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地界上的這些勢家豪強,論起出身,甚有不同。
比如徐汝賢,祖上幾代人都是聚居結寨,聚衆自保的大豪強,到他這一代又得官職,從而黑白兩道通吃。整個徐氏宗族在掖縣到萊陽之間佔據大量的土地、佃戶,又有私兵,與土皇帝無異。
而這姓高的,喚作高羊哥,其父祖因遭兵戈,成了破落戶。泰和伐宋時,高羊哥被籤軍南下,在兵圍楚州時劫掠地方,得了些錢財,後來帶着數十個部下回鄉,佔了些田畝,雖也算一方強豪,卻改不了潑皮無賴的性子,日常替人奔走,撈些偏門,地位與徐汝賢差得甚遠。
徐汝賢自然不將高羊哥放在眼裡,甚至也懶得與他多談,稍稍示意,便有親近人出來陰陽怪氣,意思是高羊哥縱然習慣了做狗,也只能吃屎,在場的豪強人物卻不能學他。
高羊哥當着衆人的面遭此折辱,如何等忍?他頓時捋起袖子,扯開衣襟,露出毛絨絨的胸脯向前耍狠,嚷着要與那說他吃屎的漢子撕打。
旋即兩人拳腳相加。堂上衆人有的冷笑,有的裝模作樣勸說,一時紛亂。
亂哄哄的人叢裡,聽得有人高聲喝罵:“高羊哥你這殺才,徐兄請你來,是給你面子,你竟敢胡言亂語,動搖人心!咱們萊州強豪彼此聯結一體,在此地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何嘗向外人屈服過!偏你要向外人屈膝!那口狗糧是容易吃的嗎!”
又有人厲聲道:“這幾年裡,咱們經營起好大的局面,一旦屈從外人,可就沒了!到時候,難道都老實種地嗎!人爲刀殂,我爲魚肉的道理,你不懂嗎?你這胡言亂語,是要害人!”
豪強們若不桀驁,也就不成其爲豪強了,何況這些豪強,還大都是山間賊寇搖身一變而來。
不少人本來就覺得,高羊哥張口閉口跪地求饒云云,甚是刺耳。這會兒聽得喝罵,更加激憤。
高羊哥又是個素來沒人緣的潑皮。於是好幾人也上去踢打,呼呼喝喝地又鬧了好一陣。
眼看衆人的情緒將被調動起來,還有跟着振臂高呼,口稱絕不輕易屈從的,廳堂角落裡,卻有數人始終端坐不動。
任憑其他人怎麼喊着要抱團,怎麼喊着要自家做主,這數人全不理會。
直到高羊哥被踹倒在地,發出殺豬般的大叫,其中一人將手中茶盞往桌上重重一頓:“夠了!徐兄,我們也沒說什麼,你何必安排人演這麼齣戲,字字句句都在編排我們呢?差不多就行了!”
此言一出,廳堂裡至少半數的人,回頭去看他。
再轉眼回來,便覺原本撕打的高羊哥和另一人,看似拳拳到肉,其實臉上連一塊青腫都沒見,未免假得可笑。有些人本來熱血衝頭,這會兒眼珠子咕嚕嚕亂轉,忽然就回身落座。
廳堂裡瞬間安靜下來。
外圈看熱鬧的人裡,還有人義憤填膺地叫嚷。嚷了幾聲,忽然覺得哪裡不對,於是悻悻住嘴。
徐汝賢眉頭一皺,隨即哈哈一笑。
他也是老江湖了,雖被人直言揭破,臉皮一點都不紅,也看不出謀劃被揭破的羞慚:
“請幾位朋友打鬧一番,無非是想說明白一點道理,想提醒諸位,不能向外人屈服罷了。給大家鼓鼓勁,是有的,要說編排周兄,那決然沒有。”
坐在角落那人連連搖頭。
他起身向前,站到廳堂中央,先環顧衆人,再看徐汝賢:“徐兄說,咱們萊州強豪,彼此聯結一體,不受外人所侮,那是沒錯的。但說到向外人屈服……當年完顏承暉出面招撫盜匪,諸位不都領了大大小小的官職,才從山裡出來?這不是屈服?後來完顏撒剌在山東東路要錢要糧,我看諸位也都小心伺候着……這不是屈服?”
他環視衆人,皺眉道:“許是我周某人見識淺薄,我真不明白,來一個北疆漢兒出身的節度使,難道不比來一個高門貴胄的女真人好些?諸位怎麼就不能屈服了?”
他又轉向徐汝賢:“徐兄你,素來都思慮縝密,手段多樣。我相信你要應付一個新來的節度使,可用的辦法千千萬萬。要不是你這幾年的周旋、照應,我在福山島那裡的私港,也斷然沒有那麼多的財源。”
說到這裡,他向徐汝賢作了一揖。
徐汝賢上來扶住他,笑道:“那是周兄經營得法,我們都靠着周兄,纔有錢賺。不過,周兄你是靠海生髮的,不明白我們這些鄉里土族的想法……咱們也不像你,一看情況不對,就能坐海船脫身啊哈哈哈哈……”
被喚作周兄的,年約三十來歲,身材瘦削,膚色黝黑,手上佈滿了粗糙的繭子,但衣着甚是華貴,腰纏玉帶,掛着一枚玉佩。
此人名叫周客山,背後也是萊州本地的鄉豪勢家,但卻不是山間賊寇出身的豪強,而是盤踞在萊州東面海濱,牢山腳下福山島私港的海商團體。
在他身邊衆人,也都是海商,有販私鹽的,有販布匹糧食的,也有販鐵器的。
周客山反手握着徐汝賢的小臂:“鄉里土族的想法?我本來明白的,現在聽徐兄這麼一談,可真不明白了。”
“不明白什麼?”
“鄉里土族,不更該求個安穩麼?哪有主動挑事,唯恐局面不亂的?徐兄你有手段,也有錢糧,更有地方上的影響力,要應付那位郭節度,很難麼?他若要錢糧物資,我們有的是;他若要我們俯首服膺……只要他不過分,那也沒什麼。何至於就非得鬧得如此?”
徐汝賢勉強道:“終究是爲了大家的利益,不得不爭一爭……”
周客山擡高嗓音,大聲道:“那郭寧動輒殺人,兇悍異常,大家都已經看到了,他在中都時,比在此地還要兇悍十倍!這樣的人,我們爲什麼非要與他對抗?昨日裡,徐兄你的部下探看海倉鎮回來,本來不是說,決不能與之對抗的麼?怎麼一夜之後,不僅還要對抗,竟似不死不休了?”
他凝視着徐汝賢,啞聲笑了兩下,轉而問衆人:“這郭寧,率軍五千渡海而來,手上的實力夠強悍麼?”
“夠,夠,着實強悍。”有人答道。
“那郭寧初到萊州,得罪過我們麼?他是搶了我們的地?殺了我們的人?擄了我們的妻妾?還是奪佔了莊園田地不給補償?”
衆人紛紛搖頭。
“如此一個強悍的節度使,初來乍到,什麼都還沒做……”說到這裡,周客山頓了頓:“哦,他殺了人,不過殺的是朝廷的按察使,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沒錯,沒錯。”
“那麼,我們爲什麼非要與之對抗?路鈞那老兒一看情形不對,帶着節鎮州的屬吏,顛顛地去了海倉鎮;五縣的官員們一看路鈞老兒動身,帶着該給節度使的物資供奉,晝夜兼程跟上。我們這些人,聚在曲臺城三五天了,看着此情此景,卻要和那郭節度鬥到底?”
周客山沉聲再問:“我們圖什麼?或者說,徐兄,你圖的是什麼?”
徐汝賢默然半晌,最後嘆了口氣:“周兄,你還是想錯了。”
“錯在何處?”
“這些年來,咱們身在萊州,將朝廷官員應付得妥帖,自家日子也過得舒坦。你真覺得,是我們擅長奉迎?那些女真人的官兒,個個都長着填不飽的大嘴,我們稍有不慎,他們就會把我們囫圇吞了,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他們之所以不敢動我們,是因爲害怕當年山東羣盜作亂的情形再起!”
周客山神情一動:“徐兄的意思是……”
徐汝賢冷冷道:“楊安兒元帥在莒州、沂州轉戰,劉二祖則在淄州和泰安州的深山間稱雄。萊州這些官兒,是害怕我們跟着造反,影響他們升官發財,這才放縱我們吃肉!而我們呢?仗着楊元帥、劉二祖的威風吃飽了肉,難道不該有所回報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