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話說得衆人面面相覷:下雪掃雪,這麼丁點兒事,還用着“誰叫”?賈平看看胤祥,不像是不高興,呵着手賠笑道:“是奴才的主意。方纔一個丫頭給阿蘭姑娘送茶,盤兒盞兒滑丟出去老遠,雪這陣子小了些,下得太厚了掃帚擁不動……”
“都回去,都回去!爺賞你們酒,烤火吃酒是盞洯!”胤祥笑嘻嘻往裡走着,說道,“好好的雪,你們掃了我看什麼?”因見文七十四也在,又道:“我早說過,你不用來應差嘛,怎麼也來了?”文七十四吭吭地咳了幾聲,說道:“老奴才是個賤性兒,能動彈就想着給府裡做點什麼……”賈平笑道:“要是下白糖還有點看頭,這白乎乎的連着白乎乎,有什麼看頭?”
胤祥笑着往裡走,說道:“你懂個屁!爺就喜歡這白乎乎又白乎乎的雪!叫王二嘎子到我那裡去。從賬房支二十兩銀子弄幾個菜,你們吃酒去!”說着已進了三門,因見阿蘭喬姐都站在廊下,便逗着架上的鸚鵡問道:“紫姑呢?叫她把早上煨的王八湯端一碗,給我祛祛寒氣!”
“爺怎麼忘了,那湯都澆了蘭花,還是爺自己說的呢!”喬姐笑道,“紫姑姐姐孃家捎信,她娘氣喘犯了,頭午回去,說了,要是重了,未必就能立時回來——爺既然冷,再加個炭盆子,熏籠燒得熱熱的,燙點黃酒喝了,一樣暖和。”胤祥因見茶几上尚有殘局,笑道:“紅巾翠袖,擁爐圍棋觀賞雪景,這份雅興不淺——叫他們小丫頭子侍候,我獨酌觀戰!”
一時便見王二嘎子進來,笨手拙腳地行了禮站在一旁。這是十分忠厚朴訥的莊稼院小夥,穿一身胤祥賞的皮褂子,十分不慣這種場合,熱得頭上冒汗,結結巴巴說道:“十三爺……您叫我?”胤祥接過一杯黃酒一仰而盡,伸着手讓人再斟,笑道:“是這麼回事。你說的事情四爺和我都知道了。剿匪嘛,誤傷好人的事常免不了。有些備細情形四爺還想問問,叫賈平找兩個小廝這會子就帶你去。人命案子關天,四爺自然要還你個公道。”說罷命人:“拿十兩銀子賞王二嘎子——找兩個妥當人送他雍和宮!”
“他是什麼事,值得四爺過問?”喬姐看着棋子兒,手握絹帕子輕咳一聲問道,“不是說您收留了他麼?”胤祥卻不答話,指着棋盤一個角落笑謂阿蘭:“你這裡須補一着,喬姐要在裡頭做劫了——你們不知道,今兒四爺府裡好熱鬧,除了太子爺,阿哥們差不多都去了,從沒這麼快活!我還唱了一首歌呢!”阿蘭抿嘴兒笑道:“必是好的!幾時爺也唱給我們聽聽,譜個曲兒,比干唱總好些兒!”胤祥連喝幾碗黃酒,加上在雍和宮喝的,已是酲然欲醉,雙手抱膝搖頭道:“歌是好歌,小時候痰洬奇嬤嬤韓劉氏教的。只是譜不成曲兒,難爲死行家,不信你們虙錸—”因扯開嗓門唱道:
下大雪,凍死老鱉!頭一句唱出來,喬姐阿蘭已是怔了:這是什麼村歌?兩個人一愣,旋又笑得前仰後合,阿蘭手裡棋子撒了一地,噎着氣道:“這是搖籃曲兒,十三爺也不怕人笑死了!”“搖籃曲兒有什麼不好?”胤祥道:“你們聽着了——”
老鱉告狀,告給和尚。
和尚唸經,念給先生。
先生打卦,打給蛤蟆。
蛤蟆浮水,浮給老鬼。
老鬼磨豆腐,磨他媽的一屁股!歌沒唱完,屋裡屋外已是笑倒了一片。胤祥乜着眼道:“你們笑什麼?世道上的事不就是這樣兒!老鱉的官司打不贏!”
正說笑熱鬧,卻聽架上那隻紅頭鸚哥學舌:“磨他媽的一屁股,磨他媽的一屁股!”衆人一發前仰後合。胤祥一回頭,見紫姑穿着件小羊皮風毛昭君套,捧着手爐子進來,便笑道:“你來遲了,沒聽我的歌!”因見紫姑站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便起身覷着紫姑道:“怎麼了,不高興?我竟忘了,你娘病了,這種天兒氣喘病最難過的……要什麼藥叫賈平他們去抓,別替我心疼銀子——要不要請個太醫?”
“我是哪個牌名上的,敢勞動太醫?”紫姑的臉色異常蒼白,勉強笑道,“她六七十的人了,只是早晚的事了。人生本是同林鳥,劫難來時各自飛……我也早預備着這一日了。”胤祥聽了默然,看了看陰沉沉尚自落雪的天,嘆了口氣,說道:“想開了,就不要窩在心裡。今兒天晚了,明兒我親自去太醫院請賀孟疲他看痰症還是有一手絕活的。”說着酒一陣陣涌上來,覺得頭暈,打着酒呃對阿蘭喬姐道:“安置着,早點歇了。今晚你兩個侍候,叫紫姑歇歇。”紫姑忙道:“還是我來。左右反正是難睡,我在這紗屜子外頭做針線,這屋裡暖和,累了歪一會子就是了。”胤祥聽了無話。阿蘭喬姐也難爭,對望一眼,忙着掌燈下帷,爲胤祥脫靴掖被。頃刻間,胤祥已酣聲如雷,二人躡腳兒退出,天已黑定了。
紫姑守在搖曳不定的孤燈前,聽着外頭淒厲的風聲,心像浸在冰水裡一樣,渾身都在瑟縮。她其實是胤禩和任伯安精心安置在胤祥身邊的密探,今晚奉了主人和母親雙重命令,下手殺掉胤祥,她陷入了極度的矛盾和痛苦之中。
對於滿人,她原本懷着一種刻毒的仇恨,無所謂*八爺黨,清兵入關,在嘉定屠城三日,做過前明副將的祖父楊伯君一門良賤三百餘口,被殺得乾乾淨淨。奶孃抱着年僅七歲的母親逃出屍橫遍野的嘉定,投奔南京做生意的叔叔楊仲緬錚叔叔和任伯安是結義兄弟,康熙二十六年,皇帝第一次南巡金陵,他們跟着朱三太子,在莫愁湖畔的昆盧寺院禪山上架起紅衣大炮,要炸康熙皇帝的行宮。事發之後,叔叔一家幾十口又遭劫難,年邁的楊仲君被零割一萬餘刀,慘死在南京柴市……這些事當然她都沒有親歷目睹,但母親、哥哥,還有任伯安從她記事時就講,一直聽到長大成人,已是烙到心上、融在心裡。胤禩利用她,她自然知道,但眼見是一心要學趙高“毀秦報仇”的任伯安又落入滿人手中,而且始作俑者正是自己朝夕相伴的胤祥!
望着煌煌閃爍的燭光,紫姑又想到方纔病得奄奄一息的母親。也是一枝燭,不過細些,忽悠忽悠的光影裡,母親枯瘦如柴的手緊緊拉着紫姑的胳膊,聲氣微弱但又十分清晰:
“孩兒呀……國仇是報不了了,家仇不能不報!你任叔爲報這仇,連家也沒成……如今也要去了……當年你父親入獄,正下大雨,天上的雷震得房子打顫,他臨去仰着臉吼:‘呸!老天瞎了!一命換一命……爲什麼我楊家幾百條命換不了一個滿人?’……從那日,我在觀音菩薩跟前許下宏誓大願:我是個女人,做不來大事,我必叫兒女遂你的願!你哥哥死了,你……你……你得叫我下去能見你爹!”
……燭花一爆,紫姑又彷彿見到胤禩那張清秀的團臉。胤禩的命令再簡單不過:“胤祥不除,國無寧日。你讀過不少書,知道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我保不住,你母親你弟弟怎麼辦?他能殺你任叔,你殺他還不是天理人情?你或許覺得我心狠,但你想想胤祥做事,有半點手足情分?他已經瞄着白雲觀,再毀了這處地方,接着一個就是我!所以你不過是按天意辦事而已!事情做完,你立即逃出十三貝勒府,我外頭晝夜都安置着接應你的人……”
“紫姑……紫姑……”
躺在牀上的胤祥翻了個身,喃喃道:“口渴……弄點水來……”紫姑慌亂地起身,顫聲答應道:“就來……”就銀瓶裡倒了半杯水,又兌了點壺中的開水,倚在胤祥身邊餵了兩口,胤祥咂了咂嘴又酣然入夢。紫姑從袖中抽出一柄雪亮的匕首,呆看着胤祥:此時下手,一百個十三阿哥也頓時了賬!她遲疑着湊近了胤祥,腦海裡一時是虛幻中血肉狼藉的嘉定將軍府,一會兒是胤禩面帶憂慮的臉,一會兒是血淋淋的任伯安,一會兒是母親欲哭無淚的眼睛……忽然間,她看到胤祥腰帶上的平金荷包——那是她一針一線繡出來的……她原想往上加一條淺黃繡龍,胤祥苦笑着告訴她:這顏色不能用,叫大哥他們看見,又要罰我跪日頭……當時自己怎麼回答來着?記不清了,但記得胤祥說完就哭了,扯着自己的袖子揩淚說:“阿哥里頭,我是由人作踐的,明黃荷包別人都有,我不敢用……”
這一瞬間又是萬緒涌來:這個胤祥使性任氣,有時也踢自己幾腳,但更多時是溫存……從十五歲就和自己耳鬢廝磨,從來沒有拿自己當下人,高興時有時還把自己緊緊抱着滿地打旋兒……她陡地發現,自己其實早就愛上了這位英氣勃勃的青年阿哥,只是心被什麼東西禁錮着、壓抑着,自己不敢承認罷了。紫姑手持匕首踟躕着,徘徊着,高大的帷幕上時時掠過他頎修的倩影。突然拱辰臺傳過三聲沉悶的午炮,正是鐘漏將盡之時,窗縫裡襲進一股陰森森的涼風,紫姑不禁渾身一顫。
“這是命,這是天意……”紫姑眼中閃着鬼火一樣的光,慢慢踱至案前,提起筆,在胤祥未畫完的一幅白梅傲寒圖的空角,抖着手寫了幾句什麼。掣起匕首,慘笑着看了看,對準自己心窩紮了進去。肋間骨骼輕微地響了一聲,像一株剛剛砍倒的小樹,胸前流着殷紅的汁液,顫顫地抖動了幾下,整個世界都消失在渺冥中……
沉沉酣夢一夜,胤祥醒來時已是滿屋大亮,以爲睡過了,一翻身起來,又想到外頭下雪,雪光映得屋裡亮,不禁自失地一笑,喊道:“紫姑,倒口茶來漱漱!”連喊幾聲沒人應聲,睡在東配房裡的阿蘭聽見了,忙披衣起來,笑道:“紫姑姐姐也有睡沉的時候兒?”因挑簾推門進來,但見碧血一汪中紫姑側身僵臥,手中兀自握着那把匕首,阿蘭唬得渾身一顫,立住了腳,只是動不得,驚叫:“老天爺!這是怎的了?”
“失驚打怪的叫什麼!”胤祥掀開帷幕,掩着釦子出來,話沒說完,臉上的笑容像臍綠了似的,死死盯着地下的紫姑。猶恐是夢,揉了揉眼,跨前一步抓起紫姑脈息,方知連身子都僵了,忽地擡起頭來,盯着阿蘭不言語。阿蘭被他的神態嚇得後退一步,問道:“十三爺,您……”胤祥獰惡地一笑,下意識地向腰間摸了摸,一回頭看見那張梅花,疾走幾步拿起來一看,又丟在地下,頹然落座,雙手掩面,許久才發出一聲似嚎似泣的深長嘆息,連連搖頭道:“這不是……這不是真的……不是的……”阿蘭小心地撿起那張圖,還有一枝尚未畫好。蟠螭虯枝胭脂淡染,一叢茂梅開在冰天雪地的江岸,上頭幾行細字十分娟秀,寫道:
詠梅:
不堪蕭瑟對野渡,寂寞孤傲寒江渚。
搖手休問玲瓏枝,爾是漢陵第幾樹?
紫姑於甲申後六十六年絕筆
“這事情你和喬姐不能向外說。”胤祥擡起了頭,深沉地望着遠方,吁了一口氣,“……好好發送藪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