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惟喬確實認爲趙適在故意晾着自己了,不過因爲決定親自北上時,就做好了茲事艱難的心理準備,她這會兒倒沒多少慌張,而是將預先預備好的說辭,在心中反覆演練,以求等會兒面對趙適的時候,顯得更自信更老練……沒辦法,她才十七歲,還一直嬌養閨閣,摻合這等軍國大事,委實過於年輕稚嫩了。
這會兒也只能指望提前做好的各種準備,能夠裝的比較像樣吧。
然而半晌後,趙適總算過來了,笑呵呵的道歉,說是自己本來已經朝花廳走來着,偏偏被親衛追上批示一份緊急公文,故此耽擱了時辰,盛惟喬對這話半點不信,這會兒的北疆由於茹茹主力轉道西疆的緣故,戰事非常的平淡,根本沒什麼危險了,能有什麼緊急公務,偏巧這會兒過來?
她覺得就是趙適故意拿喬。
但如今有求於人,不好點破,當然是說無妨了。
舅甥倆寒暄了一會兒之後,盛惟喬正要把話題轉到西疆,卻見趙適撫了把頷下短髯,微笑着搶先開口道:“康昭,你一介嬌弱女流,還有孕在身,卻不遠千里的趕來北疆,說是來給我這舅舅拜見的,卻也是不放心密貞吧?”
“舅舅目光如炬。”盛惟喬一怔,忙笑道,“密貞他……”
她正要將早就預備好的說辭娓娓道來,力求說服趙適,誰知道纔開口就被趙適做了個手勢打斷,和藹道:“你的想法,我已略有所知!只是且不說其他,就說這北疆軍,也不是我一個人能夠調動的!上面有孟伯勤,底下諸將,很多也非我一言就能讓他們千里迢迢馳援西疆!”
“何況茹茹主力雖然繞路西疆,北疆這邊的戰事,卻也未曾完全停歇!”
“茹茹如今在西疆,設若北疆軍去了西疆,他們又悄然北上,回來北疆了怎麼辦?”
“軍國大事,不容絲毫懈怠。”
“就算密貞是我嫡親外甥,我也不能公器私用,是也不是?”
盛惟喬道:“舅舅,馳援西疆,怎麼能說是公器私用?難道西疆就不是大穆的疆域了嗎?我聽我祖父說過,數十年前,茹茹就曾久攻北疆不下,猝然繞路西疆,以至於西疆軍毫無防備之下,大敗虧輸,連周大將軍的兄長,都戰死沙場!之後茹茹一路攻城下州,連克關卡,險些兵臨長安城下,朝野爲之震動!”
“如今西疆首府益州城被圍,數十萬軍民困於城中,北疆軍倘若坐視不理,難道是要重演數十年前的一幕嗎?”
趙適道:“唉,今日之事,與數十年前豈能一樣?彼時剛好中原蝗災連着水災,連續三年歉收,關中的災民不得不跋涉至長安乞食,西疆、北疆的供給也受到了極大的影響。以至於邊疆將士,上至將帥,下至士卒,都難以果腹。周大將軍的兄長,之所以會戰死沙場,歸根到底,也是因爲連日飢餓,身虛力虧,握不住長槍,戰亂之中墜馬,失了坐騎,爲茹茹圍殺!而如今天佑明君,連年風調雨順,益州城糧草想必不至於缺乏,據高牆深壕,守上些日子,豈是困難?”
盛惟喬還是頭一次聽說周大將軍的兄長,當年之所以戰死沙場,乃是因爲饑荒所至,不禁愣了愣,暗自腹誹:“真虧你說的出來天佑明君四個字……當今天子都是明君,古往今來還不得九成九都是明君了?”
她道:“舅舅這話說的不對。如今確實連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只是西疆與北疆彷彿,地土貧瘠,糧草全賴中原。然而戴故蓮、婁鵬這二人統領西疆軍期間,貪贓枉法,多行不義,原本的軍糧,皆成兩家室中明珠、頭上珠翠、庭前娥眉。密貞領西疆未久,才知這兩人罪行,尚未來得及稟告朝廷、以正國法,茹茹已至!如今益州城中軍民,卻哪裡享受得到大穆的五穀豐登?”
戴故蓮跟婁鵬還有倪寄道這三個的下場,是前兩日公孫喜接到消息之後告訴她的。
雖然盛惟喬對倪寄道也沒什麼好感,不過既然容睡鶴留了這人用着,她這會兒也就不對這人落井下石了。
“然而北疆之前遭茹茹猛攻,損失慘重。”趙適不動聲色道,“不止士卒黎庶死傷紛紛,單是庫房就陷落了不少,皆爲茹茹擄掠一空!如今若是要馳援西疆的話,這糧草損耗,可不是個小數目?最要緊的是,如今天寒地凍,道路難行。茹茹都是騎兵,來去如風,我北疆士卒步行到西疆的功夫,不定他們又殺回北疆了不是嗎?”
盛惟喬蹙眉道:“舅舅,既是馳援西疆,怎麼會是步行?難道不應該派精騎嗎?”
“噢,你纔來,不知道。”趙適道,“之前茹茹突襲馬場,戰馬損失慘重。所以這會兒能夠調動的精騎,數目實在不多了。”
“糧草這個好說,我略有陪嫁,願意捐獻出來,以饗士卒。”盛惟喬沉吟了會兒,說道,“至於說戰馬損失慘重,還有北疆需要戍衛……舅舅您看這樣可以麼?就是讓騎兵全部去西疆馳援,步卒還有沒了戰馬的騎兵留下來戍衛北疆?”
趙適說道:“真是荒唐!哪有打仗用郡王妃嫁妝的道理?!而且北疆沒了騎兵的話,茹茹一旦捲土重來,我們豈不是隻能據城而守,無法出戰了?”
盛惟喬噎了一下,很想說自從茹茹大舉進犯以來,北疆基本就沒傳過什麼像樣的捷報,一會兒丟了城一會兒敗了戰……就這樣,還想着出戰呢?龜縮防守不好嗎?
“那舅舅可想過一旦密貞守不住益州,茹茹傾巢進犯中原的結果?”她急速的思索了下,趙適同意她來北疆,按說不至於下定決心要看着容睡鶴去死,然而此刻想方設法的找藉口,又不像是想幫忙的樣子……這麼說來,他是想看自己的說辭來做決定了?
盛惟喬咬了下脣,朝後靠了靠,讓原本挺直的脊背又挺拔了幾分,換了沉穩的語調,緩聲道,“到時候兵鋒直指長安,朝廷與皇室危在旦夕,北疆軍豈有不勤王的道理?”
“你這個只是設想。”趙適氣定神閒道,“畢竟西疆與長安之間也是隔了重重山水的,茹茹即使下了益州,也未必能夠打到長安城下!退一步來講,茹茹當真膽大妄爲到進犯長安的話,上林苑中的禁軍也不是紙糊的。”
盛惟喬看了看內外,忽然就笑了,語氣也輕快起來:“舅舅,咱們是一家人,這會兒也沒其他人在,我就跟您說幾句老實話了?”
見趙適頷首,她似笑非笑的說道,“首先,禁軍確實不是紙糊的,問題是,孟氏四房的兄弟,崇信侯孟歸羽,還有永寧伯孟歸瀚,在舒昭儀的美言下,如今都在禁軍當中任職。”
“就算禁軍大抵是世襲,不是那麼好融入的。可是據我所知,父王他到現在都沒能在禁軍當中有所佈局不是嗎?”
“其次,孟氏塞給廣陵王的側妃,算算時間,如今已經生產了吧?”
“雖然不知道她這次生的是男是女,但我要是鄭國公他們,肯定事先備下才落地的男嬰候着!”
“到時候孟側妃生下男嗣則罷,生下來的是女孩兒……那就換成男嬰!”
“這麼着,如果長安需要勤王……舅舅方纔也說了,這北疆軍,不是您一個人能夠調動的!”
“上頭有孟伯勤呢!”
“試問如果孟伯勤率領大軍抵達長安之後,是專心勤王呢,還是專心爲孟氏的前途?”
“第三,密貞的底細,外人不知道也還罷了,您是他的骨肉至親,您肯定曉得的吧?”
“不是我說自己夫婿的壞話,只不過……我離開西疆的時候,他答應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拋下我跟孩子。”
說到此處,盛惟喬眯起眼,淡淡道,“反正他也不是沒低過頭,不是嗎?”“……”趙適聽“首先”跟“其次”的時候,都保持着微笑聆聽的姿態,但聽到這個“第三”時,他臉上也有點無奈了,乾咳道,“康昭,茲事體大,你不要亂說!”
這外甥媳婦根本就是在暗示:你要是不派兵給益州解圍,回頭我丈夫吃不消了,索性就投靠茹茹!
盛惟喬笑了笑,說道:“舅舅,我可沒亂說!我的底細,不知道您是否也有所知?我爹孃好些年裡就我一個孩子,自來視作掌上明珠。打從我十二三歲上起,爹孃就爲我的擇婿操碎了心!說句請舅舅不要外傳的話:如今長安城裡的寧威侯世子、舞陽長公主的愛子宜春侯,這兩位當初可全是推薦給我做夫婿備選的!”
“然而我還是選了密貞!”
“所以您覺得,我會輕易放棄他麼?”
“只要他好好兒活着,其他的,我纔不在乎!”
趙適皺眉道:“你是盛駿豪的嫡親孫女。”
你祖父當年殺起茹茹來,簡直不分男女老幼好嗎?
有這樣跟茹茹不共戴天的祖父,你居然想到攛掇丈夫投降茹茹……你良心不覺得痛嗎?!
“我爹還進過翰林院呢!”然而盛惟喬不爲所動,不以爲然道,“我還不是連個才女的名聲都沒混出來?雖然人人都希望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然而虎父犬子這種事情,總是難免的。反正從我小時候起,我爹孃一直都說只要我過的開心,其他都不打緊……他們一定會原諒我的!”
“而我祖父最疼我爹了,我爹願意原諒我,我祖父肯定也能理解的!”
趙適出身書香門第,又是高密王的大舅子,就算這些年來跟孟伯勤在北疆勾心鬥角沒停過,互相沒少給對方使絆子,然而場面上大家都是客客氣氣的,所以還從來沒見過盛惟喬這麼恃寵生嬌的理直氣壯。
他嘴角抽了抽:“我的意思是,令祖父當年一度令茹茹聞風喪膽……你覺得茹茹會接納你們?”
“這有什麼辦法?”盛惟喬滿臉無辜,“舅舅這樣親切,卻也不願意管我們夫婦死活,不投降,難道爲國捐軀嗎?!”
趙適:“……”
你是盛世雄的孫女,難道不應該認爲爲國捐軀是應該的嗎?!
然而他仍舊低估了被容睡鶴言傳身教耳濡目染出來的郡王妃的不要臉:“而且就算茹茹記恨往事,我們夫婦也未必沒有活路……密貞怎麼都是大穆郡王,之前在長安的時候,多少知道些茹茹想知道的事情呢?大不了和盤托出,沒準還能在茹茹那邊混個官噹噹?”
“……”趙適哭笑不得道,“康昭!你真是小孩子脾氣,怎麼這樣的話也說得出口?”
盛惟喬笑道:“哎呀,反正這兒又沒其他人在,舅舅左右也不會出賣我們的是不是啊?”
她這麼說,趙適反而覺得這外甥媳婦指不定真的做得出來唆使容睡鶴賣國的舉動,暗罵盛家教女無方之餘,也有點頭疼:“密貞這是怎麼回事?什麼都沒交代他的郡王妃嗎?難道他就指望這郡王妃胡攪蠻纏到我點頭?”
他要聽的是乾貨,比如說容睡鶴下個五年計劃什麼啊,背後站着的到底是不是桓觀瀾啊,還有些什麼不爲人知的底牌……可盛惟喬這纔開始談呢就拿投敵威脅了,這話題歪的,還能扭回去嗎?!
“康昭,明人面前不說暗話。”趙適尋思着,也不跟盛惟喬兜圈子了,徑自道,“出兵西疆,於我並非做不到。然而密貞不是長子,要我們違抗王爺,拋棄溫良恭儉讓的世子……你們夫婦,總該給點實質上的理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