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少祺很快就完成了一桌的飯菜,瀟夏曦幾乎坐享其成。
席間,他接聽了幾個電話,與飯廳隔着距離,細細地說,再回來的時候,瀟夏曦依然坐得端正,矜持地慢嚥細嚼,並沒有因爲他的多次離席而有不悅。
“待會兒我要出去一下。晚上再去看麟兒。”他說。
“……好的。我休息一會兒,也會再去醫院。”瀟夏曦同樣淡淡地迴應。最近麟兒的病情很反覆,她不想缺席任何一個陪伴在他身邊的時光。
飯後,凌少祺離席。瀟夏曦匆匆站了起來,將掛在衣架上他的外套取下來。秋意漸趨盛涼,在室內尚可以穿一件單衣,可是到了室外,不得不多添置一件外衣。展開外套,正要爲凌少祺套上,一張紙片從衣袋裡滑落,她俯身拾起,也沒有細看,重新塞了回去。
送走了凌少祺,瀟夏曦折身返回大廳。偌大的房子裡,又只剩下了她一人。空氣中仍然縈繞着他殘留的氣息,幾縷光束透過窗幔傾瀉在地板上,斜照的光影裡,古老時鐘的時針嘀嗒一聲,撞在了12點正的位置上,瀟夏曦的心莫名地跟着顫抖了一下。
強烈的預感伴隨着一絲躁動的不安遊走全身,她來不及細想,拿起外套就往外走。外面的保鏢臉上浮現一絲驚詫,卻沒有多問,仍然寸步不離地緊跟其後。
到了醫院,越往麟兒的病房走去,心越慌。瀟夏曦不知道這種情緒從何而來,也不知道如何將這種情緒抑制下去,只覺得眼前人影晃動,樹椏婆娑,連着甬道也滲白得扭曲,身邊所有的事物似乎在頃刻間陷入了迷亂。
電梯的門拉開,幾個護士急匆匆地從面前掠過,她們去的方向,正是麟兒病房的所在。瀟夏曦的心又一陣揪緊。
她的腳步反而緩了下來,病房裡站滿了人,兩個醫生,還有幾個護士,臉上都是一色的凝重。瀟萬川坐在病牀旁低聲嗚咽,他的聲音已經暗啞,仍然竭力忍着傷痛緊握着麟兒的手,放在面頰邊上輕輕摩梭,他的掌心掌背都是淚。他的手那麼小,軟軟的,仿似稍一用力,便會從他的掌中消失一般。
生命儀似有若無地響着,在靜謐的房間里拉出一絲嘶啞的長音。
圍在牀邊的醫生和護士看見了瀟夏曦,很默契地讓出一條路來。病牀上的麟兒瘦得只剩下骨頭,長期的疾病讓他變得更小,單薄的身體就那麼蓋在被單下,輕如飛絮,薄如蟬翼,蜷縮在那裡,就像一隻小動物。
他也看見了她,將手摸索着探向她。瀟夏曦慌忙握住,入手之處,一片冰涼。毫無預警地,一股潮熱涌上眼眶,喉間哽咽,她只能緊抿着脣,拼命屏住鼻腔裡的悸動,強行將悲傷掩藏在眼瞼下。
“姐……姐……”氧氣罩下,他的聲音非常含糊。他費力地把手往上提,還沒到中途卻因爲無力垂了下來。瀟夏曦立即幫他取走呼吸器。光影下,他的臉幾欲透明。
“姐姐,我好想念媽媽。我……想見她。”羸弱的聲音在他的脣齒間溢出來,突然反手握住她的手,緊了半分。
瀟夏曦俯身過去,伸手將他額前的碎髮撥向一邊,指尖穿過他的髮絲,柔柔的。“麟兒很乖,阿姨剛剛來了電話,她正趕回來,可是路上有些事情耽擱了。她說了,這
次回來後,就不再走了。她要永遠陪在麟兒身邊。”她在他耳邊輕輕地說,“等你的身體再好一點,我還可以帶你到海邊玩。那裡的天氣比這兒暖和許多,有明媚的陽光,有白帆,還有海鷗,麟兒可以與其他小朋友一起,在沙灘上堆砌城堡。你要好起來,知道嗎?”
“嗯……我聽姐姐的話,也聽爸爸的話,麟兒……要做個乖孩子。”他看着她,眼神突然變得迷離,淺淺的笑凝固在嘴角,“姐姐,答應我……不要再生爸爸的氣了。好嗎?”
瀟夏曦猛地點頭,小孩兒心境清明,即使在病榻中,卻把很多事情都看在了眼裡。“姐姐沒有生爸爸的氣。你看,我們都好好的。”她拉過瀟萬川的手,三隻手疊在一起,溫度從掌心暈開,不再像剛纔那樣冰,卻沒來由的有種悽惶的悲涼。
“別怪爸爸……是我……是我……”生命儀突然劇烈地響了起來,他不斷咳嗽,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旁邊的醫生立即搶過來,爲他進行緊急的搶救。瀟夏曦只得退離了病牀,呆坐在一邊的沙發上。片刻之後,生命儀終於停止了跳動。
他離開了。
瀟萬川不知何時走近,他扶着她顫抖的肩膀,兩人相擁在一起,眼淚簌簌地落下。
“堅持了這麼久,對他而言,這也許是最好的解脫。”瀟萬川哽咽着聲音說。她擡眸看着他,氳氤中,他的臉有點模糊,篆刻的五官半隱半明,雙眼早已經佈滿了紅絲。這個道理她懂,只是沒有想到,這一天會來得到這麼快,這麼讓她措手不及。醫生不是說,還有一個冬季嗎?
“夏曦,當初你爲了我們留了下來。現在,也該爲自己打算了。去找他吧……”他繼續說。瀟夏曦咬緊了下脣,只管搖頭,卻再也說不出話來。
醫生護士們都退了出去,病房裡只剩下瀟夏曦他們,對離世的人作最後的告別。瀟萬川拿了塊小毛巾,細心地擦拭麟兒的四肢,如他睡着時一樣,只是停了心跳,溫度漸漸冷卻。一切停當後,他端詳着他的臉,再一次撫上他的面頰,揉去他微蹙的眉頭,粗糙的手指從他的額頭一直描畫到下頜,一遍又一遍,帶着不捨和眷戀,還有濃重的懺悔,再一次老淚縱橫。
瀟夏曦與他分坐於病牀兩側,合什祈禱。麟兒的面容是安詳的,沒有痛苦,眉宇間甚至還噙着微笑。也許,在遙遠的天國,他終於見到了林若然吧。沒有病痛,沒有藥味,沒有手術室裡眩目的燈光,只有歡笑,快樂和久違的母愛。
那是他的天堂!
瀟萬川放下祈禱的手,親自爲他蓋上白布!
凌少祺是後來得到消息匆匆趕來的。他在外面與醫院的工作人員交待了善後處理的事宜,然後推門走進了病房。
“我已經與醫院商量好了,三天後,麟兒的遺體會移送火化,他將與我姐姐一同安葬在墓園!”他說。
瀟萬川擡眸深深看了他一眼,輕頜首,沉聲道了句:“少祺,謝謝你!”從林若然的猝然離世,到現在的麟兒,他都不曾爲他們做過什麼事,反而是凌少祺,一力操辦了所有,真心實意也好,表面功夫也罷,他這句“謝謝”來得太遲,以至於此刻聽上去,蒼白而無力!
“你不用謝我!他不僅是你
的兒子,也是我的外甥!我僅存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凌少祺攥緊了拳頭,再慢慢放鬆,可是他的眼神,依然故我的冷凜,掩藏着傷感。
他不再多語,徑直走到瀟夏曦身邊,伸出雙臂,將那個情緒已經平復下來的小女人輕擁入懷。瀟夏曦埋首在他的腰間,感受着他雙手攏在發間傳遞過來的力量,莫名地,淚水又一次決堤。他卻只是挺直地站在那裡,任她的眼淚濡溼了自己的衣衫,任她的顫抖凝聚成一股電流在指尖化開。
“對不起!”瀟夏曦輕微蠕動了一下身體,勉力拉開一點距離,她從他的腰間仰起頭,臉上兀自掛着淚痕。凌少祺低頭看着她,她的兩個眼睛早已經哭得紅腫,輕顫着未乾的淚珠,因爲激動,鼻尖泛着粉紅,在弦白的光束下顯得更加悽美蒼白。
“夏曦,永遠都不要跟我說對不起,任何時候都不需要!”
他倆之間,早已經分不清誰虧欠了誰,誰又負了誰,誰是誰的藤蔓,誰又是誰心口上的荊刺。
瀟夏曦起身去洗手間清理臉上的淚痕。病房是醫院裡特設的豪華套房,有獨立的洗手間,可是,變故洶涌而來,這裡的氣氛太凝重,她需要換一把空氣。
“保鏢”亦步亦趨跟着她到洗手間,然後守在了外面。
撒一潑涼水,頭腦頓時清明,很多過往影畫戲般掠過。玻璃鏡裡的女子,捲髮纖細飄逸,只是臉色憔悴如秋月下一株黃花,猛地闔眼,涼水伴着淚水,從眼角蜿蜒滑落,勾勒出一臉的悲愴。
在輿洗臺前駐立良久,瀟夏曦長吁了一口氣,待要轉身開門出去,一個黑影卻擋在了面前。
“夏曦,老大他……出事了!”龍七攔住了她的去路,焦急地攥住了她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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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裡。
兩個人隔着一段距離相對而坐。
“少祺……”瀟萬川叫了聲。喪子之痛仍然如尖利的錐子一下下地銼入他的心臟,他不得不將內心的痛楚強壓下去。
凌少祺淡淡地擡眸,看了他一眼,卻面無表情,也沒有任何迴應。
“我們和解吧。”瀟萬川掩住臉上的悲傷,繼續說,“……爲了夏曦,我們和解吧。以前的種種,都是我的錯。我的妻子死了,兒子死了,我也爲此付出了代價。到了現在,我只想爲夏曦做最後一件事——和解!我一無所有,只剩下夏曦一個親人了,我希望她幸福……”
他的話不能說不誠懇,可是還沒有說完,卻被凌少祺一聲斷喝中止了:“你是爲了你自己吧?”
他冷笑兩聲,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踱到瀟萬川面前,半俯下身,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細眯的眼迸射出凌厲的精光,將他籠罩起來,“麟兒死了,你我之間唯一聯繫的血親已經不存在了,所以,你又想着可以通過夏曦,來保存你的性命,對吧?”
“不是。我是希望,如果你給不了她要的生活,請你放開她……”瀟萬川迎着他的目光,堅毅地說。
凌少祺眉心微蹙,重複着他的說話,“放開她?”兀地話鋒一轉,“你以什麼身份來與我談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