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路上瀟夏曦一直沉默不語。她向來不是個聒噪的人,此刻的她更顯得安靜,半倚在車窗,雷承旭從側面斜睨了她一眼,明滅的燈光疊影而過,使她的五官看起更具立體感,小巧的鼻尖和低斂的羽睫,配合着均勻柔軟的呼吸,輕顫。兩瓣潤澤的雙脣比平日看上去紅豔了許多,薄脣之間空留一絲縫隙,透着誘人的馨香。雷承旭眸色一沉,別轉臉,目光不着邊際地投向正前方,然而,看到的卻是一片虛無的黑暗。
轎車穿過繚繞的黑色,滑入鏤花的大鐵門,在大宅前平穩停靠下來。雷承旭俯身將瀟夏曦抱起,隔了一層西裝外套,自她身上散發的炙熱就那麼肆無忌憚地傳至他的掌心,熾痛了他的肌膚。他怔了怔,不由得在心裡自責起來——她大病初癒,身體還沒有完全復原,這一驚蟄後,再次誘發了體內的病毒因子,又發燒了。而他竟然忽略了這點,以爲她的安靜不過是受驚嚇後的自然反應。
回到雷承旭的大宅,又是一番忙碌。傭人急急地爲瀟夏曦換下溼漉的禮服,用熱水擦拭全身,再換上舒適的睡袍。專屬醫生收到了電話支喚,早早在雷宅待命,不敢有絲毫懈怠。雷承旭的雷厲風行早見識過,鮮見他對某一個人特別在意,即便是曾經被誤以爲會入主雷宅的德麗絲,也不曾有過這番特殊待遇。
一番料理後,瀟夏曦的低燒終於平緩了下來,不過雙頰的紅暈還沒有完全褪去,鼻尖凝着夏曦的汗珠,晶瑩剔透。雷承旭爲她捋好了被子,正要準備離開,倏地被抓住了手腕。
“幫我。”氣若游絲,然而每字每句都非常清晰。
他微怔,回首對上她半闔的眼,視線下滑到自己的手腕上。她抓得很緊,即使在病中,指骨裡也顯現出一種綿裡藏針的堅韌。
“請,你,幫,我!”她拚盡了力再次重複了請求,聲音很弱,很無力,然而,卻令人無法推卻。
雷承旭淡然一笑,輕拍她的手,將它塞進被子裡,仔細摁好被角:“好好休息,一切等你好了再說。”聲音刻意放緩了許多,出奇地輕柔。
彷彿得到了他的承諾,瀟夏曦像個聽話的小孩終於完全闔上了雙眼,鼻翼一張一翕,竟是那麼的均勻有序。紅豔豔的脣嘟起,卻掩不住嘴角泄漏的笑意。
雷承旭凝視片刻,悄無聲息地從房間裡退了出來,手腕兀自帶着她的體溫。
翻開手掌,掌心躺着一枚鑲水鑽的鈕釦,是瀟夏曦溺水昏迷後逐根逐根掰開她的手指強取下來的。水鑽鈕釦泛着淡黃的光,設計風格獨一無二,做工也非常精緻,顯然出自名家的手筆。非富即貴。
到底是什麼令她即使昏迷了仍然生生念念不忘,一直將它攥緊在手裡,不捨得放手?雷承旭緊攥成拳,水鑽鈕釦的倒角硌入肉裡,卻感覺不到疼痛,只是眼睛開始有點生澀。
頭疼。瀟夏曦從一開始就不能讓他省心。一次次抗拒他的命令,甚至設計逃跑,雖然後來追蹤找回來了,被弄得遍體麟傷,可是她似乎並沒有從中得到教訓,還是一如既往地任性妄爲,將只屬於她自己的秘密牢
牢地藏在心裡。他討厭這種不被放在眼內受到漠視的感覺。可惡的是,他根本沒辦法掌控她的內心,應該說,每次看到她的眼淚,他就莫名地放下姿態,寧願站在旁邊看着她默默流淚,也不忍心看到她違逆本意受到任何傷害。
嗤笑。原來他雷承旭也懂得憐香惜玉。原來征服一個女人的學問並不是他想象中簡單。金錢,權力,慾望,所有這些可以用來征服女人的手段,在她面前竟然毫無用處。
她依然故我地堅守着自己的堡壘。
她淚意漣漣地請求幫忙,雖然沒詳細說,他也不問,只是直覺上與這枚鈕釦有莫大關聯。對於她的請求,他有一千個一萬個堂而皇之的理由拒絕。弱勢如她,根本沒有可以驅動他的力量的本錢或者交換的條件。答應她,源於莫名的心軟,只想盡己所能滿足她的要求,而不論這個要求是否會超越他所能容忍的界限。
雷承旭漫步走回自己的房間。才掩上門,預料中的銳痛從腹部迅速漫延到全身,彷彿有千萬條蟲蟻在體內噬咬。五臟六腑如排山倒海般翻騰,他抿緊了雙脣,垂在身側的手猛地扣進牆壁,因爲太用力,牆上的灰刷刷地下了一片。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來得猛烈,即使看上去身體健壯的他,也承受不了這種疼痛接而連三的襲擊。
“該死的!”他低聲詛咒了一句,摸索着從衣兜裡掏出藥瓶,倒出幾顆藥丸,數也沒數,全部塞進口裡。
消停片刻,疼痛才漸漸減緩。可是那種由劇痛而引發的麻痹卻貫痛了全身,像延伸生長的藤蔓,沁入骨血,彌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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瀟夏曦這一次發病反反覆覆,拖延了幾天才見好轉。醒來的當天,精神反而清朗了許多,只是大病初癒,又白“餓”了幾天,看上去比較憔悴,眼窩深陷,好像,剛剛與敵拼殺的凱旋者,蕭肅卻不狼狽。傭人奉上的小米粥、各種營養補品,她來者不拒,全部倒進了胃裡。末了,拍拍肚皮,從牀上彈跳下來。
“小姐,你身體纔好,雷先生吩咐了,要多休息,不可以亂走。”女傭人驚愕地看着她的反應,忙不迭地攔住她的去路。
瀟夏曦看了她一眼,嫣然一笑,昔日的冷淡也隨着這笑頓時變得溫暖豔陽。“我要見雷先生,可以爲我帶路嗎?”
女傭人一頓,恭敬地迴應:“雷先生外出了。”簡單明快,沒有太多累贅的解釋,顯然是受過特別訓練的。
瀟夏曦漫不經心地“哦”了一聲,卻不停步。“那我在書房等他。”
這一次女傭人沒有攔她,也攔不住。雷承旭曾在所有家傭面前宣佈過,瀟夏曦可以在大宅內的任一個地方走動,他對她的態度是特殊的,是寵溺的,沒有人有膽量去懷疑她存在的重要性。只要她不再像上次那樣施計逃跑,累他們受罰受罪,就是天大的恩賜。
雷承旭的書房沒有想象中神秘,不過裡面的藏書卻意外地豐厚,像初相識時,雷
承旭在她的住所隨意拿了本《三十六計》,讀得津津有味,其淵博的知識面與他黑道老大的身份如此格格不入,反倒更像一個象牙塔裡兢業苦讀的學子,有着夢一般的對未來的憧憬。
窗外漫射的光凝結成柱,旋着圈兒打在木地板上,獨特的檀香盈滿了整個房間。書桌上的文件稍顯凌亂,似乎是他在閱批文件資料時遇上了突發事件而不得不放下手上的工作,因爲走得匆忙,有幾張零散的紙飄落在地上。瀟夏曦一愣神,無奈地笑笑,拾起地上的紙放回書桌,分門別類地重新整理散亂的文件。纖細的手指從書桌的一角摩梭至另一邊,再從書桌挪移到旁邊休憩用的沙發。無可否認,雷承旭是個勤奮的人,所以才能夠在短短一年內征服組織裡的長老,取得他們的信任,從而成爲舉足輕重的頭號人物。
同時,他也是個懂得享受的人,輕輕旋動沙發旁邊的按鈕,窗簾自動拉上,書房瞬即陷入黑暗當中。一股浪潮從遙遠的天際漫過來,伴隨着滾滾的轟鳴,她驚愕地擡眸,碧藍的海水已經漫過了頭頂,身體出奇地輕盈,仿如隨波逐流的水牀,揚手處,一羣海魚成羣結隊簇擁着游到她的身邊,繞着她的髮絲跳舞。偶爾有一兩條海魚拈在她的鼻尖上,撲打着兩扇夏曦的魚鰭,扇起的水紋輕柔地撫過她的臉,癢癢的,騷軟的。在歐洲留學讀書的時候,她也曾看過3D電影,那種身臨其境的真實感讓人似乎置身於由藝術工作者構造的夢幻裡,卻沒想到,雷承旭的書房配備的是更加不可思議的四維影像。這是一個能令人忘卻煩惱忘記自我的異度空間。
倏地,音樂停止,畫面再度如潮水般退卻。瀟夏曦愕然地轉身看向門口,雷承旭雙手插在褲兜,脣角漫出淺笑,帶着幾分嘲弄,悠悠地看着她。眯起的眼縫沒有任何侵略性的意味,卻莫名地讓她感覺到窘迫。
“這個,那個……”她嚥了下口水,向後退了幾步,不自覺地撞上後面的桌角,藏在背後的手觸及到桌面幾道深刻的劃痕,不自覺地一愣,“我有事情要與你商量。傭人說你出去了,所以我來書房等你。”
“哦。”他隨意應了一句,並沒有責難她的擅自進入,然後以極盡優美的姿態攏進沙發裡,眸光鎖定在她略顯清瘦的小臉上,“我也有事情要找你商量。”
瀟夏曦肅整了一下面部的表情,迎上他深邃的注視:“你請說。不過,你把我擄來了莫斯科,我已經無家可歸了。如果你現在要趕我離開,我……反正,我是不會走的。”先把話挑明瞭,一副“我要賴定你了”的決心。
雷承旭哂然一笑,想不明白她爲什麼會聯想到他要把她趕走。
瀟夏曦莫名地看着那一抹笑在他的脣角暈開,蹙了蹙眉,有點不甘:“我知道我很麻煩。不聽話,又逃跑,而且還病了兩次,給你添麻煩了。可是,我承諾,我不會再搗亂了。”她豎起了三根手指,指天發誓。不知爲何,她以前千方百計想要離開,可是在大病之後,她突然想清楚了很多事情,反而不急着離開。
或者只有留下來,她纔可以離他靠得更近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