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幕後真兇針對的不是應敦,而是……是公孫海主?!”盛惟喬覺得有點口乾舌燥,定了定神才繼續道,“所以纔會到此刻都沒人來接咱們?!”
“大哥上位倉促,當時公孫氏的老人很多都不服他,這個前年你來島上的時候,想來也聽應姜說過的。”盛睡鶴收回眺望海灘的視線,轉而注視着面前的篝火,淡淡道,“之後雖然在咱們爹爹的支持下,一舉剷除了公孫氏的那幾位老人,但當時畢竟事起倉促,無法將那些人積年的心腹全部清掃殆盡——這也是大哥年歲尚輕,就立下少海主的緣故,正是爲了敲打這些餘孽,大哥這一支已經後繼有人,讓他們不必再抱不切實際的想法!”
“方纔你跟應姜離開後,大哥斥退應敦,跟我說,懷疑應敦受到了這些人的挑唆!”
“我本來以爲他們是欺應敦年少無知好糊弄,未想這些人竟敢直接對付大哥?”
盛睡鶴說到最後一句話時,語氣頗有玩味,目光閃爍,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應敦也太蠢了吧?!”盛惟喬沒注意到這一幕,臉色難看道,“前年我來島上時,應姜跟他可沒少傾訴他們那些叔公的咄咄逼人!當時不是連初五……”
不遠處靜靜趴在地上合目假寐的初五,聽到自己名字,睜開金瞳,極冰冷的掃了她一眼。
盛惟喬不爭氣的被它看的頓了頓,才小聲繼續,“連初五都受到波及?那會鬧的那麼厲害,那些人的舊部,又怎麼會對應敦存着好意?他居然寧可相信仇人的手下,也不信任你這個救命恩人——我要是公孫海主,我也要對他失望透頂!”
說到這裡,她想起公孫應姜之前說的話,不免順口問,“我以前聽應姜說,當初公孫老海主戰死,你救人時,是專門救下她的。那麼應敦呢?你當時也是專門救下應敦的?還是因爲他離得近,救他最方便?”
“算是專門救下他的吧。”盛睡鶴從身旁提出個小酒罈來——酒當然是公孫夙之前派人送到山洞裡的——拍開泥封,對着壇口喝了一大口,慢條斯理道,“當時他跟他幾個兄弟距離我都差不多,我先救了他。然後等他被救出來後,其他人都已經被砍死了。”
“早知今日,你當初真不如救公孫海主的嫡長子呢!”至少那公孫錄既嫡又長,必然從落地就被當成公孫氏的繼承人栽培,心機城府眼界氣度想來怎麼都比公孫應敦強。
盛惟喬看着他眼底的陰霾,心中憐憫,嘆了口氣,“這公孫應敦的心性……實在叫人齒冷!”
人有遠近親疏,盛睡鶴儘管不是她心目中完美的好哥哥,畢竟血緣的關係放在那裡,且仔細論起來,兩人也沒有什麼過不去的矛盾。
相比之下,公孫應敦不但只是沒血緣的侄子,甚至根本沒有相處過,自然談不上感情。
現在這侄子又有恩將仇報的嫌疑,盛惟喬對他的印象自然是一路狂跌,甚至覺得盛睡鶴當初救下來的若是其他人就好了。
“我救公孫錄做什麼?”誰知盛睡鶴聞言,卻淡淡的笑了笑,眼神淡漠道,“公孫錄是我那義父親自教養大的,跟他親爹都不親,更遑論是我這個所謂的小叔叔,其生母不但是公孫氏的當家主母,也是我那義父最得力的部屬之女——那位要是活了下來,玳瑁島如今的第二號人物必然是他不是我,我救他豈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他拎起酒罈又喝了一大口,放下之後,見盛惟喬有些驚愕的看着自己,嘴角笑意愈深,道,“乖囡囡既然聽應姜跟你提過公孫錄,也應該聽她提過她另外那位福薄的義叔吧?”
盛惟喬想起公孫應姜說過盛睡鶴的本性頗有些睚眥必報,這點在她這個親妹妹跟盛睡鶴的相處過程裡,也確實親身再三領教過,所以不敢承認,擔心會坑了公孫應姜,故作驚奇道:“她還有位義叔父嗎?公孫老海主很喜歡收義子?”
“義父確實挺喜歡他那個義子的。”好在盛睡鶴沒有追根問底的意思,只玩味的打量她片刻,又呷了口酒水,方緩聲道,“所以爲兄送那不識趣的東西永眠海底後,義父儘管爲了大局考慮,沒有把爲兄怎麼樣,卻也打定了主意要卸磨殺驢——而在義父的計劃中,下手的不是別人,正是公孫錄!”
“這是讓你成爲公孫錄的墊腳石?”盛惟喬臉色一變,脫口道,“你在玳瑁島……我是說你之前那個‘鴉屠’的名號,彷彿很有震懾力的樣子。如果公孫錄能夠殺了你,自然也能踩着你聲名大噪,令人不敢小覷!這公孫老海主心狠手辣反而坑了嫡長孫,也不知道去了九泉之下,心裡是個什麼滋味?”
——公孫老海主要是不對盛睡鶴存了殺心,而且還將他當成長孫立威的犧牲品,興許兩年前盛睡鶴就會努力救下公孫錄呢?
但她才這麼想的時候,盛睡鶴又喝了一大口酒,笑道:“騙你的,乖囡囡,你還是太嫩,竟沒聽出來破綻啊!都說了,公孫錄一直被爲兄那義父帶在身邊,跟他親爹都不親!而爲兄那義父當年戰死海上,這說明什麼?說明公孫錄受他牽累,一早落進了重重包圍之中,根本沒法救!”
“……”盛惟喬憤怒的掄起粉拳,但!還沒砸下去,忽然感受到一道犀利的目光!
她下意識的望去,卻見不遠處的初五雖然還保持着臥姿,然而前肢支起,金色的獸瞳裡滿是煞氣:你碰一下試試!
盛惟喬這種千寵萬愛裡嬌養出來的大小姐,會怕它的威脅嗎?
——那必須不怕了!
頂着初五嚴厲的注視,她傲然一笑,下一刻,粉拳毅然落到了盛睡鶴的胸膛上——然後在初五按捺不住要撲上來的瞬間,她迅速擡手,爲盛睡鶴理了理衣襟,溫柔道:“大晚上的,你冷不冷啊?”
盛睡鶴:“……”
他哭笑不得的對初五擺了擺手,示意黑豹重新臥下去休憩,見盛惟喬憤恨的看着自己,不禁挑眉,“乖囡囡,你這是什麼眼神?恐嚇你的是五哥,又不是爲兄!你不敢違逆五哥的意思,卻對爲兄橫眉冷目的,這是揀軟柿子捏嗎?”
“……”盛惟喬沉默了下,看了看已經閉上眼睛的初五,纖纖玉指驟伸,迅速在他裸露於外的小臂上留下四道色澤鮮明的紅痕,末了面無表情道,“沒有捏!”
嗯,這是抓。
盛睡鶴放下酒罈,摸了摸下巴,看着她溫柔一笑:“乖囡囡,別說爲兄不給你機會:三息之內賠禮道歉,爲兄就饒了你這回!”
盛惟喬聞言立刻警覺的看向初五。
盛睡鶴被她這動作氣笑了:“在岸上那會吃的虧都忘記了是不是?!”
這什麼反應,好像他純粹是人假豹威似的——果然這女孩兒就是不記打,這兩年專心學業沒怎麼收拾她,頓時就把當年抱着自己苦苦求饒的時候忘的一乾二淨了!
盛睡鶴覺得自己很有必要鞏固下兄長的威嚴!
於是片刻後,盛惟喬眼淚汪汪的捂着被捏紅了的雙頰,悲憤道:“你這是恃強凌弱!!!”
“弱肉強食是普天下通行的道理!”盛睡鶴好整以暇的摸了摸她腦袋,溫柔道,“乖囡囡,你看爲兄總是這麼寬宏大量,寓教於樂……好啦,這一大鍋水可算燒開了,爲兄給你提進山洞裡,你好好收拾下。”
盛惟喬亦步亦趨的跟着他,哽咽道:“什麼寓教於樂啊!根本就只有你一個人開心!!!”
“爲兄開心就好!”盛睡鶴將熱水倒進方纔已經洗過的木盆裡——這木盆不算大,原本是用來放一些吃食的,畢竟盛睡鶴自幼習武,身體健壯不說,又是男子,他在谷裡過夜的時候,無論春夏秋冬,沐浴根本不需要用器皿,都是直接去溪中或者海里。
這會給盛惟喬倒好了水之後,從旁邊儲藏的格子裡取了條新帕子出來給她待會擦身用,就待退出去,“咱們的蠟燭不多,也不知道海上幾時能夠平息。所以爲兄現在就給你點一支,你若覺得害怕,爲兄讓初五進來……”
盛惟喬立刻打斷他:“不用了!!!”
盛睡鶴笑道:“那爲兄出去了,你弄好了喊一聲,這盆雖然不大,裝了水之後,對你們女孩兒家來講到底沉了點,還是爲兄給你倒吧!”
“等等!”盛惟喬見他就要轉身離開,猶豫了下,到底還是不好意思的問了句,“你……你這兒有多餘的衣物麼?我能穿的那種。”
盛睡鶴這兒還真有多餘的衣物,不過都是兩年前的舊衣了。好在中間應該有人拿出去浣洗晾曬過,雖然保存在山洞裡多少有些潮意,爲了防蟲,更是薰足了樟腦的氣味,勝在還算乾淨,盛惟喬糾結半晌,因爲實在沒有其他選擇,也只能接受下來。
半晌後她擦洗畢,更衣時,發現這套衣物雖然是兩年前的盛睡鶴所着,但對此刻的自己來說,仍舊大了不止一點。穿戴起來後,不是露了這兒就是露了那兒,一點都不合身。
盛惟喬不禁扶額,花了好半天功夫,纔將衣襟掩好。
之後又學着綠錦綠綺她們平常給自己絞帕子的模樣,把褻衣以及擦身的帕子這種不適合曝露在盛睡鶴面前的物件在水裡搓洗乾淨,晾到旁邊的角落裡,才喊他進來倒水。
盛睡鶴倒完水回來,給她鋪了被褥,讓她先行安置:“爲兄領初五去溪中洗一洗,等會就回來。”
盛惟喬正想答應,轉念想到他方纔之語,頓時憂愁:“方纔太陽沒下山的時候,咱們忘記把這山谷裡搜一搜了!萬一幕後真兇派了人藏在暗處,趁你離開之後對我不利怎麼辦?”
見盛睡鶴目光掃向初五,她頓時炸毛,“不!我纔不要初五保護我!它不吃了我就不錯了!!!”
盛睡鶴無奈道:“那爲兄今兒個又是坐船又是上島,方纔還被乖囡囡你追着跑了老大一截路,一身的汗,又爲了救你這個不聽話的壞囡囡落了水——這麼一番折騰,總不能不沐浴吧?”
“那你也打水來山洞裡沐浴啊!”盛惟喬對海匪本來就沒什麼好感,之前還曾落到過韓少主的手裡,固然那次絕處逢生有驚無險,但盛惟嬈跟沈九娘這倆姐妹的下場,卻讓她無比的忌諱成爲海匪的俘虜。
所以這會想到這種可能後,那是寧可小心翼翼也不想大意之下懊悔莫及,當即上前拉住他手臂糾纏,“我給你在外面守着!”
盛睡鶴啼笑皆非的看着她:“那我還不如打了水在山洞外面沐浴,不然說不定就是被人家甕中捉鱉了!”
“那就這樣!”盛惟喬忙道,“我陪你去打水!”
盛睡鶴拗不過她,只好拿木盆打了點水在山洞外草草擦洗了一番——沐浴的事情忍一忍也就過去了,問題是他倒完水之後回山洞跟盛惟喬說了聲,讓她放心安置,自己則領着初五守在門口,既是戒備,也是避嫌。
這讓盛惟喬怪過意不去的,忙從山洞裡唯一的一張石榻上站起來,關切道:“我給你抱牀褥子吧?到底入了秋,島上也不比陸地,夜裡肯定很冷的。”
結果跟着就發現,山洞裡就一牀被褥,就是盛睡鶴已經給她鋪好的那套!
“乖囡囡,你蓋着吧,爲兄不怕冷。”盛睡鶴見狀笑道。“倒是你這嬌滴滴的身子骨兒,晚上沒被子怎麼行?”
盛惟喬自家人知自家事,她一直都是嬌生慣養長大的,秋夜裡不用被褥睡山洞,想也知道肯定撐不住的。
不過看着盛睡鶴只着單衣盤腿在山洞口坐下,洞口的幾掛薜荔根本擋不了什麼風,就那麼靠着初五,打算將就一晚,實在於心不忍,猶豫了會,道:“要不,讓初五守門口,你……你過來咱們一塊蓋?”
見盛睡鶴似笑非笑的望過來,她騰的紅了臉,有些惱羞成怒道,“你不要亂想!!!我就是看你這文文弱弱的樣子,怕你凍出個好歹來,回頭誤了去長安的日子!要知道祖父還指望你連捷三元,給咱們盛家增光添彩呢!本來咱們郡文風不昌,想來你比江南蜀中等地的才子就弱了一籌!要是再來個帶病赴試,慢說三元了,萬一來個名落孫山,且不說郡中那些愛嚼舌頭的人會怎麼個幸災樂禍法,就是祖父肯定也會非常失望的!!!”
她一口氣說到這裡,喘息了下,見盛睡鶴面上笑意愈深,頓時炸毛,“你笑什麼笑?!我這都是怕傷了祖父的心!你以爲我是爲了你嗎?!你那是什麼眼神——咱們可是嫡親兄妹,你想到哪裡去了?!堂堂讀書人你齷齪不齷齪?!!!”
“乖囡囡,爲兄只是非常的感慨,乖囡囡你果然長大了,知道心疼爲兄了!”盛睡鶴靜靜聽到這裡,才笑眯眯道,“這種家有小妹初長成的感覺,爲兄很唏噓哪!乖囡囡可不要誤會纔是!”
盛惟喬:“……”
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好鬱悶!!!
她忍住吐血的衝動,雙臂在胸前交叉抱起,把頭扭向一邊不去看那隻讓人牙癢癢的盛睡鶴,怒聲道,“閉嘴!!!我說了我是心疼祖父,跟你沒有半點關係!!!”
“好吧,是爲了祖父,爲兄刻苦攻讀也是爲了讓祖父開心嘛!”盛睡鶴摸着下巴,笑,“那乖囡囡,今晚可就委屈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