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都是才高八斗,未想飲酒也如此爽快豪邁,我也敬兩位一盞!”孟家彥看着,將手中所剩半盞酒水舉了舉,似笑非笑道,“願兩位都能夠高中金榜,得選翰林,不負寒窗十年苦讀,盡償平生志向!”
黃無咎與盛睡鶴均說:“謝御史吉言!”
“子越幼有才名,是天下人皆知的蜀中神童了。”他們這次飲罷,才放下酒盞,未想上頭的元流光撫了下拇指上的骨韘,似漫不經心道,“自古蜀中多才子,他此番能以蜀郡解元的身份前來長安,稱一句‘才高八斗’,倒也是名副其實!不過,這位盛士子……本侯倒是不曾聽聞過,卻不知有何成就,竟與子越相提並論?”
這話說了出來,廳中原本纔有些活潑的氣氛就是一窒。
盛惟喬固然微微蹙眉,趙桃媗卻眼疾手快的一把拉住趙櫟,狠狠瞪了他一眼,不許他作聲:這個五哥怎麼就這麼蠢?
之前他們在底下幫盛睡鶴,針對的是高承烜這個孟氏嫡親外甥,左右跟趙家是政敵,倒沒什麼。
現在出言爲難盛睡鶴的,卻是懷遠侯元流光,慶芳郡主之夫、高密王夫婦的女婿,跟趙府同一陣營的!
這會兒趙櫟傻乎乎的跑出去指責元流光,這不是現成給孟氏那邊看笑話麼?!
何況元流光可不是趙櫟這種因爲“誤入歧途”不受重視的大家子弟,年正三十的他正處在年富力強的時候,由於本身的才幹以及同高密王的翁婿關係,說是高密王的左膀右臂絕不爲過……他會閒着沒事,放着妻子兒女不陪,大晚上的獨自跑過來參加猜謎?
十成十是有高密王這方在朝堂上的考量,纔會出現在這裡的!
萬一趙櫟爲了私交,站起來一陣嚷嚷,壞了高密王的佈置,他們回去怎麼交代?!
若非此刻在場人多,趙桃媗都要出言呵斥這五哥不長腦子了!
索性盛睡鶴雖然看到了他們兄妹的動作,卻沒有挑唆趙櫟替自己出頭的意思,語氣平淡的回答元流光:“孟御史謬讚而已,懷遠侯何必當真?”
“噢?”元流光眯起眼,斜睨着孟家彥,就笑,只是眼中殊無笑意,“俊玉你素來傲氣,高紹陽號稱‘江南第一才子’,還是你嫡親表弟,你尚且不曾出語稱讚過他一次,未想這會兒這遠道而來的盛士子,竟令你另眼看待?”
不待孟家彥回答,又轉向盛睡鶴,微笑道,“雖然本侯眼拙,看不出來你有何殊異之處,不過能令俊玉這樣的人主動折節下交,足見才幹了!只是今晚這不夜閣的猜謎終究只是消遣,春闈卻是國家掄才大典,關係社稷,二者的難度不可同日而語……你雖是南風郡解元,接下來的幾日,卻也該好生溫書,不可懈怠啊!”
這話聽着彷彿諄諄教誨,卻分明暗指盛睡鶴根本沒有足以匹敵黃無咎的真才實學,不過是仗着孟家彥的擡舉,方與黃無咎平起平坐。
甚至敲打盛睡鶴,別以爲今日靠着孟氏的權勢,不按規矩的上了這三樓,來日春闈之中,也可以走這樣的歪門邪路!
元流光這個態度,除了趙櫟因爲欽佩盛睡鶴的丹青之技、爲之擔憂外,其他人都覺得很正常。
雖然方纔不夜閣的人上來稟告事情經過,提到過黃無咎在高承烜與盛睡鶴的糾紛裡,曾給盛睡鶴幫腔過。
但此一時彼一時,黃無咎與高承烜,作爲高密王跟孟氏原本推出來要在春闈裡打擂臺的頭號人選,互相拆臺算計落井下石,都是應有之義。
如今高承烜被認爲“假冒”,無論事後高氏跟孟氏如何追究,今晚此地的宴飲,他卻註定要錯過了。
這種情況下,元流光作爲高密王的女婿,出手打壓雖然沒有明確投靠孟氏、但兩個妹妹卻傳聞很受孟太后賞識的盛睡鶴,以讓自己這邊的黃無咎一枝獨秀,乃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就是盛惟喬,起初愕然了一下之後也就瞭然了:就算元流光知道盛睡鶴的身世,此時此地,終歸也是不可能明着幫着盛睡鶴的,那樣傻子都要起疑心了。倒是像現在這樣出語刁難,反而叫人覺得合情合理。
只不過……
盛睡鶴在長安的名聲,確實遠不如黃無咎、高承烜二人響亮。
這是因爲第一他來自的南風郡並非文章大郡,天然上大家就覺得,同爲解元,蜀郡解元黃無咎、江南解元高承烜,才學肯定更在南風解元盛睡鶴之上!
第二就是,無論黃無咎還是高承烜,都與當今朝堂的兩大巨擘,高密王跟孟氏,有着非常密切的關係。這導致了他們自幼就能得到良好的教誨之餘,也能夠得到比常人更多的揚名機會。
甚至在他們決定參加今科春闈之後,人還沒到長安,長安這邊的靠山,已經幫忙宣傳他們的才華跟文章了。
而盛家雖然富庶,畢竟盛老太爺跟盛蘭辭都扃牖南風郡多年,離開南風郡之後,勢力就急劇減弱,在長安這邊,更是微乎其微,完全談不上什麼影響,卻是沒法幫上盛睡鶴了。
第三則是盛睡鶴自己的問題了,他抵達長安後,除了盛蘭辭叮囑的幾戶人家稍微拜訪了下外,壓根就沒有出門應酬過!
本來應考士子提前趕到長安,有個很重要的目的,就是拜訪高門、彼此交接,好栽培人脈。像盛蘭辭當年就是這麼幹的,而且乾的很不錯,所以他雖然在朝不久,卻到現在還有人記得他。
可盛睡鶴出於身世上的種種考慮,又要盯着盛惟喬,除了必須處理的一些人情世故外,根本足不出戶……這樣還怎麼出名?
所以此刻盛惟喬雖然知道,元流光八成不會當真將盛睡鶴逼上絕路,但還是有些擔心,暗忖:“卻不知道他要怎麼下臺?”
這個問題,也是此刻廳中衆人所好奇的。
黃無咎與高承烜對打擂臺多日,去年年底的時候,大家都以爲今科狀元必在這兩位之間產生了……誰想到這時候橫刺裡殺出一個盛睡鶴,傳聞才華過人,令高密王與孟氏都生出了愛才之心,決定讓他與黃無咎、高承烜公平競爭,到時候誰的文章更勝一籌,誰是狀元。
這件事情現在雖然還沒有廣泛傳開,消息靈通的人卻都知道了。
對於這位遠道而來還深居簡出的解元,在座之人,包括黃無咎在內,都久有了解之願了。
此刻見元流光咄咄逼人,俱停了杯箸,齊齊望過來,期待他的應對。
盛睡鶴在諸多目光的凝注下,眉宇之間卻只是一片平靜,慢慢將一盞酴醣香喝了,放下酒盞,擡頭一笑時微眯的星眸之中似有無數華彩流溢,彷彿是萬千情緒又彷彿只是輝煌燈火的映照,輕勾的嘴角帶起幾許莫名的嘲弄,淡淡道:“侯爺欲知學生有何殊異,何不出題一試?”
“……說的不錯。”孟家彥目光閃了閃,端起面前的酒盞,輕晃着內中碧瑩瑩的酒液,似笑非笑,“俗話說的好,真金不怕火煉!元侯爺看人的眼力雖然不行,但珠璣文章擱在面前,總不至於還要否認吧?”
“俊玉你彷彿是認定了這位聲名寂寂的士子,乃是良才美玉了?”元流光嗤笑了一聲,作出不屑之色來,朝盛睡鶴擡了擡下巴,道,“也罷,本侯就出個燈謎……”
才說到這裡,忽然之前一直冷眼旁觀的酈聖緒開口道:“燈謎只是小道,要說文才,還是得看文章。但今晚我等聚集在此,主要是爲了消遣,若正兒八經的作文,反倒顯得無趣了。莫如各自賦詩一首,既試了他們二人才氣是否可稱相當,也助我等酒興,如何?”
這位宜春侯早先已經表態不干涉高密王跟孟氏之間的爭鬥了,此刻忽然插話,不免叫人覺得詫異。
盛惟喬下意識的擡頭望過去時,卻見這位侯爺身後,不知道何時多出一個靛藍袍衫的下僕,三四十歲年紀,皁帕裹頭,面白無鬚。這人抄手侍立的姿勢很是恭謹,雖然低頭垂目,沒有任何引人注意的舉動,卻無端有一種特別的氣質,看起來跟尋常下僕大不相同。
她注意到,元流光跟孟家彥的目光,也在這下僕身上停了停,繼而孟家彥就說:“如此甚好!”
元流光眯了眯眼,也跟着轉了態度,說:“都依表弟……卻不知道以何爲題,還是讓他們自行發揮?”
酈聖緒鳳目流轉,在底下衆人身上挨個掃視了一圈,才撫着玉如意,緩聲說道:“自行發揮沒什麼意思,今晚是元宵燈會最後一日,就讓他們以燈會爲題,各作一詩吧!絕句律詩都可,不限韻腳……”
才說到這裡,那靛藍袍衫的下僕忽然低頭,附耳悄言數句,酈聖緒似怔了下,繼續道,“不限韻腳的話難度就太低了,怎麼說這兩位都是解元,就抽個韻腳出來吧!”
這地方是舞陽長公主專門用來跟一干文人才子、權門貴胄聯絡感情的地方,各樣東西再齊備沒有。
此刻酈聖緒發了話,就有原本爲他執壺的綵衣侍女起身,去角落裡的櫃中取了一隻竹筒出來,那竹筒裡插了一把竹籤,籤身雕花刻草,填金繪彩,看起來十分講究。
酈聖緒接了這竹筒在手,就問元流光跟孟家彥:“兩位誰來?”
孟家彥看着元流光,微笑:“既然是元侯爺質疑南風解元之才,如今自該由侯爺動手!”
元流光挑了挑眉,也沒拒絕,隨手從筒中拈了一支竹籤出來,看了一眼,沒說什麼,直接遞給了酈聖緒,酈聖緒則宣佈:“是‘陽’字韻。”
聞言盛惟喬跟趙櫟都暗鬆口氣,“七陽”屬於寬韻,可供選擇的韻腳比較多,總比抽到窄韻乃至於險韻好。
不過盛惟喬這兩年都沒見過盛睡鶴吟詩填詞,不免覺得,如果不是不擅長此道的話,即使不喜張揚,何以連逢年過節都沒有一二句流傳於盛府後宅呢?
此刻他的對手又是自古文人才子輩出的蜀郡解元,女孩兒心頭到底有些忐忑,下意識的握緊了酒盞。
只是眼下這場合她壓根插不上話,這會盡管憂心忡忡,卻也只能強自鎮定的坐觀其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