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
郭寧徐徐策馬,沿着一處稍稍高出水面的坡埂行進。
坡埂顯然是人工興修的,但已經荒廢很久了。
有的地方尚屬寬闊,馬匹走得很舒服;有的地段兩側都坍塌了,剩下中間的通路很窄,而且明顯地傾斜。饒是郭寧騎術出衆,也得小心策馬,免得胯下的高大戰馬崴了蹄子。
自從前宋掘開河道,營造緣邊塘泊,本來是一個整體的河北,就被水澤分成了南北兩大區域,而兩大區域之間的塘泊地帶僅存軍事作用,其間多有依託水澤的城寨。隨着大金囊括域中,軍堡城寨皆遭廢棄;於是,這一帶就不可避免地衰退,變得漸漸荒涼。
坡埂的南面,大概幾十年前曾是水田。不過現在生了齊胸高的荒草,人馬經過,荒草中的成羣蚊蚋被火光驚動,頓時嗡嗡地飛起。
夜色中看不清楚,卻能感到它們細小的身體亂飛亂撞,甚至撞到人的面龐上。郭寧的黃驃馬被蚊蚋糾纏得煩了,惱怒地打着響鼻,連連昂首甩尾。
好在前頭的騎士們加速行進了,不待郭寧夾馬催促,黃驃馬嘶鳴了兩聲,便撒開四蹄小跑起來。
再往前數裡,隊伍便從坡埂下來,貼着一道半乾涸的溪流前進。
這溪流蜿蜒屈曲,下游延伸到安州。在新橋營那邊的一段,被叫作雞距泉。不過,在上游這裡,好幾條溪河彼此關聯着,溪河之間全都是沼澤荒地,沒人給它們起名。
騎隊沿着溪流一直走,有時候被崎嶇地形所阻,要越過溪水,到對面的河灘才能繼續前進;有時候甚至要下馬,步行趟過泥塘。
夜色濃重,路上更是到處坑窪泥濘,很不好走。
將士們渾身溼透,幾乎精疲力竭。很多人又害怕累着戰馬,強打精神下馬來,深一腳淺一腳地牽着馬走。
結果走着走着,好幾人失足滑倒,全靠同伴七手八腳攙扶起來,否則,可能在泥漿裡悶死。
他們所經之處,全無人煙,只偶爾看到幾幢坍塌到只剩地基的房舍,叫人知道這裡過去曾是某某屯堡,某某軍寨。
當年此地曾是軍民百姓生息的安穩所在,時局變遷,荒廢了。
那也沒什麼。
或許就在今年,河北、中原的許多富庶所在,也會變成一處處廢墟。連帶着土地上的億兆軍民百姓,全都會化作白骨,埋葬於戰火之下。其情形,要比此刻所見淒涼百倍。
正行進間,隊伍的後方,又有急促哨聲響起,還夾雜着此起彼伏的怒吼聲。
這會兒隊伍正通過一處窪地,上千人拉成了極長的縱隊,首尾不能相顧。若蒙古人忽然殺出,那可就糟了!
不少將士頓時悚動。
倪一勒馬退回數步,看看郭寧。
郭寧沉穩地道:“我們不要停步,儘快趕到前頭的鴨兒寨。”
說到這裡,他在馬上挺直身軀,環顧前後將士們,提高嗓音:“去鴨兒寨休息一晚,明天我們找個機會,給蒙古人一記狠的!”
衆人轟然應是。
郭寧坐回馬鞍上,又對倪一道:“有李二郎在後頭,無妨。他頂得住!”
此時,深得郭寧信任的李霆,這會兒正狂怒地張弓搭箭,向着快速奔來奔去的獵犬射去。
可那獵犬在人叢中繞着圈子狂奔,動作極其迅速。箭矢很難命中目標,利箭在空中穿梭,箭頭紛紛落進土裡、水裡。
李霆的箭術一般,箭矢卻施放得很大膽,好幾次差點射中了對面的士卒。
爲了躲避箭矢,那士卒下意識地往旁側身。
結果,那條好不容易被圍攏的獵犬,就對準他側身讓開的空隙,猛地衝了過去。
過去的兩個時辰裡,後頭的蒙古追兵藉着兩條獵犬的靈敏嗅覺,緊緊追着李霆所部不放。李霆想了好幾個辦法,都沒能將他們甩脫,兩方先後還爆發了數次遭遇戰。
要說兵力,其實是李霆要強些。
但一來水澤中排布不開兵力,每次接觸都是三五人,十數人的小規模惡戰;二來將士們今天一早便廝殺,然後長途奔走至今,普遍都疲勞至極。而蒙古人卻天生的堅韌耐勞苦,哪怕兩眼都血紅了,還依舊呼號奔走如狂,彷彿惡鬼。
所以幾番激鬥下來,李霆所部吃了不小的虧。要不是夜間蒙古人難以拈弓遠射,只怕死傷數量還要增加。
李霆發了狠,決心先將獵犬除掉,再謀甩開敵人,所以在沿途設了多個用來捕獸的陷阱。
不料那兩條畜牲極其聰明,陷阱全然無用,它們依然死死跟着。
蒼茫夜色裡,雙方且戰且走,很難判定彼此的距離。甚至有時候,兩隊人在複雜地形中犬牙交錯,一旦發現行蹤,性命便決於鋒鏑。
這一回,李霆領着一些人匍匐在道旁的污水塘裡。衆人只露出雙眼,用蘆管透氣,專等那兩條可惡的狗經過,然後伏擊後頭的蒙古追兵。
結果,天曉得那兩條畜牲的鼻子怎會靈到這等地步?
剛到近前,兩犬立時發出狂吠。好在這時候,李霆的副手,什將胡泰策馬從斜刺裡殺到,與後方的蒙古阿勒斤赤殺作一團。
李霆全沒浪費這機會。
老子伏擊不了人,難道還伏擊不了狗嗎?
他立即跳出來對付獵犬。
可惜十數人圍堵兩條狗,還不順利。一條狗當場就覷得空檔,甩開四腿跑了。眼看剩下一條,這會兒又要脫身。這烏黑的夜色下,一旦被它跑出了人叢,哪還能逮着?
李霆勃然大怒,不管不顧猛撲上去,一把揪住了獵犬的尾巴。
獵犬狂吠着張開嘴,衝着李霆的咽喉就咬。李霆以手臂遮護,狗牙嵌在了李霆的牛皮護臂上,一時透之不入。
當下一人一狗滿地亂滾。
好在他反應很快,趁着獵犬咬着護臂,另一手拔出刀來,劈里啪啦地一通亂砍,周邊的同伴們也紛紛上來相助。
轉瞬間,李霆又滿臉帶血地起來。
他舞了個刀花,厲聲喝道:“胡泰那頭堅持不了多久,隨我去支援!”
話音剛落,蒙古追兵又到。
而距離稍遠的胡泰,確實已經支持不住了。
隨他斜刺殺出的,一共只有十騎,結果正撞上了那蒙古百戶的本隊,兩邊衆寡不敵,十騎瞬間去了一半。
胡泰的廝殺經驗很豐富,眼看情形不對,撥馬就走。
他也是三州潰兵出身,身邊有若干共同出生入死的親信部下的。爲了掩護他,好幾名騎士先後跳下馬,揮舞長矛驅趕衝過來的蒙古騎士。
卻不料蒙古軍中一名黃鬚黃髮的巨漢早已經下了馬,踏水繞到蘆葦叢後頭,幾步就衝到了胡泰身旁。這巨漢沒有披甲,身上的破衣爛衫血跡斑斑,手中環刀的刀刃上有好幾處缺口,正是來自北海的韈劫子人忽噶。
忽噶猛地衝到胡泰的馬側,伸手揪住馬鬃,掄起長刀朝上就砍。
馬匹被拽疼了,一下子受驚騰躍而起,忽噶的長刀便從胡泰的大腿上劃過。鋒刃撕開了牛皮的裙甲,然後深入皮肉,一口氣從大腿過膝蓋,再到小腿,割出了長達尺許的傷口,露出白森森的骨頭。
胡泰也是硬氣,竟只悶哼一聲,連連催馬。戰馬剛跑幾步,忽噶隨手拋開卷刃的長刀,攔腰抱住胡泰,將他從馬背上猛掀下來。
可憐胡泰的右腿還套在馬鐙裡,這時候仰天倒翻下來,後腦着地,當即就已暈厥,隨後又被戰馬拖曳着,往沼澤、灌木之間猛竄。那些密集的灌木枝丫也不知生長了多少年,堅硬得如同石頭一般,便是戰馬踏足其間,都得小心馬腿被割傷,何況一個人被橫拖過去?
只聽水聲嘩嘩亂響,空氣中的血腥氣息,瞬間又濃烈了幾分。
此時掩護胡泰的數人也都屍橫就地,納敏夫冷着臉踩過血泊,並無喜悅。皆因自家的獵犬隻剩下了一頭,就在面前低聲嗚咽不已。
在這種環境下,少了條狗,就像是少了一隻眼睛,少了一隻耳朵!緩急之時,就等於差了一條命!
納敏夫壓着心頭的怒火,冷笑喝令:“繼續向前!我們緊緊地盯住敵人,不能讓他們離開視線……但輕易莫要再廝殺了!盯住他們,只要盯住他們就行!四王子所部,明天就能趕上來!”
李霆剛逼退了追上來的一撥蒙古騎士,就在距離納敏夫三四百步的地方稍稍喘息。
天色濃黑如墨,但衆人唯恐蒙古人發現,不敢點起火把。只聽見李霆連聲冷笑:“孃的,這斷後的活兒,還真不好乾……胡泰完了!我們拿了十條人命,就換了條蒙古人的狗!”
他笑了兩聲,又格格地咬牙切齒,因爲太過用力,面頰兩旁的肌肉都綻了起來:“不過,既然死了一條狗,蒙古人就不敢再隨意逼近了……我們抓緊時間,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