四次,在更多的時間內只是每天有人走過那長長的甬道給他送來食物,或者別的什麼必需品。
柯羅諾斯對泰倫斯的印象還不錯,因爲相對於有些學者對待無生命物品一般的態度,泰倫斯無疑要人性化許多。他會跟柯羅諾斯聊天,會稱讚柯羅諾斯學識豐富,偶爾還會給他帶來一些可以打發時間的書籍。
那樣的日子持續了將近二十年。
泰倫斯逐漸老去。老,這只是一個過程化的詞彙而已,泰倫斯並沒有成爲白髮蒼蒼的老者,因爲在那之前他就死了。
一連好幾個月他都沒有出現。於是某一日柯羅諾斯對前來送食物的傢伙問起了這個問題。
“哦,他死了。戰死。”那個年輕男人淡淡地說,“你知道,等待我們的基本都是那樣的結局。”
柯羅諾斯當然不會問出“死亡是什麼”這種蠢問題,就算外表看起來只是個小孩子,但是他知道的可不會比世上的任何一個大人少。他知道什麼是死亡,但這卻是他第一次直接接觸它。
一個認識的人從某一天開始再也不會出現。這就是死亡。
在枯燥的囚徒生活進行到第五十個年頭的時候,柯羅諾斯總算感到了厭煩。而到了第九十二個年頭的時候,他迎來了兩個拜訪者。
那是一個小小的時間裂縫,微弱,卻讓柯羅諾斯渾身震顫。這是他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感受到時間的異常變化,更何況這異常就發生在附近。
從黑洞洞的走廊那頭傳來了腳步聲,非常輕,聽得出來是受過特殊訓練的人。然後他們終於出現在了視野中。
那是骨鍾所帶來的人們。
經過了九十幾年的無聊歲月,現在柯羅諾斯總算是被喚醒了一點兒關於“應該做的事兒”的意識。
那兩個男人的氣質相差甚遠,但是在某些地方卻又有着微妙的相似。
在挑釁那個褐發男人的時候,有那麼一瞬間,柯羅諾斯的確期待着這個看起來脾氣不怎麼樣的傢伙能乾脆點兒結果自己。不管這結局聽起來怎樣,至少能把他從這樣無聊的簡單重複中解放出來。
但他知道那並不可能。那兩個陌生人身畔來自未來的氣息告訴他,至少,直到未來屬於他們的時代到來爲止,他都活着。
最後那個男人只是一拳擊中了他的腹部。上帝作證,對一個小孩來說,那力道也似乎太沒節制了!隨後黑暗便迅猛來襲。
等到柯羅諾斯再次醒來,那兩個人已經不在這裡了。
——之後沒過太久,它就來了。
骨鍾撕裂時間而來,那脈動即使是在遠處也顯得異常鮮明。
它會做什麼?鐵欄之中的柯羅諾斯露出悲憫的神色。那是不屬於正常時間的東西,爲了維持自身的存在,它需要通過殺戮獲取能量,以二十四年爲一週期。大部分時間它只是安靜地存在於那裡,不玩任何小把戲,將自身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就好像那只是空氣的一部分一樣。
然而當它開始殺戮,它不會計較獵物的身份,只是單純地尋求一份血祭。
很快,脈動消失了。
那過程短暫到柯羅諾斯無法準確判斷它的方位。而下一次感受到它,那將會是二十四年之後的事情。
在第一百三十二年,伴隨着一聲巨響,總算是有一件好事發生了。
金色捲髮的姑娘伴隨着傾瀉進來的陽光狼狽地從洞口跌下來。她罵罵咧咧、毫無淑女風範地從地上爬起來,臉龐上還沾着塵土的污跡,卻對一臉驚詫的少年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嘿,我叫利亞娜。利亞娜·拉瓦。雖然有點突然,但是能不能請你忘了剛剛那一幕?”
柯羅諾斯看了看利亞娜,又將視線轉向了那個忽然出現的大洞。
外面的陽光非常強烈,那是屬於午後三時的陽光,對於她來說大概是每天都能見到的尋常光景,但是對他來說是暌違了一百多年的稀罕玩意兒。上帝保佑,天知道他有多懷念這些!
“利亞娜,你沒事嗎?”一把溫柔的聲音從洞口上方傳了下來。
“沒事!”利亞娜擡頭說道,“我這就出去!”
然後她轉向了柯羅諾斯,以一副對待老朋友般的熟稔口氣問:“雖然我不知道爲什麼你會被關在這裡,但是你想出去嗎?”
在一小段沉默之後,柯羅諾斯緩慢而堅定地點了點頭。
利亞娜走過去把他抱了起來。女性柔軟的肢體讓柯羅諾斯多少有點兒害羞。姑娘開始輕聲念出一些咒語,柯羅諾斯並不在行這些,但這也足夠讓他認識到,這位解救了自己的姑娘是一名女巫。
光在周圍流動起來,然後僅僅是一瞬間,他們就回到了大地之上。
“小傢伙,你叫什麼名字?”利亞娜用輕快的語調問道。
太久沒接觸到的陽光對於這位“小傢伙”來說過於刺眼,他的眼前全都是暗紅和白色的光斑,但他能夠聽到周圍有不少人。
隨後那個名字從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來。
“……柯羅諾斯。”他勾起了嘴角,“我叫柯羅諾斯。”
“你好,柯羅諾斯。”利亞娜說道,“雖然很抱歉,但現在,我恐怕你得忍受一下我們的逃亡生活。”
——利亞娜·拉瓦,伊夫維特·格雷,伊萊·雷諾,以及那個異空間的來客歐文。如果能夠選擇,那他們會是相當好的旅伴。堅強而又樂觀,即使是在魔女狩獵這種殘酷年代也能維持着笑容一路前行。
即使相處的時間只有短短的一天,但也足夠柯羅諾斯瞭解很多事。伊夫維特那個書呆子吸血鬼明顯喜歡着活潑開朗的金髮女巫。而美麗的銀髮青年歐文,每次一到伊萊身邊他恨不得能把說話的聲音都放柔五倍。
夜晚篝火邊的閒聊,被人追捕時也不忘的相互擠兌,伊萊做的美味食物——這一切看來都是那麼美好。
但是柯羅諾斯知道那並不屬於自己。
第二天他就告別了他們。二十四年的週期近在眼前,他要儘快尋找到骨鍾,這纔是他在時間洪流之中、身爲旁觀者應盡的責任。
之後的兩百多年他走走停停,在每個地方都只呆上兩三年,畢竟骨鍾每隔二十四年纔會有那麼幾分鐘的活動。這點兒時間只夠他找出它的方向,卻沒法準確判斷它的位置。
同時那狡猾殘忍的時間道具也在用它的能力欺騙着柯羅諾斯。
每一次它活動的時候,柯羅諾斯所定出的方向都和之前一次不同。骨鍾似乎在儘量逃避着他的血脈一般,總是將他向着錯誤的方向引去。
柯羅諾斯知道這只是一個幌子,用來欺騙他的小小手段,但他卻沒有更好的辦法來破解它。他只能夠跟隨骨鐘的指引,在歐洲各地進行着自己的旅程。
然後他遇到了雅各。
如果說一個人的一生中總該有那麼幾個瞬間,能夠在回憶的時候讓人聯想到花朵的芬芳、冬季乾淨的天空、或者從空中落下的綿密雨水這些美好的東西,那麼柯羅諾斯想不出會有什麼比認識雅各更值得這些名額。
那個青年撐着藍色雨傘在雪中走來的場景似乎已經變成了一副靜止的畫作。
他一邊大聲誦讀着自己寫的詩作,一邊在夏季的雨水中露出讓人目眩神迷的笑容;他用讓人迷醉的溫柔語調對柯羅諾斯說着“雖然你看起來年紀不大,但卻比誰都跟我合得來”;他騎着馬匹以瘋了一般的速度在草地上飛馳……
這就是雅各·弗林斯。
即使這是他生命中最爲美好的事物之一,柯羅諾斯也只能夠跟他呆上四年。他的成長速度比起一般人慢了太多,那完全是以兩個標準衡量的東西。這注定他不能在相同的人身邊待上太久。
最後他能夠留給雅各的也只有一句“再見,保重”而已。
然後過了二十幾年,他再一次見到了雅各。
當初那個狂放不羈的青年已經變成了一個好父親,他收斂起了自己的各種棱角,毫不介意地將所有的愛投注給自己十四歲的女兒。
艾琳·弗林斯的性格與她父親年輕時很像。她喜歡嘗試一切新鮮的事物,比如那會兒剛剛出現了沒多久的小提琴。
柯羅諾斯告訴雅各自己是柯爾的兒子。柯爾是他認識雅各時用的名字,他總是有好些個不同的名字可以輪流使用,反正那都只是代號而已。
只不過,也許從此之後他都不會再使用柯爾這個名字了。
他對雅各杜撰了柯爾的死亡。雅各那雙依然迷人的綠眼睛中涌出了淚水,已經戒酒很久的他爲了“已故的好友”喝得爛醉。
——當他“死去”時雅各肯爲他哭泣,柯羅諾斯不知道還有什麼能比這個更美好了。
他在附近找了所房子,與艾琳做了兩年的玩伴。
再一次離開之前,他送給艾琳一份曲譜。雖然那首曲子並不是爲了艾琳而作,但如果能讓它存在於那個人的後人手中,那也算是個不錯的歸屬。
柯羅諾斯站在山坡上遙望那座小小的房子。在那一瞬間,他知道自己不會再與雅各有第三次的相遇了。
在十九世紀末,他終於找到了骨鍾。然後看到了屬於那個褐發男人——蘭斯的記憶。
法則之所以被稱作法則正是因爲它不可違背。一個杯具的結尾、數個悲劇的起因就這樣靜靜立在柯羅諾斯面前。即使是被血與生命所浸染的選擇,那也依舊只是“不可違背”的一部分而已。
在同一個時間軸上,固定的原因便只能夠牽引出固定的結果。而“骨鍾悖論”這個不合常理的圓環,只不過是這條不斷前行的河流上、一個小小的漩渦而已。
過去不可更改。
在古早的年代,曾經有骨鐘的製造者試圖改變過去,而時間對這個擾亂自己腳步的人做出了毫不留情的懲罰。那個可憐的挑戰者,每當他試圖做出違背法則的選擇時,他的世界就會忽然崩毀。他在一次次崩毀中做着徒勞的掙扎,期待奇蹟的出現,然而被扯斷了的時間卻拒絕繼續前行。直到那個男人最終放棄掙扎,任憑時間回到正軌。
——這就是法則。
柯羅諾斯依然只是個行走人世的旅行者。他一次次與不同的人邂逅,隨後再一次次與之分離。
在二十世紀末,他認識了一位睿智的老者。那只是在散步道上的一次偶然邂逅,但是卻爲彼此帶來了一小段歡樂的時光。
柯羅諾斯對老約翰說了很多新奇的事物,他用說故事的口吻訴說着自己以前所經歷的事情,在醫院的病牀邊陪伴對方走過了最後的日子。
在注視着這位朋友安詳辭世之後,他將雙手插進口袋,慢慢走出了病房。
走廊上正有醫生們推着渾身染血的少年奔跑。擦身而過的時候,黑髮的旁觀者用憐憫的目光注視着金髮少年。他的臉孔看起來稚嫩地要命,就算是在昏迷中也帶着被燒傷折磨的痛苦。
然後柯羅諾斯知道,在多年之後,他會親手用重要的搭檔製造出那一座骨鍾,而後開啓一連串悲劇。
然而在此刻,他卻無法察覺到任何事情,只是安靜地躺着而已。
——如果說一切事物都會有一個源頭,那麼就應當是現在了。
“A型血不夠了!”
醫生的叫聲從走廊的盡頭傳過來。
柯羅諾斯搖了搖頭,將那些屬於過去的記憶片段揮開。然後他邁着輕盈而緩慢的步伐,一步步朝着那個方向走去。
【番外·時間法則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