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惟喬見狀,下意識的朝那人望了眼:是個約莫二十出頭的男子,金冠玉簪,擁着紫貂裘,擡手時露出一角鴨卵青底暗繡纏枝蓮菊紋的衣袖,修長白皙的指節被貂裘的針毛襯托的猶如玉刻,瑩然生輝。
他比常人要高出一截,估計跟盛睡鶴差不多了,身姿挺拔朗秀,似雪中修竹,巖畔青松,以至於跟池作司說話時,需要微微低頭,因此看不清楚相貌。
只一個邊走邊與池作司低語的動作,卻是說不出來的雍容舒緩,沉穩大氣。
“盛三小姐這是?”盛惟喬正揣測這男子的身份,那邊池作司卻已經發現了她們,朝那男子歉意的點了下頭,轉首訝道,“這不是偏殿伺候的綿韻麼?”
盛惟喬忙解釋:“這位姑姑方纔陪我去看孟家孫小姐跟我侄女堆的雪人,不想中途摔傷了,所以想來跟作司告假去收拾下。偏殿那邊的姑姑姐姐們職責所在,不好走開。正好我有空,就扶姑姑過來這兒。若有什麼不合規矩的地方,還請作司寬恕!”
池作司聞言,目光在綿韻周身一轉,注意到裙上的血漬之後,微微頷首道:“既是受了傷,就去收拾罷!免得儀容不整,有失我馨壽宮體統。”
她主管馨壽宮上下,說了這話,就有旁邊垂手待命的兩名宮人上來,從盛惟喬主僕手裡接過綿韻,綿韻忍痛行禮謝了池作司,又低聲謝了盛惟喬跟綠錦,這才退下。
目送綿韻離開後,盛惟喬瞥了眼被池作司送出來的男子,這人這會擡起頭來,露出一張韶秀中透着勃勃英氣的面容:天庭飽滿,山根挺拔,斜飛入鬢的長眉下,一雙眸子黑如點漆,似寒夜星辰,熠熠明亮。
盛惟喬確定自己沒見過他,但這人輪廓卻給她一種微妙的熟悉感,正自疑惑,就聽池作司爲他們介紹:“這位是諫議大夫盛蘭辭之女,在家中排行第三的。”
又指那男子,“這是崇信伯。”
“崇信伯萬福!”盛惟喬頓時恍然,原來是孟歸歡的胞兄——這兄妹倆輪廓其實足有七八成相似,只是一個是男子的陽剛,一個是女子的柔美,也是她跟孟歸歡還沒到非常熟悉的地步,今日也纔是第三次照面罷了,所以才只覺得熟悉,而沒有立刻辨認出來。
因爲今日才進偏殿時的爭執,盛惟喬對於孟家整體是沒多少好感,巴不得敬而遠之的。
不過這崇信伯孟歸羽,並非尋常孟家子弟,是在有一個惡了孟太后以及鄭國公、武安侯、成陽侯諸位兄姐的父親的情況下,養大了一個弟弟兩個妹妹,還令孟太后、鄭國公等姑母伯父對他們這一房冰釋前嫌寵信有加的,這樣的年紀,這樣的手腕,姿容也是矯矯不羣,盛惟喬到底年少,不免暗存好奇。
這會道了萬福之後,忍不住又偷眼打量他。
孟歸羽察覺到,朝她溫和的笑了笑,他眼神明亮而不銳利,笑容清雋,帶着寬厚縱容的意思。不過這份寬厚不似男子對於容貌美麗的女孩兒的縱容,倒有點長兄寵溺年少調皮的幼妹的意思。
所以盛惟喬並不反感,只訕訕的收回視線,同池作司說:“作司,我八妹妹這會在太后娘娘跟前嗎?不知道她乖不乖?有沒有惹太后娘娘生氣?”
“盛三小姐請放心吧!”池作司聽着,就笑,“令妹天真可愛,太后娘娘很是喜歡。只不過令妹似乎不慣長安的氣候,方纔陪太后娘娘還有向夫人玩了會樗蒲,也就乏了。太后娘娘特意召了一回太醫,給令妹診斷,開了滋補的方子,小廚房專門熬了湯藥給令妹喝了,如今正在暖閣後面昏睡,估計得到傍晚才能醒。太后娘娘吩咐不許打擾,您到時候過來告退,正好接她。”
盛惟喬聞言長鬆口氣,感激道:“太后娘娘如此隆恩,臣女銘感五內,真不知道要怎麼才能報答太后娘娘了!”
對於孟太后來說,興頭上喊個太醫給盛惟嫵瞧瞧,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
但對於目前的盛家兄妹來說,給盛惟嫵請太醫,絕對不是件小事——即使能夠請到,肯定也要欠下極大的人情,說不定還會沾上什麼後患無窮的麻煩。
不然盛惟嫵蔫了好些日子了,雖然他們從南風郡帶來的大夫說這不是什麼大問題,天暖和了就能好,盛惟喬也早就要催着盛睡鶴給這堂妹請個太醫看看了。
卻沒想到,今兒個盛惟嫵被孟太后喊到暖閣來說話,竟有這樣的好事。
池作司含笑道:“太后娘娘最喜歡你們姐妹這樣俊俏秀美的女孩兒,盛三小姐往後領着令妹還有令侄女,常來宮中給太后娘娘解悶啊,就算是報答太后娘娘了。”
這話要擱以前,盛惟喬肯定是想方設法的推辭的。
但現在盛惟嫵剛剛得了孟太后的好處,於情於理,她都不好推辭,只得答應下來:“多謝作司指點,只要太后娘娘不嫌棄,我們以後一定常來給太后娘娘請安!”
話說到這裡,盛惟喬就打算跟池作司道別回偏殿去了,畢竟她跟池作司也不是很熟——這位作司在她第一次進宮覲見時,多多少少還擺了她一道——跟前又有個對盛惟喬來說屬於外男的孟歸羽在,即使國朝風氣開放,盛惟喬也不打算在這裡多待了。
不想池作司卻忽然問:“盛三小姐等下要回偏殿嗎?”
見盛惟喬點頭,就笑了,“那正好,您順便帶了崇信伯過去吧,崇信伯正要找孟十一小姐呢!”
聞言孟歸羽微一皺眉,似乎有點意外。
盛惟喬也是愕然,自己又不是馨壽宮的宮人,對這馨壽宮也沒熟悉到像自己家一樣,怎麼好給崇信伯帶路呢?
似看出她的疑惑,池作司一本正經的說道:“左右從這裡到偏殿也才幾步路,盛三小姐雖然來馨壽宮次數不多,想來也是認識的。再者暖閣這邊伺候的人手本來自有定數,方纔送綿韻的二人暫時回不來,再派人給崇信伯引路,萬一這中間太后娘娘跟向夫人有什麼需要,只怕就要缺人了。所以只能麻煩盛三小姐。”
——那你可以讓孟歸羽自己去偏殿啊!
——他是太后的親侄子,對這馨壽宮一準比我熟悉多了!
——而且這裡是太后住的地方,又不是有一堆如花似玉妃嬪的後宮,作爲太后的親侄子,在親姑姑宮裡一個人走幾步有什麼打緊?
盛惟喬暗自腹誹,非要我帶他過去,總覺得這其中有什麼內情啊!
不過腹誹歸腹誹,這也不是什麼大事,人家池作司解釋都解釋了,盛惟喬也不好駁了這太后心腹的面子,就點了點頭:“崇信伯請隨我來!”
因爲懷疑池作司這麼安排有所圖謀,說了這句話之後,接下來她就不作聲了,只走在略前半步的位置,給孟歸羽引路。
但離了池作司跟前,孟歸羽卻主動問:“盛三小姐,令兄的老師,可就是令尊嗎?”
他要是說其他事情,盛惟喬出於警覺,未必肯搭理他,但偏偏提到盛睡鶴,問的還是老師的這個問題,心虛的盛惟喬險些炸毛,她藏在袖子裡的手下意識的掐住了掌心,努力裝作不動聲色的樣子,乾咳道:“據我所知,哥哥一直是我爹親自指點的——不過,我爹跟我祖父對哥哥都是寄予厚望,所以曾派人蒐羅了不少當世大家的文章,供哥哥揣摩。”
後面這句,卻是她懷疑孟歸羽這麼問,可能是孟氏從盛睡鶴考取解元的文章的行文裡察覺到了什麼——畢竟盛睡鶴的功課名義上是盛蘭辭教出來的,實際上卻出自桓觀瀾的栽培!
盛惟喬雖然不愛念書,卻也知道桓觀瀾乃是當世大儒,學問上的造詣,是國朝上下公認的深厚。
這樣的人,隻字片語都有無數人揣摩學習,文風、遣詞造句、行文的思路甚至是筆跡等等,早就爲天下人所熟了。
盛睡鶴作爲他晚年唯一的弟子,很難不受這老師的影響——難道是這裡露了破綻嗎?
盛惟喬心裡急速的思索着,也不知道她用盛蘭辭、盛老太爺曾經爲盛睡鶴找了許多大家詩文的這個說辭,能否敷衍過去?
正緊張着,卻見孟歸羽瞭然的點了點頭,說道:“日前聽伯父、堂哥們說起令兄功底深厚,比之令尊當年,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想來是令尊致仕返鄉的這些年,修身養性,學問更上層樓的緣故。”
盛惟喬捏了把冷汗,乾笑道:“說來慚愧,我於詩書上的天分平平,所以爹爹跟哥哥的學問如何,我卻不是很清楚呢!”
她爹致仕返鄉這些年,不是興興頭頭的做生意,就是串通海匪幫忙銷贓,閒暇時呢則是做着二十四孝的夫婿與丈夫——哪裡來的功夫修身養性噢!
至於學問,要不是爲了跟郡守等本地高官保持高雅的文友關係,估計早就丟下了……
這會心虛之餘,盛惟喬暗暗慶幸長安距離南風郡遙遠,自己等會回去後立刻給親爹寫信對口供,希望來得及!
“女孩兒家,詩書本也不是必學之道。”孟歸羽不知她心思,笑着說,“我下頭兩個胞妹,也是不愛這些的。對了,我家十一,盛三小姐在碧水郡就見過?”
盛惟喬聽到“碧水郡”三個字,本來就緊張的情緒,頓時繃的跟拉到極致的弦一樣,根本維持不住不動聲色的模樣,簡直從頭到腳寫滿了“戒備”二字,結結巴巴道:“是、是在那兒見過!不、不不過過也就是見了一面而已!”
她心裡哀嚎一聲“完了”,心想自己怎麼就這麼不爭氣?這反應傻子都能看出有問題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