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氏心急火燎到現在,在她看來最受牽累的盛睡鶴反倒是不慌不忙從容鎮定——暗罵“沒良心的小東西”之餘,也有點怒極反笑,將才端起來的茶碗重重擱回桌子上,冷笑道:“我今兒還真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枉作小人了!既然你都覺得這不是什麼大事,我自然也不會再繼續討人嫌!”
“嬸母您別生氣!”盛惟喬知道她是爲自己兄妹,也是爲了盛家考慮,所以儘管被她狠狠數落了一番,卻也沒什麼生氣的,這會見盛睡鶴不予理會,忙代爲賠笑安慰,“我知道您都是爲了我們好,只不過今兒個在太后娘娘跟前的應對,真不是我隨心所欲,是慎重考慮過的!要怪只怪我沒提前跟您透個底,害您爲我們這樣操心!”
見南氏還是冷着臉不說話,她求助的看了眼盛睡鶴,接到盛睡鶴眼色,才幹咳一聲,繼續說下去,“本來我雖然沒看出來太后娘娘跟舞陽長公主殿下,今兒個其實都不打算提起七日之約,但也沒想過主動進諫。可是後來靜淑縣主到了之後,我聽她跟太后娘娘說起這事兒時,太后娘娘曾特意看向西面的宮殿,眼神似有懷疑與怨懟!”
雖然剛纔在盛睡鶴的要求下,盛惟喬將她們今日入宮的經過講了一遍,但考慮到南氏情緒正激動,盛惟喬當然不可能長篇大論鉅細無遺,卻只講了個大致的梗概。
關於孟太后對舒氏姐妹的懷疑,她之前未曾描述,這會南氏聞言微驚,說道:“還有這事?”
“嬸母儀態端莊,咱們一塊坐在丹墀下,您的視線是始終微微下垂的,所以沒看到。”盛惟喬解釋,“但我因爲好奇靜淑縣主,數次悄悄擡頭觀望,發現自從靜淑縣主提到碧水郡之事後,太后娘娘一直看着西面,神情十分複雜!聯想當年桓公之事,我揣測着,太后娘娘八成是懷疑最近的碧水郡之事,亦與兩位舒娘娘有關!”
南氏臉色鐵青,說道:“你發現了這一點,還要趟這渾水?!你知道不知道那兩位舒娘娘儘管多年來一直無所出,但憑藉天子對她們的寵愛,是連太后娘娘都不能不讓她們三分的?!她們的事兒,你也敢插進去?!還是打着鶴兒的名義!!!”
“嬸母,正因爲兩位舒娘娘盛寵,太后娘娘都讓她們三分,所以即使太后娘娘懷疑她們,卻也跟當年桓公失蹤案一樣,拿她們無可奈何!”盛惟喬正色道,“偏偏無論孟伯亨還是那位小王爺,都不是尋常人!以這兩位的身份,出了那麼大的岔子,朝廷欽差都派去碧水郡了,若沒個水落石出,朝廷的臉面朝哪擱?孟氏與高密王府的威嚴何在?!”
南氏一愣,神情鄭重起來:確實,以孟伯亨跟容清醉的身份,在碧水郡一失蹤一重傷,如果最後竟是不了了之的話,朝廷的威信必定蕩然無存!
所以朝廷上下,是絕對不會允許這種情況出現的!
問題是孟太后所懷疑的舒氏姐妹,向來深得天子寵愛,當年桓觀瀾對孟太后母子的恩惠,可謂世人皆知,甚至可以說,沒有桓觀瀾的力保,宣景帝壓根無法踐祚——這麼大的功勞,這麼深厚的恩惠,天子尚且不願意爲了給他報仇而處置舒氏姐妹。
何況這次出事兒的孟伯亨、容清醉,雖然與天子都有着密切的血緣關係,但跟天子壓根沒照過面,更遑論是感情?
雖然宣景帝久不問朝政,但畢竟他纔是大穆皇朝的天子,這個天下的主人。
他要護着舒氏姐妹,縱然孟太后是他親孃也無可奈何——這點早在十二年前桓觀瀾失蹤時就驗證了——想來也是這個緣故,眼下孟氏與高密王互相攻訐,指責對方是罪魁禍首,卻都默契的沒提到舒氏姐妹。
畢竟在沒把握動這姐妹倆之前,先把對她們的懷疑嚷出來,最後一旦不了了之,徒然漲了這姐妹倆的氣焰,弱了朝廷上下的聲氣。
所以不管真兇是不是舒氏姐妹,孟氏跟高密王都不願意這麼繼續鬥下去的——他們雖然是政敵,可現在都沒有壓倒對方的把握,繼續糾纏也沒什麼意義。
然而就像盛惟喬說的那樣,碧水郡之事,必然是要有個能對天下人交代的結果,以證明大穆朝廷的威嚴的!
十二年前,桓觀瀾的失蹤,是海匪做了替罪羊。
但也正因爲當年朝廷打着“爲桓公報仇”的幌子,派遣水師將碧水郡附近的海匪狠狠掃蕩了一番,導致碧水郡左近,直到今天都清爽的可以,別說正經的海匪了,連漁民兼職的強盜都沒幾個!
所以這次是不可能再拖海匪出來頂缸了——而以孟伯亨、容清醉的身份,再加上再次出事的桓家老宅,這樣的陣容,不可能說隨便抓幾個沒名沒姓的人做罪魁禍首吧?
那樣就不是維護朝廷的體面,而是令朝廷爲天下笑了!
“孟氏與高密王是肯定不會讓自己還有自己這邊的人承擔這個罪名的!”南氏心中飛快的思索着,“舒氏姐妹則有天子護着,無論孟氏還是高密王,都懼怕將她們逼到對方的陣營裡去,以至於提都沒提她們!剩下來最可能被坑的,只能是那些沒投靠孟氏或者高密王的人……”
想到這裡,她心頭凜然,寧威侯府,正是這部分人之一!
而且因爲朝堂兩派對立已久,位高權重的大臣們差不多全有了選擇,寧威侯府在沒選擇的朝臣裡,竟屬於比較矚目的了!
也就是說,如果沒有盛惟喬今日在太后跟前的進言,碧水郡的事情,說不定哪天就會砸到寧威侯府頭上!
畢竟對於孟氏跟高密王來說,這麼做既了結了碧水郡之事,維護了朝廷的尊嚴,又狠狠告誡了還沒選擇的那些人,想置身事外是何等的天真與危險!
——至於說被犧牲的寧威侯府,有多無辜多冤枉,無論孟氏還是高密王,會在乎麼?
南氏額頭冷汗淋漓,禁不住脫口道:“所以,與其讓這場朝鬥最後牽累無辜,倒不如引禍水東流,推到茹茹頭上去?!”
見盛惟喬用力點頭,南氏眼神複雜無比,目光在她跟盛睡鶴之間來來回回逡巡良久,苦笑着呢喃出徐子敬前些日子說過的那句話,“後生可畏!”
她真心覺得這兄妹倆的可怕。
雖然剛纔她因爲多次覲見貴人養成的良好儀態,沒有失禮的悄悄擡頭偷窺太后神情,所以沒能從太后下意識的神情舉止間發現太后對舒氏姐妹的懷疑——但南氏知道,哪怕自己發現了這一點,也未必有勇氣在接下來抓住桓夜合提起七日之約的機會,將矛頭對準茹茹!
原因很簡單,太后給出的條件那麼優渥,遠遠超過她進宮之前最樂觀的想象,爲什麼還要冒險的插手明裡牽扯了孟氏、高密王,暗地裡波及到舒氏姐妹以及中立派,總結下乃是將大穆朝整個高層一網打盡的碧水郡之事?
但盛惟喬卻果斷這麼做了!
而這女孩兒之所以能夠趟這次的渾水,主要是因爲她有盛睡鶴在幕後替她參詳——畢竟盛惟喬自己可想不到把茹茹拖出來做靶子的主意!
南氏現在心頭百味陳雜,也不知道該誇她當機立斷,還是該數落她過於投機?
定了定神,她沉聲問:“這件事情,你有把握不會變成壞事?”
“有把握的。”盛惟喬說這話的時候看了眼盛睡鶴,才轉過頭來,繼續跟南氏講,“碧水郡的事情,從整個朝廷的角度考慮,肯定是解決的越快越好,如此才能彰顯出朝廷的強勢與權威!這一點,孟氏與高密王,包括太后在內,肯定都是認可的。”
畢竟無論孟氏還是高密王還是太后,他們的權力與地位,都是建立在朝堂認可他們的情況下。
如果眼下的朝廷失去了天下人的信任,對於他們的利益,也是一個巨大的損害。
“問題是孟氏與高密王對峙多年,一直勢均力敵,難分勝負。”
“偏偏這次出事兒的都是兩家嫡子,不說感情上咽不下這口氣了,衝着面子也不可能善罷甘休的!”
——作爲頭領,連自己嫡出之子都護不住,出了事也沒法討回公道,還怎麼服衆?
“碧水郡之事到現在已經有一個來月了,我估計孟氏也好,高密王也罷,甚至包括太后在內,其實都有點騎虎難下了。”
“這種情況下,懷疑茹茹是真兇,等於是給他們遞梯子。我有八成的把握,他們會藉此下臺!”
說到這裡,盛惟喬伸手挽住南氏的手臂,撒嬌似的說道,“不過剩下來兩成的變數,就要求嬸母、世叔幫忙,遊說您兩位相熟的朝臣,推動此事啦!”
南氏笑罵道:“你這是拿我當三歲小孩子哄嗎?當我聽不出來,這是現成送我跟你世叔做人情的機會呢!”
雖然她不知道目前跟寧威侯府一樣保持中立的朝臣中,有沒有人意識到,碧水郡之事的真兇如果一直找不到的話,最可能倒黴的就是他們這派人。但就算這些人沒想到,徐子敬夫婦上門去提醒下,他們也會反應過來的。
如此可就不是徐子敬夫婦上門求人,而是這些人欠寧威侯府的人情了!
不過南氏感動於盛惟喬不計徐採葵當衆下逐客令的仇、這時候也不忘記讓寧威侯府沾光之餘,又擔心:“但你們兄妹實在太年輕了,之前一直在南風郡,也沒什麼聲名!現在忽然一下子解決了這滿朝都蹉跎到現在也沒解決的大事兒,嬸母只怕,木秀於林啊!到時候春闈……”
“嬸母真是關心則亂!”這時候一直含笑不語的盛睡鶴慢條斯理的開口道,“正因爲碧水郡之事蹉跎到今日也沒個結果出來,只要朝廷決定接受將罪魁禍首定爲茹茹的這個建議,那麼嬸母以爲,包括朝廷欽差在內的那許多人,是被一個尋常士子壓下去得臉,還是因此發現一名少年俊傑光彩?”
盛惟喬舉袖掩嘴,在旁竊笑道:“進士雖然罕見,但三年一榜,舉國也是不少的!在高門眼裡,尋常進士可算不了什麼!所以他們若想不太丟臉的話,除非哥哥名列頭甲,甚至高中狀元——哥哥之前已經取了縣試、府試、院試的案首,鄉試也是解元,如果會試殿試也奪魁的話,就是前無古人的六元!這樣,哪怕是朝廷欽差,輸給這個年紀的哥哥,也不算愚鈍,只能說恰逢命世之才了!”
南氏聞言,久久不能言語,半晌才拍了拍盛惟喬的手背,嘆道:“我知道了!”
頓了一下之後,她眼神複雜的看向盛睡鶴,道,“北疆的事情……我回去會同你們世叔說的,你放心!”
盛睡鶴莫名其妙:“嬸母這話何意?”
南氏還以爲他是不想讓盛惟喬知道他如今已在關注兵權,聞言沒有繼續說下去,只道:“沒什麼,回頭我們商議好了再找你吧!”
盛睡鶴聽出她似乎誤會了什麼,不過當着盛惟喬的面,他想了想還是沒追問,只揭起簾子看了眼外面,笑道:“嬸母,我們快到了,該回自己車裡去了,且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