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盛睡鶴正在習字,聞言停筆看他,說道:“阿喜,你若始終只懂得打打殺殺,岸上或者是不適合你的。”
他神情中間不見多少責備,語氣甚至是很溫和的,但公孫喜卻是面色劇變,立刻單膝跪地,低頭請罪:“屬下逾越了!請首領責罰!”
“自從當年稱雄七海的定海王爲周大將軍掃蕩以來,海上盜匪雖然不曾滅絕,卻沒了統一的規矩,像公孫氏,像之前的韓氏、潘氏,都是各自爲政。”盛睡鶴沒有叫起,甚至沒有看他,只轉回面前沒寫完的字帖,一面繼續落墨,一面淡淡的說着,“所以當彼此奉行的規矩起了衝突後,誰的刀劍更利,誰就是對的。”
“這就是匪。”
“大義、名分、對錯……都不重要,他們只認利益!”
“拿咱們都很熟悉的公孫氏來說,你以爲他們從公孫老海主起,就謀劃着想上岸,是因爲良心發現,認爲他們以及他們的祖上作孽太過,所以纔想着金盆洗手?”
“不過是因爲他們眼光比較長遠,看到朝廷氣數未盡,皆因當今天子懈怠政事導致宗室、外戚爭權,又無皇嗣,致使宮闈內外人心惶惶,上位者們關注自身好處之餘,無暇理會海匪這樣的癬疥之疾,才使得他們逍遙自在這些年!”
“而天子十七踐祚,今年已是宣景三十二年。”
“縱然宮中尚未傳出天子御體欠安的消息,皇儲這個問題卻已到了無法再拖的地步!”
“如今朝中爭鬥最激烈的兩派,高密王與外戚孟氏,無論是誰勝出,必將一家獨大!”
“從這樣的朝爭裡勝出的人,豈是等閒?之前忙於勾心鬥角也還罷了,一旦騰出手後,又怎麼會注意不到北疆的茹茹、南方的海匪?”
“茹茹遊牧爲生,草原茫茫,殲滅他們或許非朝夕之功;南方這些海匪,說是嘯聚島上,逍遙自在,直如世外小國。然而玳瑁島已然是難得的良地,島上有山有水,還有天然良港,饒是如此,依舊需要依賴岸上採買,方可保衆匪衣食無憂!”
“且不說朝廷水師還沒到不堪一擊的地步,只要派過來剿匪的人不是那麼蠢,一紙文書下去,看住了各個港口的海船,嚴查其中日常所需之物,斷絕諸島供給;再將匪首懸賞重金;宣佈罪行較輕者可用罪重者之首級換取從輕發落、優待家人,衆匪內亂之期,指日可待!”
“縱然還有小撮盜匪不思悔改,依賴海島產出負隅頑抗,然而海島彈丸之地,能養幾人?”
“屆時只怕稍大的商船都打不了主意,頂多勒索些出海捕魚的小漁船罷了!”
“公孫氏之所以想上岸,正是因爲他們提前看到了這樣的未來,希望逃出生天!”
“你我自幼在玳瑁島長大,雖然都不甘與盜匪同流合污,然而耳濡目染,少不得沾上不少匪徒的習性。”盛睡鶴寫完了字,將鎏金玳瑁筆擱到水晶筆山上,從旁邊盛着清水的銀盆裡浣手,“但如今既然到了岸上,換了清白身份,定意要走堂堂皇皇的正道,這想法做法,也該改過來了!”
“否則當初在玳瑁島的時候,那些或因爲膽怯或因爲良心,不願意入夥的人都死了。”
“你以爲如今反過來,在岸上行海上的那套,也沒有問題麼?”
“若是如此,公孫氏之流,還下海做海匪做什麼?!”
“直接在海上大殺四方豈不威風?”
將花梨木架子上搭着的雪白錦帕拉下來擦乾手,盛睡鶴終於轉頭望向地上的公孫喜——這時候公孫喜整個人都快趴地上去了,汗流浹背道:“屬下知錯!”
“起來吧!”盛睡鶴這才冷哼一聲,“盛蘭辭不是蠢人,他當初跟我商議,讓我假借他外室子的名義進入盛家,圖的就是給他那乖囡囡預備個後手,免得他們夫婦去後,女兒無依無靠受了欺負!縱然如今他又將有親生骨肉,哪怕是個男嗣,年紀擱那,離能做姐妹的靠山早了去了!”
“說句不好聽的話,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盛蘭辭夫婦雖然身體都不錯,究竟是四十上下的人了,萬一看不到這個小兒子長成,現在就把我打發走,難道讓他們那雙嬌兒嬌女相依爲命嗎?”
“他們能放心?”
“何況我來盛家,雖然是我跟盛蘭辭私下商議好了纔去大哥面前過明路,但玳瑁島的洗白也全擔在我肩上——玳瑁島近年對盛家恭恭敬敬,無非就是上岸的路子要經過盛家!”
“倘若盛家因爲馮夫人再次有孕就對我起了歹心,斷了玳瑁島前途,你看看我那大哥還會不會這樣溫馴和善!”
“盛家就算不怕玳瑁島,然而我如今的名分也不過是外室所出的庶子,在有嫡子的情況下是分不到大頭家產的——我當初答應來盛家,主要是圖盛蘭辭的士林積累,而不是盛家的家產,玳瑁島劫掠四方那許多年,公孫氏攢下來的家底豈是小數目?”
“縱然我不是公孫氏血脈,然而將來招安之後,公孫氏爲了自己境況好過,少不得也要拿出來給我鋪路,以求水漲船高!”
“盛蘭辭就算不希望親生骨肉的東西被我分薄了,頂多私下找我商議,絕不會爲了這點東西,直接跟玳瑁島翻臉——公孫氏四代爲匪,可不是那麼好剿滅的!”
“哪怕爲了他一雙兒女不至於日後遭了報復,他也不敢冒這個險!”
“退一萬步來說,這盛家當真容咱們不下,難爲你我抽身離開很難?
他嗤笑,“再難難得過當年從韓潘的伏擊裡帶傷遁走?”
公孫喜聽到這裡,小心翼翼道:“首領的器量,屬下豈是不知?屬下倒不擔心盛蘭辭會爲家產與您翻臉,怕就怕他有了親生骨肉之後,原本說好的士林積累也不給您了啊!”
“這是不可能的!”盛睡鶴搖頭道,“這孩子跟我差了多少歲?說句不好聽的話,我這年紀做他爹都足夠了!盛蘭辭致仕已經二十來年,即使他手腕了得,至今維持着當年在翰林院時的人脈,但有道是人走茶涼,多年下來,必然也有所淡漠了。”
“這些情分現在不給我用,熬到馮夫人如今懷的這孩子落地,還不知道是男是女,就算是男兒,長到能用上的時候,那些人情還剩多少也未可知!”
“與其這樣白白耗費,還不如現在給我用了,將來由我還在這孩子身上!”
他總結道,“所以盛蘭辭夫婦要麼私下跟我商量,按照約定支持我出仕,但讓我承諾以後不分任何家產;要麼就索性大方到底,當真把我當成盛蘭辭的血脈看,照着庶子的份例分東西。總之他們是絕對不會因此與我結仇的!”
實際上盛蘭辭夫婦比他想的還要大方——次日流水席到了晚上,幫忙招呼了一整天客人的盛睡鶴回到瀉珠軒,沐浴更衣出來,就見細泉親自候在外面,笑說:“老爺夫人有事兒跟大公子商量,還請大公子移步乘春臺!”
因爲是七天七夜流水席,晚上也照常開宴的。
只不過晚上來吃酒的多半不是什麼重要人物,不必主家費心,喊倆管事招呼着也就是了。
這會盛睡鶴答應下來,去內室換了身衣袍,同細泉往乘春臺走時,兀自聽到前堂傳來陣陣管絃聲,以及猜拳勸酒的嘈雜。
細泉悄看盛睡鶴神情,見他鎮定自若,顯然半點沒受到這熱鬧的刺激,對於此刻去見盛蘭辭夫婦,也沒有任何的忐忑——她心裡暗暗有點讚賞:“這大公子雖然不是咱們夫人親生的,這份氣度當真不差!上上下下全知道,因爲夫人多年無子,老爺才把他接了回來。如今夫人有喜,府裡又這樣大肆慶賀,這眼節骨上老爺夫人召見大公子,連我這個服侍了夫人多年的心腹都有些鄭重,這大公子卻仍舊從容不迫,到底是解元,就是不同尋常!”
她對盛睡鶴生了好感,快到乘春臺的時候,忍不住出言安撫道:“大公子別擔心,看老爺夫人的神色,應該不是壞事!”
盛睡鶴朝她笑了一下:“多謝姑姑,爹孃叫我,怎麼會是壞事?”
細泉暗贊他回答的滴水不漏,心說馮氏現在懷的這孩子若是男嗣,也能跟這大公子一樣才貌雙全氣度雍容就好了。
正思忖間已經到了堂前,門口小丫鬟看到他們就說:“方纔老爺夫人說了,大公子到了,直接進去就好。”
細泉聞言就讓盛睡鶴:“您自己進去吧,裡頭應該只有老爺跟夫人在。”
屋子裡這會確實只有盛蘭辭夫婦在,見到盛睡鶴進來,都是神情和悅,道:“今兒個流水席,辛苦你了!”
盛睡鶴微笑:“不過些許應酬,不值一提。”
“這會喊你過來也沒其他事。”因爲馮氏畢竟是快四十歲的人了,哪怕已經生過一個盛惟喬,這年紀無論懷孕還是生產,都是很危險的,盛蘭辭怕妻子精神耗費太過,客套了一句就直入正題,道,“就是爲了你娘有喜的事兒,內外都有些人心浮動,本來昨天就該喊你過來說清楚的,然而你也知道,昨兒個你娘在瀟碧樓吐了一回,回來喝了藥,應酬了會賀客就乏了。今早起呢爲了流水席的緣故你又脫不開身,故此只能這會喊你來了。”
只聽他用“你娘”這個稱呼,盛睡鶴就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麼了。
果然盛蘭辭道:“雖然咱們沒有血緣,然而既然已有父子名分,倘若你對我們這對父母還算認可的話,不如咱們往後就當彼此是嫡親骨血看,如何?”
馮氏在旁柔聲道:“將來無論你們兄弟姐妹有幾個,家產終歸是平分,也不論什麼嫡庶男女。你不要誤會,我決計不是爲了穩住你什麼——我孃家姐姐的事情你是知道的,我們馮家富甲南風已經不是一兩代,我跟我姐姐都是富貴鄉里養出來的,她嫁去宣於家,我那姐夫雖然花天酒地,然而衣食住行上卻不可能虧待了髮妻!但我那姐姐始終是過的不快活的。所以我從來不覺得銀子多了有什麼好處,以我跟你爹的身家,就算幾十個兒女分潤,只要肯好好過日子,也足以福澤數代了。”“若真有那會敗家的,給他金山銀山也是無用。”
“所以我們是真心希望你不要爲了我這身孕存下隔閡——正如我昨日同衆人說的那樣,我從生下乖囡起,到現在已經十幾年沒有消息,對於能夠再得骨血早就不抱任何指望,而你進門才兩年,連捷解元爲盛家增光添彩不說,我也再次有喜,說不是沾了你的光我是不相信的。”
盛睡鶴莞爾道:“這是爹孃怕我處境尷尬,特意爲我解圍了。”
見他仍舊以“爹孃”相稱,盛蘭辭夫婦很是滿意,含笑道:“你這樣的子弟,誰家不是做夢都想要?說來是我們佔了你親生父母的便宜了。”
盛睡鶴長睫微垂,掩去聽到“親生父母”四字時眼底浮現的陰霾與戾氣,擡頭時已笑的毫無芥蒂:“娘有孕在身,不宜勞神。事情既然已經說開,爹孃要沒其他吩咐,我就先告退了?”
“還有件事。”馮氏喊住他,猶豫了會,纔有點不好意思道,“你知道,你的事情,我們是不可能告訴馮家還有宣於家的,畢竟他們未必贊成,即使現在贊成,日後會不會由此生出風波來也不好說,終歸還是不說的穩妥。無奈我那孃家姐姐,對你的誤會不是一天兩天……昨天人多口雜,她也沒機會跟我說什麼。但以我對她的瞭解,只怕她近來恐怕會爲難你。”
“我倒不是讓你繞着她走,只是宣於家畢竟是南風郡根深蒂固的望族,我們盛家根基比他們也還淺薄些的。說不準我孃家父母兄嫂被她說動,也會摻上一腳——而你又即將趕赴長安會試,這眼節骨上實在不容有失,不如接下來儘量不要出門,免得防不勝防!”
“在這府裡,料他們也是沒法子的。”
有宣於馮氏跟馮家這樣的孃家人,馮氏也是一籌莫展,畢竟如果這些親人對她居心不良的話,她還能狠狠心斷絕來往。
偏偏無論宣於馮氏,還是馮家,都是真心實意的想給馮氏母女拉偏架。
簡直是恨不得掏心掏肺的對馮氏母女好——儘管馮氏根本不想要這種好——但讓馮氏因此就跟他們翻臉,她也實在做不來。
這會也只能勸盛睡鶴了,“等回頭你去了長安取了功名,他們總該消停了——實在對不住,我在孃家是幼女,雖然得寵,然而父母兄嫂長姐他們也因此總把我當小孩子看,遇事往往越過我自作主張,唉!”
盛睡鶴笑着道:“娘您放心吧,我最近原本也沒打算出門。要出門的話,估計也就是動身去長安了!”
盛蘭辭夫婦這才放心,叮囑了幾句別光顧讀書也要保重身體的話,又讓他明天不要再去敷衍流水席了:“今兒個是頭一天,你是這孩子的哥哥,要是不出面,恐怕有人要議論你在置氣。接下來幾天就不必去那邊耗費時間,就由你爹還有你三叔他們張羅——你拿了書來乘春臺,我會對外說掛心你課業,要親自督促你念書,所以你纔沒法出現在席上。”
“當然你放心,我已經叫人收拾了隔壁院子的廂房給你做臨時書房,你只管在那兒看書習字就好,我自吩咐不許人去打擾!”
盛蘭辭補充道:“你的文章雖然已經足夠應付會試了,但一來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一日沒有金榜題名,到底不能鬆懈;二來人外有人,萬一明科多出幾個不世出的才子,這競爭可就激烈了!”
“民間因爲出一個進士就很滿足了,所以只要名列金榜,都歡天喜地!”
“但你所圖不小,這個名次就很重要了。”
“頭甲進士只要不站錯隊、犯下大錯,非但升遷比二甲、三甲來的容易,本朝固然沒有明言,然而非翰林不爲相,卻是人盡皆知的默契了!”
“翰林取士,頭甲必入,二甲前幾名一般來說也沒問題,後面的就懸了,三甲更是基本沒指望!”
“以你的文章,以你的年歲,以你的志向,不入頭甲,委實可惜!”
“如此你的對手,就不是尋常士子,而是普天下最頂尖的才子!”
“那些人非但擁有跟你彷彿的天賦,他們背後站着的先生,也未必比我差了去!”
“最重要的是,他們未必會因此驕傲自滿,罔顧了勤奮!”
盛睡鶴從方纔進門起,一直都是很平淡的,畢竟這一切早在他的預料之內。
待聽了這番話,方微微動容,鄭重道:“我亦有狀元之野望!”
盛蘭辭夫婦笑道:“我們也想做狀元的爹孃呢……不過你也別因此給自己太大壓力,中頭甲固然路比較好走,然而也不是所有的頭甲都能一帆風順,總之你盡力就好!”
他們跟盛睡鶴坦誠相對,消解芥蒂的時候,爲了前途性命苦思冥想的徐抱墨,終於想到了一個自救的法子——淚流滿面的徐世子,一整晚都沒能睡着,生怕把這個好不容易得來的靈感給不當心忘記了,那時候真正十死無生!
次日一早,他急急忙忙的穿戴好,早飯都不吃了,撒腿就往朱嬴小築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