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睡鶴臉色陰沉,獨自用完了早飯。
這期間他一直拿眼角餘光留意着盛惟喬,想知道她到底是真的不知道昨晚做了多麼喪心病狂的事情,還是跟自己一樣在強自鎮定?
就見這女孩兒宣佈不吃飯繼續生氣後,坐到銅鏡前,拿着梳子比比劃劃,卻是非常有志氣的決定自己梳髮。
半晌後,她成功的把自己滿頭青絲揪成一個鳥窩……
當然盛惟喬自己肯定沒有這樣的認知,從她嘴角微勾、面露得意的將玉簪啊珠花啊什麼的往“鳥窩”上插的舉動看來,她對自己頭次梳的“髮髻”,似乎還是比較滿意的……
“這可真不是普通的嚴於律人寬於待己啊!”盛睡鶴回想了下這女孩兒從前梳的那些出自丫鬟之手的髮式,哪次不是精緻巧妙,兼顧首飾、衣着、季節、色彩等等的搭配?
現在盛惟喬頭上這一堆,盛睡鶴作爲只會編麻花辮的男子,都覺得不堪入目,看了一眼就不想看第二眼,這女孩兒居然還能流露出得意之色——這對自己的要求是有多低?
盛睡鶴越發感到,自己昨晚沒當場喊醒她是對的。
不然自己鐵定被佔了便宜亂了心境還得給她做低伏小的賠罪,真是想想就是一口心頭血!
他這兒思緒紛紛,那邊盛惟喬可沒這許多複雜的想法,對着影像模糊的銅鏡努力半晌,終於把頭髮弄出了髮髻的模樣,不需要擔心稍微彎彎腰啊欠欠身的就把髮梢拖到髒兮兮的地上,她覺得好有成就感!
最重要的是!
她手裡這些漂漂亮亮的簪子珠花可算可以用上了!
“果然就不能指望那隻盛睡鶴!”她一面回憶着綠錦、綠綺給自己梳髮時的手法,把一件件釵環努力的戴到頭上,一面暗忖,“笨手笨腳的……依葫蘆畫瓢都不會!還好他會得唸書,不然將來鐵定只能做個坐吃山空的敗家子,嘖嘖!”
想到這裡,她目光微妙的掃了眼盛睡鶴,見他面無表情的坐在那裡,盯着不遠處的一個陶罐使勁看,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嘴角忍不住又勾起一點,“等把這些首飾都戴好之後,我一定要到他面前去多走幾圈!”
讓這隻笨手笨腳的盛睡鶴明白,自己是多麼的心靈手巧,而他,是多麼的呆笨愚蠢!
看他以後還有臉嘲笑自己不!
她這麼想也這麼做了,把最後一朵珠花插進發間,對鏡自照,久無人磨的銅鏡照出團模糊的影子,盛惟喬努力端詳半晌,又摸索了幾下,覺得應該沒問題了,就欣欣然起身,攏着袖子朝盛睡鶴走去。
盛睡鶴頓時大驚:“她從剛纔就在看老子——現在還走過來了——她想幹嘛?!”
他心頭一緊,藏在袖子裡的手下意識的掣出匕首!
但立刻感到不對,連忙把匕首按了回去,把臉色板了又板,恨不得找塊牌匾來寫上“老子非常鎮定自若”幾個字掛在身上!
而盛惟喬完全沒察覺到盛睡鶴現在隨時都會暴起的狀態,走到他面前,得意洋洋的叉腰一站,近乎明示的扶了扶鬢邊的步搖,提醒他可以開始讚美自己的手藝與首飾了——結果盛睡鶴面無表情的跟她對望半晌,絲毫沒有評價的意思不說,那神情晦澀的跟要跟她吵架甚至打架似的!
盛惟喬失望、生氣、憤怒,跺了跺腳,放下叉腰的手,在他面前從左到右、從右到左,來來回回的走了兩圈,再站住,因爲她走圈的時候盛睡鶴始終一臉“單挑羣毆隨便上老子什麼都不怕”的表情,女孩兒很生氣,步伐越走越快,以至於髮髻間的步搖墜子被晃的一連串的急響,站定之後還搖晃了好一陣才停下。
“這下你總不可能還能假裝沒看到了吧?!”她雙手抱胸,利用自己站着、盛睡鶴坐着的優勢,居高臨下的盯住了他,眼神挑釁,心中則暗道,“我這支喜鵲登梅枝翡翠包金嵌寶步搖是去年過年的時候,爹爹親自畫了樣式,讓匠人照圖做的,正經天下就這一份,還有這對海棠珠花,乃是……”
她心裡默數自己釵環的來歷、種種精緻珍貴的細節,當然少不了她花了這半天才綰好的髮髻,自信滿滿的想:有這麼多華麗的首飾助陣,就算這隻盛睡鶴是個瞎子,也不可能看不見自己精心梳好的髮式了吧?
然而盛睡鶴額頭上冷汗都出來了:“這乖囡囡怎麼回事?!她到底想沒想起昨晚的那一幕?!她在我面前這轉來轉去的到底是幾個意思?!”
狠掐了把掌心,盛睡鶴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迅速分析,“假如這乖囡囡對於昨晚的事情一無所知,那麼她現在梳妝打扮好了,特特走過來給我看、站定的時候那動作儼然就是在搔首弄姿不說,見我不說話,甚至還在我面前專門走了兩圈……這莫非……莫非就是女爲悅己者容?!”
“假如這乖囡囡回想起了昨晚之事,她梳妝打扮好了,特特走過來給我看、站定的時候那動作儼然就是在搔首弄姿不說,見我不說話,就專門在我面前走了兩圈……這……這這這……這還是女爲悅己者容吧?!”
這一瞬間,盛睡鶴差點想把盛惟喬抓過來,檢查一下她是不是公孫應姜假扮的?
畢竟盛惟喬一貫以來的表現,委實跟亂倫不沾邊不說,且是非常反對這種不倫之戀的啊!
爲什麼一晚上過來,轉變這麼大?!
盛睡鶴理所當然的懷疑,“難道她知道我不是她哥哥了?!”
但以他對盛惟喬的瞭解,盛惟喬要知道這事兒,早就鬧開了,怎麼可能熬到現在?!
“不過這兩年我專心學業,跟這女孩兒的接觸少了許多,她又聽了我跟她祖父的商議,常往宣於馮氏那兒去請教……”盛睡鶴感到非常的糾結,“說不準就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女孩兒現在非常的沉得住氣,故意在我跟前裝無知扮天真的耍我呢?”
昨天盛惟喬不就是哭哭啼啼大半日,讓他從海灘那兒一路哄回來不說,還特別去摘了果子好言好語安慰了半晌,才揭露真相是在戲弄自己嗎?!
“可是昨晚這乖囡囡絕對是真的睡着了才滾過來抱緊我不撒手的!!!”
盛睡鶴雖然吃不準自己現在是否仍舊對盛惟喬瞭如指掌,但對於昨晚盛惟喬抱住他的整個過程裡都處於睡眠狀態這點還是有絕對把握的——畢竟睡着的人無論呼吸還是肌肉的鬆弛程度跟醒着的人都是不一樣的,昨晚盛惟喬就差爬到他身上睡了,這樣他都分辨不出來,這麼多年武功簡直就是全部學到初五身上去的!
那麼問題來了,盛惟喬現在這個做派……到底有什麼目的?!
盛睡鶴的心亂如麻,盛惟喬可不知道,滿心期待得到誇獎鼓勵的女孩兒等了又等,忍了又忍,見盛睡鶴的目光始終沒有落在自己的髮髻上不說,臉色反而越來越難看了,終於不想等也不想忍了,上前一把抓住他臉,強迫他朝上看:“你是不是親哥哥啊?!睜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難道你就沒有什麼要跟我說的嗎?!”
這要在盛府,盛蘭辭夫婦早就第一時間發現她的成果、而且讚不絕口了好不好!?
倘若空閒一點,這對二十四孝父母,十成十還會合作一把:馮氏親調丹青,將女兒頭次自己梳髮的模樣描繪下來;盛蘭辭吟詩作賦,引經據典的讚美女兒的心靈手巧月貌花容,完了讓專門的匠人裝裱起來,用鏤花鳥人物嵌寶鎏金四角的紫檀木匣墊上絲綢錦緞,收藏起來,留待後觀!
偏偏現在這個山洞裡,除了盛惟喬自己,跟前就盛睡鶴一個活人——這個活人簡直就是個木頭,覺悟低下的令人髮指,這讓盛惟喬生氣之餘,實在不能不爲他的前途捏把冷汗:“哄我這個親妹妹都不會,他將來就算連中三元,入仕之後當真混的開?”
“……”盛睡鶴被她的動作驚呆了,連她說了什麼都沒注意,深呼吸片刻,勉強鎮定心神後,立刻一把打開她手,慍怒道,“動手動腳的成何體統?!”
盛惟喬沒發現他耳尖已經悄然紅透,只覺得這兄長是當真厭了自己,又生氣又委屈,跺腳道:“你好意思說我?!你平常動不動就摸我腦袋、掐我臉,那時候怎麼不說成何體統了?!我就扳了下你的臉而已,你是正被夫家催妝的新娘子嗎?矜持個什麼勁兒?!”
她越說越生氣,驀然傾身,故意又朝他臉上掐了把,隨即拎着裙角迅速朝後逃去,得意道,“我就動手動腳,你怎麼樣?!敢揍我的話,我午飯晚飯都不吃了!到時候萬一病倒,這地方沒人給你使喚,橫豎倒黴的也是你!”
“我之前一直把乖囡囡你當小孩子看待,所以難免有些逗弄的動作。”盛睡鶴看着她炸毛的模樣好不容易冷靜下來點,被她這一掐,白皙的面龐上差點就泛起了紅暈,趕緊在心裡默默背了段最最佶屈聱牙的經書,方維持住面無表情的姿態,淡聲道,“不過以後不會這麼孟浪了——乖囡囡,你已經及笄,是正經的大人了,往後也該注意女孩兒家該有的矜持纔是!”
盛惟喬哪裡曉得他說這番話時的千迴百轉?
聞言只道盛睡鶴擔心自己跟他打打鬧鬧慣了,回頭見着外男也失了莊重,不禁怫然:“這還用你說?我是當真沒規矩的人嗎?若非是你,別人求我掐臉我都怕髒了自己的手呢!”
剛剛端出道德君子做派的盛睡鶴:“………”
若非是我?
這話幾個意思?
你到底是知道了什麼還是什麼都不知道啊?!
你要是知道了什麼,爲什麼說這話?
你要是什麼都不知道,又爲什麼說這話?!
盛睡鶴覺得心好累:所以這女孩兒到底是仍舊保持着前年那會的天真懵懂,自己現在的心緒亂縱橫純粹是想多了呢;還是兩年時光已讓她脫胎換骨,這是打算趁沒第三人在的時候,一舉清算舊賬,存心裝模作樣亂自己心境?!
“早知道當初做什麼要哄她去跟宣於馮氏學?!”盛睡鶴想到這裡簡直想把前年的自己暴打一頓醒醒腦子,“這女孩兒要是一直跟前年那會一樣,想什麼都擺在臉上一目瞭然,想裝不知道都難,眼下老子還用得着這麼費心費神?!”
這時候的盛睡鶴已經徹底方寸大亂了,純粹是靠着多年來的磨礪,才能繼續僞裝的若無其事,但從昨晚入睡起,就大招不斷的盛惟喬,依然沒有放過他!
女孩兒執着的、孜孜不倦的指着滿頭珠翠繼續追問:“這還是我第一次親自梳妝呢!這個髮式好看不好看,你倒是說句話啊?!”
在她看來這個問題很單純,就是讓盛睡鶴說幾句好話而已。
畢竟作爲一個打小衆星拱月的掌上明珠,每次她辛辛苦苦做完一件事情後,不管成果如何,肯定都是一羣人圍上來,一邊噓寒問暖心疼她的操勞,一邊全方位多角度無死角的誇她!
久而久之,自認爲花心思的做完一件事情後,立刻聽讚美已經是她的習慣了。
所以哪怕盛睡鶴不配合,她也非要逼他表態不可!
但!
在盛睡鶴看來,這個問題,等同於——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默默按住胸口,盛睡鶴忍住吐血的衝動,瘋狂思索:那麼他該怎麼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