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摻着假,卻也是事實,胤禛不但沒有“黨”,稍稍過心一點的朝臣也是沒有的,他的力量在於他自己的人格和威權上。但胤祥又不同,京師中下品文武官員他結識了一大批,都是在辦差交往中相與的,稍一招呼,臨時就能拉起一個誰也比不了的大黨。這些,胤禛胤祥自己也意識不到,鄔思道卻都算計得清清楚楚,但此刻不能說破。沉默了一陣,鄔思道問道:“十三爺,昨兒八爺府的筆帖式來四爺府找你,我們閒聊了一陣,他說找你要刑部的獄案檔——難道那些案卷底稿還在你手裡不成?”
“不但刑部,就是戶部檔案,我也都封着。”胤祥笑道,“沒有我的手諭,別的阿哥一個櫃子都開不了!”胤禛驚訝地問道:“戶部是你獨立辦差,這麼着也罷了。刑部是八阿哥爲主,吏員怎麼能聽你的?”胤祥道:“八哥沒辦過差,他知道個屁!我分管着檔案,他要哪一份,我叫人查哪一份給他,用完還退我。四哥知道,我愛和下頭人打交道,吏目們都聽我的,有他媽的那麼個把,背了我去八哥那獻殷勤兒,我拿鞭子抽了他還得攆出去——誰不要飯碗腦袋呢?”說罷抿嘴兒笑。
鄔思道一眼不眨地打量着胤祥,問道:“那都是些死檔,你把着不鬆手,是爲了什麼?”胤祥嬉皮笑臉說道:“先生,你的心計我早就服了。你要問什麼,我這會子就能說。死檔能變活檔,活檔我想叫它死,它也就死了。”
“你們這打的什麼啞謎?”胤禛笑道,“我聽着如墮五里霧中。”胤祥蹺足而坐,說道:“這有什麼難解的?比如說,只要我高興,這會子就能興風作浪,叫八哥他們如坐鍼氈!”
鄔思道猛地一傾身子,眼睛貓似的放着綠幽幽的光,低沉沙啞地說道:“十三爺真是個角色!那條大魚是誰?”
“任伯安!”
“何以見得?”
“刑部宰白鴨,任伯安一人經辦,歷年共是三十七條人命。用銀子五十多萬,有的來項不明,有的來自八爺的莊子。只有一筆是從戶部挪借,四萬一千兩,如今還有一千兩的賬沒有平,刑部檔裡有兩千兩沒有平。我不封檔,條子早就抽了——八哥急着要檔案,不定就是存着這塊心病呢!”
胤禛心下不禁駭然,他再沒想到,這個嘻天哈地的弟弟有這麼深的心機!正要說話,卻見坎兒帶着十三貝勒府的管家賈平進來,便嚥住了。胤祥因問道:“什麼事?”
“紫姑吩咐奴才請十三爺回去。”賈平給衆人行了禮,說道,“廉親王府的新太監頭何公公來了,在府裡等着爺呢!”
“沒說什麼事?”
“小的也不大清楚,像是請爺寫什麼啓封手諭……”
“你先去,給我換一乘暖轎。我今兒身子有點發燒。”
胤祥待賈平出去,起身伸了個懶腰,回頭笑道:“來了吧?他急我不急!啓封條子那麼容易寫的?”胤禛目光霍地一跳,問道:“你怎麼辦?”鄔思道從齒縫裡迸出一句話道:“十三爺,一字真經:拖!”
“十三爺真乃無雙國士!”待胤祥漫步踱出去,鄔思道拊掌而笑,說道,“當日他進刑部,我送他一句話,‘學學蕭何入咸陽’,想不到做得如此漂亮!”
胤禛心中陡地襲上一陣不安,陰沉着臉在房中緩緩踱着,良久,問道:“這件事不小,要不要密報太子?”
“十三爺費了多少精神啊!”鄔思道悶聲說道,“四爺要拱手送人?”
“狗兒呢?”胤禛突然朝外喊了一聲,“進來!”狗兒正在廊下調鷹,忙進來笑道:“四爺。”
胤禛又踱了兩步,忽然自失地一笑,說道:“皇上賜我的兩枝鳥銃,你把鑲寶石的那枝從庫裡取出來送十三爺府——他上回還誇這枝鳥銃來着——還有那把倭刀,一併送去。慢着,要是他跟前有人,你就說他忘到我這裡的,明白?”
“扎!明白!”
胤祥回到府中才知道,胤禟也來了,正坐着看自己案上的字畫。見胤祥進來,何柱兒便忙迎上來請安。胤祥一頭進書房,口中笑罵道:“賈平這狗才,只說何柱兒來了。早知九哥也屈駕來我這寒舍,就該連四哥也叫來,我們一處吃幾杯!”
“老十三這字寫得越發出神了,”胤禟笑道,“多咱有功夫給我也寫一張——我來時何柱兒先來了,我們是碰上的。”胤祥心裡打着主意,一笑作答,他原想裝病,諒何柱兒也沒膽量跟自己鬧翻,胤禟一來,這法子是不中用了,因笑道:“九哥,四哥府裡的鄔思道,我原想他一個殘疾人,長留在雍和宮做什麼?後來才知道,他曲兒寫得極妙,專門給四哥寫曲子的。面上瞧四哥,那真是道學,耳不旁聽目不邪視,誰知他的小妾年氏,哎呀呀,唱得真是,嘖嘖……怎麼說呢?端的歌能裂石,舞似天魔!最會享福的,我看竟是四哥!我們竟都是些傻子……”
胤禟不禁看了何柱兒一眼,今天來要啓封條的手諭,就怕何柱兒弄不過胤祥,他才親自趕來,原想胤祥必定要說句“九哥難得一來”,或“什麼風吹得九哥來了”之類的話,卻不料胤祥絕口不問來意,一進門就眉飛色舞說什麼曲子——又不好掃了他的興致,只好耐着性子搭訕,說道:“那是!十三弟十四弟精明外露,四哥是內秀,心裡伶俐着呢!”
“就是!”胤祥越發來了興致,命何柱兒坐了杌子上,叫紫姑拿來兩個手爐,給胤禟一個,自己懷裡放一個,索性長篇大論,說道:“我竟是個井底之蛙,今兒在四哥那算爬出井沿看了看!那年氏不但姿容絕世,口齒便捷,就才學二字,也叫咱們這些鬚眉漢子愧不自勝!因在席間說起詩韻,我說我最頭疼近體詩,該平不能仄,該仄不能平,一個失粘,讀起來拗口不說,如何丟得起這個人?你猜年氏怎麼說?”他看了看皺着眉頭靜聽的胤禟道:“她說十三爺你錯了,詩中盡有平仄兩用的。陸放翁‘燒灰除菜蝗’,‘蝗’字就用的仄聲;‘莫折紅芳樹,但知盡意看’,‘但’字卻作的平聲;李山甫‘黃祖不憐鸚鵡客,志公偏賞麒麟兒’,‘麒’字偏是仄聲!韓愈《岳陽樓》詩‘宇宙隘而妨’,‘妨’字居然讀作‘訪’,白居易《和令狐相公詩》‘仁風扇道路,陰雨膏閣閻’,‘扇’字又是他孃的平聲!李商隱《石城詩》‘簟冰將飄枕,簾烘不隱鉤’,自注‘冰,去聲’……”
胤祥口似懸河滔滔不絕,信口捏造着“年氏小妾”淵博的學識,幾乎把鄔思道閒談論詩聽來的抖落殆盡。何柱兒是一竅不通,半句話也插不進來,胤禟心裡發急,一個勁掏表看時辰,好容易胤祥說得兩嘴白沫,要喝茶,便道:“也虧了十三弟好記心——我今兒個……”
“今兒個你可不能走,何柱兒也留下!”胤祥心裡暗笑,一口打斷了胤禟的話,“昨晚我讀《金縷雜記》,裡頭着實有些絕妙好辭。九哥你知道,我是不養戲班子的,就抄了幾首拿給阿蘭和喬姐,叫她們練習,可可兒今兒你們就來了,這就是緣法,你有這個耳福!”招手兒叫過紫姑,說道:“九爺難得來咱們這裡一回,我真高興!你叫他們弄一桌小菜,清淡些兒,叫阿蘭和喬姐兒過來,給爺們助助興,連着何柱兒也沾個興兒!”
紫姑是跟從胤祥最早的通房大丫頭,因胤祥未娶福晉,十三貝勒府的家政就由她主持,最是寡言罕語、忠誠厚重的一個女子,她一直搓着手帕在一旁侍候,似乎有點什麼心事,聽胤祥吩咐,忙答應一聲去了。胤禟無聲透了一口氣,笑道:“想不到十三弟還有這份情腸!不過我和何柱兒來,可是有公事呀!”
“不耽誤你們的公事。”胤祥笑嘻嘻的,看着人們擡進席面,一邊拽着胤禟坐了上首,叫何柱兒打橫相陪,斟着酒說道:“小晌午了,就是八哥有事,也得後晌再說。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呢?唉……美人香草,皆忠臣孝子之寓言啊!——九哥,滿飲此杯。何柱兒你自斟自飲——宋廣平心如鐵石,曾賦梅花;韓潮州諫迎佛骨,風力錚然,‘銀燭未銷金釵欲醉’何等溫柔?即範文諕鋰先憂後樂’,而《碧雲天》一闕,也說什麼‘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我就煩你和三哥四哥八哥這一條,終日板着臉,就似你們獨秉了天地正氣,佔盡了孔孟之道似的……”
阿蘭和喬姐已經進來,後頭還跟着五六個小丫頭,有的懷箏,有的抱竽,正詫異地審量着胤祥。胤祥平素快人快語,豪爽不羈,卻沒有這麼多的話,今兒怎麼這樣饒舌?正發呆時,胤祥輕輕拍了拍掌,於是絲竹齊鳴、管絃高奏,兩個人都是漢裝,一色蔥綠水瀉長裙,隨樂而舞,真個翩若驚鴻。阿蘭唱道:
路幾重?幽澗漣漪愁波涌,荊樹搖曳有驚風!絲蔓藤纏山鬼歌,莫信芳草滿心徑。王孫欲歸須早行,休待炎日下地平……歌聲甫落,喬姐兒凌波舞步,度曲引吭:
霧迷濛!遮住雲山第幾重?空山子規枉啼月,書劍孤客倦單行。衣滿花露須忘情,誰撞暮鼓與晨鐘?青梅不解春歸意,奈是王孫酒未醒……“如何?”胤祥酒酣耳熱,鼓掌大笑,說道,“這詞兒寫得妙極,是吧?”
“實在是好!”胤禟滿腹心事,恍恍惚惚只聽了個大概,見胤祥兀自纏着勸酒,給何柱兒使個眼色,起身道:“回頭我也借一本《金縷曲》好好看看。不過今兒實在沒空了,這會子八哥恐怕已經去了禮部,下來就去戶部,我也得趕着去呢。”胤祥嘻嘻笑道:“《金縷曲》已是人間絕版,鄔思道那裡有一本,我借給你看——八哥去禮部有什麼事?”胤禟便看何柱兒,何柱兒忙道:“八爺是籌備萬歲爺巡江南的事。這次廢二爺又復立,萬歲身子骨兒打熬得受不得,要出去鬆泛鬆泛。”
胤祥命人止樂,說道:“原來如此!怪道邸報說‘已委阿哥籌辦出巡大禮’,原來是八哥!呃——”他打了個酒呃,已有些醉意數耍“說到現在,我還沒問你們來意,是八哥的鈞令,叫我去禮部幫辦麼?”
“不是。”胤禟見胤祥借酒裝迷糊兒,恨不得一腳踢死這個冥頑不化的“*”,口中卻笑道:“刑部的檔案,還有戶部,都封了二年了,下頭書吏們都說不便,得有你一個手諭,叫他們啓封,查閱起來也便當些。”
胤祥滿不在乎地又斟一杯酒自飲了,說道:“哦……是爲這個?告訴九哥一句話,兄弟給你拍胸子,你們要查什麼,只管找我,要一件給十件,要十件給……給一件……封檔的事是太子爺的話,要啓封,等閒了我稟一聲呃——萬歲爺——”說着已是玉山傾頹,歪在椅中兀自口中喃喃而言,卻任誰也聽不懂說的什麼了。
“走吧。”胤禟鐵青着臉,掃視了一下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