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威侯府雞飛狗跳的時候,幾條街外的盛宅,卻剛剛安靜下來。
“這兒是咱們家自己的住處,慢慢兒拾掇也就是了,不必急在一時。”晚飯後,衆人各自沐浴更衣,盛睡鶴收拾好了,不及將墨發完全絞乾,就拿了頂白玉小冠,匆匆綰了個髮髻,披上狐裘,出門親自去找盛惟喬。
才上左面迴廊,就見面前一溜過去擺了十幾口箱子,倆小丫鬟吹着西北風哆哆嗦嗦的守着。不遠處,半開的房門被垂着的門簾擋住裡頭的情況,但新貼窗花的窗櫺上,卻清楚的映出裡頭好幾個人在忙忙碌碌的身影。
盛睡鶴所以走過去,揚聲說,“先把今兒個需要的東西擺出來,其他的明日都休息好了,起身再弄吧!別睡太晚了——乖囡囡你來一下書房,跟爲兄說說今兒個進宮的事情!”
……之前盛祥暗罵寧威侯府地方小,覺得委屈了自家公子小姐,實際上這盛宅比寧威侯府還小,而且小的多。
也難怪,長安這種寸土寸金的地方,地價根本不是南風郡城能比的。
這座宅子還是盛蘭辭當年來長安趕考時候買的——而盛家是在盛蘭辭致仕後親自經營祖業才發的家——也就是說,盛蘭辭買這宅子時,盛家還只是普通的富戶,確切來講,是南風郡中的普通富戶。
所以他那時候還買不起長安這兒的豪宅。
實際上就是現在這座三進側面帶個小花園的宅子,已經是盛老太爺偏疼長子,出手慷慨——這座宅子當初把盛家賬面上的現錢幾乎都抽空了。
要不是盛老太爺在家裡一言九鼎,明老夫人母子說不得都要有閒話了。
而盛蘭辭素來懂得人情世故,之所以會花這個錢,也是他實在沒料到自己進翰林院沒多久就要回家給親爹侍疾,此後二十來年都不會再回來。
那時候想着自己如無意外必能考中的,之後如果留在長安做官,這住處的問題肯定得解決。而且他當時的年紀也是得成親了,宅子買小了不好安置家眷——也是考慮到了與妻子同住,才揀了這側面有個小花園、所以價格特別貴一成的三進宅子,如此閒暇時夫婦二人好歹不出門就有個消遣的去處。
那時候盛家也不算很有錢,盛蘭辭的要求自然也不是很高,想着成親後自己夫婦住正房,子女還年幼的時候大可以住第三進裡的後罩房——這後罩房雖然也朝南,但面前的院子遠不如正房對着的庭院開闊,顯得十分逼仄不說,緊靠着後牆這點,也讓人不大放心安全——盛蘭辭的想法是,他不可能做一輩子京官,等子女大點的時候,估計也該外放了。
如此等再次返回長安時,多半已經晉升了幾級,到時候身份有了,銀子估計也攢了一筆,也就可以將這裡賣掉,添些錢換個大點的宅子了。
只是他那時候精挑細選買下來的宅子,對於此刻的盛睡鶴一行人來說,住起來就有些窘迫了:作爲當家作主的長兄,盛睡鶴理所當然住正房。
這不是他貪圖享受不肯把正房讓給女孩兒們,而是因爲時下規矩如此,這正房他要不住,那就只能空着。
在有兄長在的情況下,盛惟喬她們是不好去住的。
不然傳了出去,就是她們沒規矩,是要壞名聲的事情。
如此顯然是弊大於利,不值得做,盛睡鶴自然只能自己住了。
而女孩兒們,按規矩是要住到後頭後罩房去的。
但盛睡鶴方纔親自過去看了下,覺得對比朱嬴小築,那幾間屋子實在有夠寒酸。
何況他海匪出身,手上沾的血堵了,就習慣性的居安思危。
看到靠外牆的屋子,就想到如果夜半有人翻牆進來,自己住在前一進的正房裡,即使及時察覺到動靜,朝後罩房開的窗那麼小,以他的骨架是沒法從那小窗裡通過的。
如此要想阻攔賊人,必得打前頭庭院裡繞到旁邊月洞門那兒,屆時哪怕不找人來開鎖,直接翻牆過去多少也要時間,這麼一耽擱,不定賊人都得手走人了!
索性讓女孩兒們先住正房左右的東西廂房——好在他現在在長安也沒什麼聲名,就算奉了盛蘭辭的吩咐去拜訪了些人家,他現在也只有上別人家門的份,那些世叔世伯既不可能自降身份親自來這裡找他,世叔世伯家的世兄世弟們也因爲才認識,不熟,大節下沒功夫來走動。
如此門一關,就是自家人在,也沒什麼要避嫌的。
當然來年春闈,他若金榜題名,這應酬的事情多了,有人上門拜訪了,女孩兒們就不能留在廂房,得去後頭避嫌了。
所以盛睡鶴這會喊了盛惟喬出來,要去書房單獨詢問今日之事的來龍去脈,心裡就盤算着是不是該趁現在還有點空,設法換個更大點的宅子?
畢竟公孫應姜也還罷了,盛惟喬跟盛惟嫵都是實打實嬌生慣養出來的。這會一座宅子比她們以前在盛府時獨自住的一個院子大不了多少,短時間住住興許能忍,時間長了鐵定要覺得吃不消了。
思想間已經進了書房,這書房其實就是正房旁邊的耳房,門前有株比屋頂還高的柿子樹擋着,當然這季節是光禿禿的看不出來樹的種類的,還是盛祥問了這兒守宅的老人,告訴他們的。
如今樹上積滿了雪,黑夜裡看去幾乎跟雪地一個模樣,要不是盛睡鶴提醒,盛惟喬差點一頭撞到樹幹上去。
她有些狼狽的跟在盛睡鶴身後進了書房。
大約因爲這裡畢竟好些年沒主人住的緣故,書房的地上沒有鋪氍毹,就只有一層刻着纏枝花卉紋的精雕青磚,好在畢竟整座宅子都建在比庭院地面高了兩尺有餘的基石上,青磚底下還是通了地龍的。
這會兒屋子裡暖融融的,兄妹倆都解了才披上的狐裘。
盛睡鶴邊將自己的狐裘搭到門邊的屏風上,邊招呼:“坐!”
跟着盛惟喬過來的綠錦忙去沏茶。
茶具一目瞭然,就在不遠處的黃花梨百寶嵌番人進寶頂豎櫃上。
這屋子的傢什都是黃花梨打的,靠窗擱着黃花梨雕竹節紋長條書案,因爲除了桌面之外的地方都雕刻成了竹節的形狀,乍一看去還以爲是竹子打的,瞧着很是簡潔明快。
想來盛睡鶴應該喜歡這樣的風格,因爲他平常穿戴都是一襲玄衫,連繡紋都很少用。
書案後襬着成套的黃花梨雕竹節紋方背椅,盛祥很貼心的讓人在椅子上鋪了細罽。
旁邊靠牆是並排的兩個漆紅的描金山水黃花梨書架,上頭只擱了十幾本書,卻是盛睡鶴此行帶來的了——當年盛蘭辭致仕歸鄉時,是把書都帶走了的——今日搬家倉促,事情太多忙不過來,盛睡鶴帶來的書雖然不少,也只能把正在看的先放上來了。
這會兄妹倆對坐在描金鑲雲母鏤雕山水錦榻上,面前是一張黃花梨嵌琺琅荷花紋小几,因爲屋子裡沒熱水,綠錦拿着茶具去外頭才沏成茶。
她回到書房,才把五瓣葵口金銀團花圈足秘色茶碗擱到兄妹倆跟前,盛睡鶴就擺手:“好了,你退下吧!等下沒事兒別來打擾!”
這要是平時,綠錦還會覺得,都這麼大的兄妹了,三更半夜的,單獨在屋子裡是不是不太好?
但今日盛惟喬入宮覲見太后時,她雖然沒資格一路跟進暖閣裡去,卻也是在暖閣外候着的,自然看到了南氏出門時那鐵青的臉色,再加上方纔侯府裡徐採葵的逐客令,以及一行人匆匆忙忙的搬家,曉得出了大事,所謂事急從權,這會自然不會囉嗦,福了福也就告退了。
她纔出去,盛惟喬頓時眼淚就下來了,泣不成聲道:“哥哥,我可能要害你在春闈裡落榜了!”
女孩兒今日已經哭過好幾次了,之前才被徐採葵驅逐時,是從大門口一路哭到後院祭紅榭;後來離開寧威侯府時,發現盛惟嫵在熄了炭盆的馬車裡待久了凍到,因爲擔心妹妹又一路哭到宅子這兒。
這會一雙本來清凌凌的杏子眼,又紅又腫,瞧着十分可憐。
盛睡鶴看的心疼,對徐家越發懷恨在心,忙柔聲安慰道:“落榜就落榜,大不了不考了——反正回了南風郡咱們也是勢家子弟,又不是中不了進士就沒飯吃!真沒飯吃,我的本事你還不知道?還可以重操舊業去搶劫嘛!總之苦不了你我的。再說我雖然還沒聽你說起事情的來龍去脈,但只聽太后同你定了七日之約,顯然還是給了你機會的,事情究竟沒到絕望的時候,可快點別哭了!仔細傷了眼睛!”
“你要是考不上,哪裡那麼簡單?!”盛惟喬看他毫不介意的模樣,心頭卻是越發酸楚了,暗道,“且不說我那姨母,正心心念唸的要替我們母女剷除你,就說我娘現在又有了身孕,若生下來的是個妹妹也還罷了!如果是弟弟,你說你往後在盛家的處境該多尷尬?!”
最要命的是,“你到盛家給我做哥哥,玳瑁島之所以肯放行,圖的就是讓你有個清白出身參加科舉,中榜之後招安他們,免得他們被不熟悉的官員騙上岸後跟腳送上刑場或者北疆做炮灰——如果你落榜了,區區一個舉人,哪裡來的資格辦這樣的大事?縱然辦成了,玳瑁島那些人上了岸之後也輪不着你做主!屆時他們不滿,揭發起來,你還能有好下場嗎?”
越想越覺得自己這次害盛睡鶴害的不輕,眼淚簌簌,卻是怎麼都止不住了。
盛睡鶴溫言細語哄了大半晌,見她還是哭個不停,只覺得心力交瘁:“祖宗!跟你說了你未必當真害到了我,就算害到了,我都不急,你急個什麼?!你倒是先把事情的經過說清楚啊!不然我怎麼分析利害怎麼知道接下來咱們該怎麼做?!”
看盛惟喬聽了這話仍舊哭的停不下來,就拍幾而起,咬牙切齒的,說,“算了,你慢慢哭,我帶兩個人,趁夜去將徐採葵那賤婢弄死,提她頭顱來給你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