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苞正襟危坐,正埋頭苦思,聽雍正問,擡起頭來,兩隻椒豆一樣的眼灼灼生光,籲一口氣說道:“我在想兩件事。方纔主上你們說軍事,我以爲主上說的極是。但西邊軍事大勝,按理說年羹堯必定用紅旗報捷的,但至今卻沒見到,倒是甘肅蘭州將軍馬常勝的密摺先到,沒有這密摺,至今主子還不知道,這不是怪事?”文覺道:“興許戰場還要清理,軍俘要處置,再不然年羹堯還有新佈置,來不及奏聞朝廷。”方苞一哂道:“那不是年羹堯的秉性。再說,嶽鍾麒率軍入青,與年羹堯合戰,他也該有摺子來的嘛——我的書僮倒跟我說,北京城已傳聞年羹堯戰死,我軍兵敗了!”雍正悚然一驚,目光一閃說道:
“先生是說——”
“臣是說軍報已經遞到,只是沒經皇上過目而已。”
“那,謠言呢?”
“謠言可以殺人。”
這一句警語從方苞齒縫裡迸出來,雍正和文覺都激凌一個寒顫。一時間三個人都沒說話,但聽殿外風掠殿角,鐵馬叮噹作響。
“螳螂捕蟬,不知黃雀在後,黃雀啄螳螂不知彈丸將至。”方苞冷冷說道:“聖祖歸天尚未經年,太后薨逝,國家是多事之秋。萬歲,年嶽之爭是小事,皇上看得對極了。北京,是肘腋心臟之地,這裡連一丁點差錯也不能有。這次大喪,要和聖祖殯天一樣,事事周慮密詳。”
雍正萬沒想到方苞想的是這件事。開始還覺得不以爲然,仔細想想,連與範時捷雞毛蒜皮的小事尚且拜折快遞,這麼大勝仗,他能緘口不言?聯想到謠言,又想到方苞建議給阿哥們搭棚守靈,心裡愈加不安,衝口而出:“先生說怎麼辦?”
“萬歲聖明,這隻一個‘防’字,何待臣言?”
這就是方苞和鄔思道不同之處,鄔思道昔日替雍正劃策,從來都是直述胸臆,唯恐不詳,方苞大家風範,只說“看法”,讓皇帝自作主張。雍正正要說話,卻聽外頭太監道:“張廷玉進謁皇上!”雍正轉臉對文覺道:“你是和尚,做你的法事去——叫他進來!”
“皇上!”文覺前腳出去,張廷玉後腳進來,卻是一頭一臉的雪,當着雍正不便抖落,伏身跪下道:“慈寧宮那頭都預備好了,幾時起喪,請皇上示下。”
雍正已恢復了常態,口氣柔和地說道:“外頭下雪了?抖抖身上的雪,慢慢說——賜茶,起來坐着罷!虧得方先生先叫搭了靈棚。不然,冰天雪地的,叫兄弟們可怎麼受?”張廷玉吐了一口冷氣,身子已暖和過來,躬身回道:“臣也正想說這事。三爺、五爺、十四爺他們叫奴才請旨,各自在靈棚哭靈,似乎於太后大禮上不甚妥當。守孝本就是苦事,還該都到柩前去的。這是他們的孝心,還請皇上再下恩旨,他們纔好入棚的。”雍正端着茶出了一陣子神,說道:“那不都是先皇骨血,朕的手足?前頭在乾清宮,還有幾個小弟弟傷風呢!凍着了,太后在天之靈也是個不安,反而是朕不孝。這次一定不能有一個病的,你傳旨太醫院,多叫幾個太醫,進來隨時侍候。各房棚,東廁都要有太監輪流照管燈火取暖。該進正殿舉哀,大家都去。回去還歸靈棚,這樣可成?”
“臣沒說清楚。”張廷玉忙道,“‘三爺’是弘時阿哥。五爺和十四爺是允祚和允。”
“唔。”
雍正怔了一下,說道,“衡臣,就是這樣,你忙去吧。哦,你到上書房,還有軍機處,問問他們有沒有年羹堯、嶽鍾麒處的軍報,朕雖居哀,這樣的大事還是要留心。順便叫德楞泰、張五哥兩個人過來。”
張五哥和德楞泰兩個侍衛都進來了,兩個人都哭得眼圈紅紅的,似乎有點不知所措地看着面前這位聖尊。
“朕的‘靈棚’就設在這裡。”雍正說道,“因爲有些急務,就是居喪也得料理,所以請方先生也陪着朕。德楞泰,你挑二十個侍衛看護此地,朕下手諭,宮裡侍衛一概聽你的,你聽方先生的——蒙古漢子,聽明白了?”
“我明白!”德楞泰粗聲答道,“不過領侍衛內大臣還有好幾位,他們要有指令,我聽不聽?”
“你聽方先生的。”
“扎!”
雍正踱了兩步,陰沉的目光又灰又暗,良久又道:“方先生,你起草個手諭給張五哥。五哥今夜就要去傳旨:順天府及兵刑二部所轄衙役官軍,進駐神武門關防出入。豐臺大營由畢力塔親自帶領,帶上氈幕,駐守前門到西華門南。西華門北要西山銳健營漢軍正黃旗選一千人駐防。東華門由原步軍統領衙門軍馬看守。”
他話音落,方苞手中的筆也停下來,雙手將草擬的詔書捧給雍正。雍正看着點了點頭,從懷中取出“圓明居士”小璽鈐上,遞給張五哥。張五哥略有些遲疑地接過詔書,說道:“奴才理會了。不過東華門西華門都是隆中堂管,原駐兵要不要移防?這事要不要告隆中堂知道?”
“舅舅這幾日也要守喪。”雍正知道五哥心細,怕他起疑,用溫語說道:“所有內外防務,還有軍機政務,都是張廷玉主持。所以這事等你傳完旨,告訴張衡臣一聲,一切聽他調度。兵馬進城,一律都帶行軍帳篷,聽張廷玉關照戶部,糧秣柴炭要供足,每個軍士先給五兩賞銀。大喪過後再賞。你不要胡思亂想。朕只圖個內外平安,去吧!”
張廷玉奉了聖旨,立刻趕回上書房,查問西疆有無軍報。上書房守值的幾個官員都說,因設了軍機處,凡軍務奏摺都由軍機處直接遞奏,並沒見年羹堯有本章遞進來。因又趕往軍機處,見當值的是劉墨林,便問:“你幾時回京的?今夜就你一個當值?”
“張中堂,今晚不該我的差,是那蘇章京負責,方纔隆中堂叫他去,半個時辰了。”劉墨林一反平日散漫不羈的神氣,一見張廷玉便站起身來,“我申時進京,到嘉興樓呆了小半時辰,又去訪範時捷,才知道內廷出事,就趕着進來了,有多少事得跟中堂回呢!”
“兩江、安徽、山東的事你寫成節略給我看。”張廷玉也不坐,“眼前我忙得腳不點地,什麼事都靠後放放。你看看近兩天有沒有年羹堯的軍報,聖上等着要!”
劉墨林不再說什麼,起身向正中鑲銅大櫃取出一疊案卷,一份份看了,搖頭道:“沒有。不過十三爺十四爺有時也隨身帶,中堂你進去問問二位爺,不就知道了?”張廷玉轉身就走,一腳門外一腳門內頓了一下又折轉身來,問道:“外頭進摺子,總有底檔吧,你找找登記冊子,看有沒有,要有,看誰取去了。”劉墨林兩手一攤說:“登記簿兒自然有的,都鎖在那櫃子裡,鑰匙在那蘇手裡。中堂,您稍停一下,那蘇當值,他不敢久離的。”
張廷玉喘了一口粗氣,只好坐了下來,想着裡頭不知有多少事等着自己料理,心裡一陣一陣發急。但他是多年相臣,頤氣養性,外面上卻半點不顯出來,偷偷看了看屋角的自鳴鐘啜着茶道:“你去了嘉興樓?是蘇舜卿那裡呢?如今你們的事怎麼樣了?”
“承中堂關心。”劉墨林嘆息一聲苦笑道,“還沒有辦妥。皇上一道恩詔,賤民能脫籍了,不過總得有銀子贖她啊!我出三千,徐駿那裡出五千,我東湊西借弄了五千,徐駿又出到八千,如今索性是一萬!老鴇在我初僥倖時還想做個情面,如今是除了錢一概不認的了。我拿什麼和徐乾學那花花公子比富?我方纔見她,她哭了,說身子骨兒大不如前,恐怕熬不到那一天了。”張廷玉設身處地替劉墨林想,也真是難。他陡地想到自己兒子張梅青,也是爲一個青樓女子,被自己活活逼死,由不得一陣鼻酸,沉默了許久,又問道:“你父兄呢?他們那邊有什麼話?”劉墨林道:“我是個孤兒……”
張廷玉溫存地看一眼劉墨林,說道:“萬把銀子不算什麼。告訴你,略等等,三四千銀子足夠了。頭五天我見萬歲,說起徐乾學虧空的事,我說他是老臣,可否減免一點,十萬銀子他拿不出來!萬歲爺冷笑着說,不怕欠債的精窮,就怕討債的英雄!徐乾學黨附明珠,徐駿又黨附揆敘,狗父犬子狼狽爲奸,斷不能免他一兩虧空銀子!你等一等,告訴舜卿,心放寬些子,真到難處不可開交,你再和我說一聲。”劉墨林聽着,顏色已是霽和,微笑道:“真的那樣,我這顆心就放下了。哦,中堂,我在嘉興樓還聽到些謠言,有的說萬歲爺登極時令不正,硬是‘雍正’了,違了天意,所以今年正月天打雷。有的說年羹堯昔日和哪個阿哥如何怎樣,要帶兵反回北京。還說什麼‘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戰場’是《黃孽師歌》裡的①雍正三年四月年羹堯《奏謝調補杭州將軍折》上的硃批(見《文獻叢編》第8輯),曾引用過這兩句詩。,雍正年間天下大亂是天意。我聽着有些心慌,去找老範,範時捷說年某人在西疆跋扈得要命,他倒聽說年羹堯兵敗自殺了……”張廷玉聽着,神色愈來愈嚴峻,前頭那些謠言五六日間他已偶有所聞,但年羹堯兵敗,卻是頭一次聽,聯想到方纔雍正召見,越發背若芒刺,如坐鍼氈,將手中茶杯一放,朝劉墨林一點頭,說道:“我們不敢閒嘮了,你去看看那蘇這個狗才,鑽到哪裡去了,我要看檔案登記冊!”
劉墨林見張廷玉神色大變,知道有異,答應一聲起身便走,卻正和進來的那蘇撞個滿懷。劉墨林後退一步,笑道:“那蘇,張中堂正要我去尋你這個狗才呢!”
“回中堂話。”那蘇凍得臉烏青,“方纔隆中堂找我,要調兵符,大喪期間京師關防要調動一下。奴才說要回十三爺十四爺,隆中堂說不用了,在那打了半日擂臺,還有十四爺借調的幾份奏摺,裡頭有軍報,節略還沒寫,跟乾清門侍衛說了半日好話才放我進去……”
張廷玉皺着眉大聲道:“不要嗦,摺子呢?”那蘇從懷中抽出幾份一齊遞上來。都是黃綾封面的六百里加緊奏摺,一封一封赫然寫着:
撫遠大將軍臣年羹堯謹奏,六百里加緊密勿。
卻都密封完好,尚未折閱。張廷玉一言不發夾上便走。那蘇忙道:
“中堂,調兵符的事……”
“不行。”
“隆中堂……”
“叫他找我說話。”
說完,張廷玉便匆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