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講這件事了,這是飯餘閒聊。”雍正笑着取出懷錶看看,已是寅正時牌,聽聽外頭雨聲似乎小了些,遂起身舒展一下身子,對田文鏡道:“朕今夜就要啓程,順流到下游看看,然後就回北京。河南這地方重要,卻又貧窮,朕把他託付給你,自有朕的深意。不但黃河要一步步料理好,更要緊的是吏治。吏治不清,什麼也談不上,蕭何定刑律三千條,還要官來辦。朕四十多歲的人了,不能指望聖祖爺那樣坐六十一年天下,但在位一日,必定遵先帝遺願,兢兢業業把這事辦好,不愧於子孫後代。只管猛做去,如今寬不得,容不得。寬猛相濟是吏治的辦法。朕不願學朱元璋,貪官墨吏拿住就剝皮,但朕更不學趙匡胤,不肯誅殺一個大臣,弄得文恬武嬉,江山七顛八倒!”說着便徐步出來,守在外頭的高無庸一干太監連忙備雨具,卻是德楞泰伏身背了雍正,一大羣衆簇擁着冒雨下艦。田文鏡直送到岸邊,看着雍正登舟,這才知道,安徽巡撫、山東巡撫、李紱,還有範時捷都扈從在船上。
田文鏡乘八人綠呢大官轎打道回到開封城天已大亮。昨夜一場大雨來得快去得驟,潘楊湖龍亭一帶水漫出岸,中間三丈餘寬的夾堤只剩了一線之地,他繞道巡視一遭,街上的潦水有的地方漫過腳脖,有的地方有沒膝深,家家戶戶都有漢子們盤了辮子打了赤膊用銅盆從門檻裡向外戽水。有幾處倒塌了房屋,叫過里長詢問,並未傷人,田文鏡方略覺心安,正思回巡撫衙門,猛聽轎前一個女人嘶聲淒厲哭喊道:
“冤枉啊……青天大老爺!”
慘厲的哭叫聲帶着顫聲和嗚咽,激得昏昏欲睡的田文鏡渾身一個激凌,接着便聽前頭衙役們怒喝:“不許攔轎!那邊就是開封府衙門,到開封府去!”那女人似乎不肯離開,在衙役的怒喝拉扯中號啕大哭:“天殺的!你們就這麼兇!如今的開封府沒有包龍圖啊……”
“住轎。”田文鏡心裡一動,用腳頓一頓轎底,大轎落了下來,立時轎裡便浸滿了泥水。田文鏡哈腰出轎,果見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女人蓬頭垢面,渾身泥水跪在轎前,見田文鏡出來,爬跪幾步連連磕頭,哭叫道:“大老爺爲我做主……我男人叫人冤殺在葫蘆灣已經三年,兇手……也知道……整整告了三年,沒人替我伸冤吶……”她淚水滾滾淌着,說得語無倫次,悲悽哽咽不能成聲。田文鏡看看周遭圍上來看熱鬧的越來越多,皺眉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有狀子嗎?”
那女人用衣袖揩乾淚水,抽咽道:“民婦晁劉氏,狀子三年前已經遞到開封府衙,起初準了,後來又駁了。又告到臬臺大人那兒,臬臺又叫開封府衙審,兇手捉了又放,放了又捉。可憐我寡婦,帶着孩子串衙門三十頃地五千兩銀子都填進去了,硬着心不給我公道啊……昨兒大雨夜,一起子人又鬧我家,把我的兒子也搶走了……我的嬌兒呀……你在哪裡?老天爺,你昨晚打哪兒響的雷,怎麼就不擊死那些挨千刀的呀?啊……呵呵……”她口說手比,又放了聲兒,滿是泥水的手合十,仰首望天,好像在尋找着什麼,渾身激戰着像一片在秋風中抖動的枯葉,連兩旁呆聽的人們也隱隱傳來啜泣聲。田文鏡心下也自悽惶,轉思自己也是剛從開封府升轉的,怎麼過去就沒聽說這個案子?想着,問道:“我就在開封府衙,怎麼沒見你來告狀?”晁劉氏嗚嗚地哭着,說道:“前陣子民婦已經死了心,家也破了,產業也沒有了,守着兒子屈死不告狀……沒成想他們又抓走我的兒子……我的兒啊……!”她瘋子一樣,用白亮亮的目光盯着田文鏡,雙手神經質地痙攣望空猛抓。大白天,燦燦晴日下,田文鏡竟驚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你的案子我問。”田文鏡心知這案子蹊蹺,暗自打定了主意,“你放心回去,找個先生寫張狀子直遞巡撫衙門姚師爺或者畢師爺——你現在住在哪裡?”晁劉氏搗蒜價磕頭道:“大老爺您昭雪這案子,必定公侯萬代!民婦住在南市衚衕親戚家裡,明日準就把狀子遞給姚師爺!”
在人們紛紛議論聲中,田文鏡從容升轎而去,直到巡撫衙門儀門纔下來。正要進去,一個衙役在身後道:“田老爺請留步!”田文鏡瞥了他一眼,說道:“你不是李宏升嘛?什麼事?”李宏升看看左近無人,湊近了田文鏡,小聲問道:“大人真的要問這案子還是要批到別的衙門?”
“唔——唔?”
“要批到別的衙門,奴才就沒的說了。”
“我親自審,親自問,親自判!”
李宏升目光霍地一跳,說道:“要是這樣,這會子就派人把晁劉氏抓起,也不要收監,就監押在衙門裡頭。不然,明兒連她這個人也沒了。”田文鏡吃驚地盯着李宏升,問道:“爲什麼?”李宏升低下頭,思索良久才道:“大人這話難答,這晁劉氏的丈夫晁學書原是我的表兄,這個官司的底細也還略知道些。這裡頭牽扯多少貴人,瓜葛多得說不完——方纔我的話是真心實意,也想討大人個底兒。真的要管,就得防着滅了苦主的口;若不管也不怨大人,只她是我表嫂,我這會子就去勸她遠走高飛。”說着,眼圈一紅,幾乎墜下淚來。
“哦?”田文鏡想着李宏升話中未盡之意,不禁抽了一口冷氣;顯見的這案子牽扯到本省一大批官員的官箴了。轉又思雍正的話,冷笑道:“河南大約還是大清法統治地吧!我倒真要瞧瞧這個案子的底蘊了!這樣,你去傳馬家化到簽押房來一趟,就便兒告訴你表嫂,今夜哪裡也別去,只叫人寫好狀子明兒遞。別的事自有我處置,去吧!”
田文鏡一夜沒睡,拖着沉重的步履進了簽押房。吳、張、畢、姚四個師爺正在抹紙牌,見他進來,一齊亂了牌局起身。吳鳳閣笑道:“昨個酒沉了,沒想到東翁親自上堤視察,我們原該奉陪的。”說着早有人端上茶來。田文鏡一屁股坐了涼竹躺椅上,半閉了眼,用手撫着剃得發青的囟門只是沉吟,卻不言聲,弄得四個師爺面面相覷。移時,田文鏡拍拍腦門,問道:“有什麼事兒麼?”
“哦,方纔車方伯來拜,因大人沒回來,我們請他改日再來。”張雲程看了吳鳳閣一眼,說道:“車銘大人說等着,我們請他在西花廳暫候。這陣子不知走了沒有。”
“他說有什麼事?”
“沒有。”
“請。”
田文鏡抖擻了一下精神,起身更衣,戴了藍寶石頂子,袍子外罩了一件孔雀補服端坐案前,四個師爺便忙退後侍立,早有人撤掉了案几上的殘茶紙牌等雜物。不一時便聽車銘在外笑道:“文鏡兄昨夜辛苦,這早晚纔回來麼?如此關心民瘼,雷雨之夜親巡河堤,令我輩慚愧喲!”一頭說,人已進來,因見田文鏡朝服袍褂,面色嚴肅地坐着,先是一怔,忙又一揖,行下屬廷參之禮,臉上卻是沒了笑容。四個師爺見田文鏡突然如此拿大,心中暗自納罕。
“老兄請坐。”田文鏡將手一讓,又高聲道:“上茶!”
車銘斜坐左側,雙手捧過戈什哈用條盤獻上的茶,心下也是暗自詫異。他已五十六七歲年紀了,圓胖臉,白淨面皮上似乎還沒有什麼皺紋,只是頭髮已經半蒼,兩撇八字髭鬚修剪得齊整,神氣地翹着——此人十八歲進士及第,連登黃甲,先任蔡州知縣,又轉揚州知府,江西糧道,轉遷湖廣、四川、山西、山東布政司使,陳了兩次丁憂守制,轉圜官場足有三十年,一直做的肥缺,用他自己的話說“全託了八賢王的福”。但藩臺與巡撫雖只一級之差,一爲“方面大員”,一爲“封疆大吏”,咫尺之遙卻再也跨不上去,誰也不明其故。他小心翼翼地將茶放在茶几上,斜視一眼田文鏡,一時也沒有說話。他需要思量一下,前幾日還謙恭遜讓在自己衙門打磨旋兒的這個田文鏡,爲什麼一夜之間換了一副面孔?
“老兄在這久等,讓你枯坐了。”田文鏡打着官腔開了口,“你急着見本撫,有什麼事呀?”車銘原是老牌進士,哪裡瞧得田文鏡這副嘴臉?但他畢竟宦海浮沉數十年,世故圓滑得捏不住扯不斷,因輕咳一聲,正容說道:“河工三十幾萬兩銀已經撥出藩庫。本省學政張浩昨日批文諮會,今年鄉試取士朝廷已有廷寄諭旨,令各省早作準備。文廟、書院這兩處地方年久失修,昨夜一場大雨,今天我去看了看,泡坍了十幾間房,餘下的也岌岌可危。萬一秋試砸壞了各地的秀才,是擔待不得的責任。這要五萬銀子才敷衍得來,但藩庫銀子已經一兩也動不得。因此請見撫臺,這筆款子從何出項?”說着,摘下眼鏡片擦擦又戴上,含笑看着田文鏡,一副“看你怎麼辦”的神氣。田文鏡也用目光掃了車銘一眼,說道:“老兄送過來的諮文早已拜讀了。據我看,山東賑災和京師直隸用糧銀是急務。年大將軍軍需的一百萬,原是備用,既已打贏了仗,這個錢就不是急需。文廟、書院我也看了,五萬恐怕還少了點,先從這裡頭撥七萬給張浩。河工上還缺一點,我意也還要從這銀子裡抽出三四十萬,這樣咱們的事也就從容了。”
車銘驚訝地盯了田文鏡一眼,不安地挪動一下身子說道:“這個……大人知道,這銀子並不是咱們河南省的,是戶部存在河南的。撥三十九萬的事戶部還未必允准呢!還有年大將軍過境應酬,沒有十萬也辦不下來——本來剛剛要回來的虧空,一下子又少近百萬。朝廷追究起來,敝衙門承當不起吶!”說罷呵呵一笑。
“當然不要貴藩承擔責任。我爲本省巡撫,軍政、民政、財政、法司有專閫之權。我來承擔。”田文鏡說着便起身,至案前提筆疾書幾行字,交給張雲程:“叫他們用印,交給車大人帶回去照令行事。”一擡頭見李宏升帶馬家化進了院子,又對姚捷說道:“你和畢師爺一道去西花廳陪馬家化談談,等會子我召見——大約是爲晁劉氏的案子吧。”
四個師爺在一旁早已聽得發怔了,他們跟田文鏡不久,只曉得他勤苦肯幹不辭勞煩,雖然冷峻內向不苟言笑,卻並不武斷。不禁互望一眼,卻都照令行事。吳鳳閣見他今日事事處置專橫乖方,心裡暗自爲這株搖錢樹吊着一口氣,正在思量如何轉圜挽回,田文鏡又對愣着出神的車銘道:“至於大將軍過境,似乎用不了那許多。年大將軍是儒將,懂得‘秋毫無犯’,已有兵部正當軍需,打這裡過,宴請一下我看也就可以了。做什麼要十萬銀子?”
“回大人話。”車銘打定主意要這個二桿子巡撫栽個大筋斗,因見姚捷遞進來那張調銀文書,接過略一看便收了,嘿嘿一笑道:“職藩謹遵憲命就是。”他突然多了一個心眼:自己要站穩腳跟,必須“有言在先”。因又欠身道:“不過我得誠心奉勸大人一句,河南是個窮省。爲追比藩庫虧空,洛陽、信陽府、商丘等地抄了三十多名官員的家,四個縣官懸樑自盡——這筆錢來得不易!至於大將軍,當然是不要銀子的。三千人就算在鄭州住三天,加上我們前去迎送,吃上好的席,有兩萬銀子足夠。我一切照憲命辦就是了。”
吳鳳閣老謀深算,早看出車銘居心不良,眼見他要砍自己的搖錢樹,忍不住在旁說道:“中丞,方纔說的幾項銀子暫不必動。河工上現銀還沒用完,等用完了再動銀庫不遲。至於年大將軍,甘陝巡撫幕中朋友都有信,怎麼接待,回頭撫臺看看信再與車大人商計,如何?”說着,刀子一樣的目光向車銘掃去,恰與車銘目光相碰,火花一閃即逝。田文鏡思忖了一下,“也好,就是這樣。老兄還有什麼事麼?”
“哦,還有一件小事。”車銘笑容可掬地說道:“汪家奇奉到憲牌撤差,說是擅離職守,這是誤會。昨夜雨大,是我把他叫去衙門,商議河防的事,他並沒有在家。此人幹練老成,又是多年老河工上保奏出來的。如今用人之際,乍然換新手,恐怕誤事。請中丞鑑諒。至於武明,自然也不委屈了他,鑄錢司少一個司正,也是上上肥缺,補進去,豈不兩全其美?”
田文鏡靜靜坐着聽他說完,淡淡道:“再說罷,老兄道乏!”說着端茶一啜,按清制,自明珠爲相,官場說話,獻茶只是擺樣子。不論主客,只要端茶,便算“情盡餘茶”必須道別。車銘只好也端起杯,略一沾脣。戈什哈便在一旁高唱一聲:
“端茶送客!”
“不送了。”田文鏡步出簽押房,立在滴水檐下,看着車銘打躬辭出,客氣冷淡地一揖作別,回頭又對吳鳳閣道:“吳先生,勞駕請馬大人過來——你去知會琴治堂,所有人丁一齊出動,看鄔先生現在何處,無論如何請他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