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章 兩難(上)

說來也是可笑,赤駒駙馬率部趕回海倉鎮近處沒多久,身邊的那可兒已經被派出了五六人,沒有一個是通報好消息的。

這名那可兒縱騎狂奔,另一名那可兒連忙策馬上來遞補,赤駒駙馬焦躁不安,擡手一鞭就抽了上去:“你還愣着幹什麼?”

“是!是!”那可兒連聲應了,卻不知自己該幹什麼。

直到赤駒駙馬劈面又是一鞭:“蠢貨!放鳴鏑啊!”

他轉顧四周,對着那可兒們喊道:“你們也是。趕緊施放鳴鏑!”

十餘人一齊施射,鳴鏑淒厲而高亢的響聲,驟然騰空而起。

這幾年來蒙古軍的規模越來越大,故而在指揮作戰時,慢慢重視旗號的作用,但普通將士們仍然維持着早年草原上部落仇殺的習慣,諳熟各種鳴鏑和號角的含義。

每個蒙古人都知道,統帥身邊的那可兒們一齊施放鳴鏑,就代表局面到了最危險,或者最關鍵的時候,所有人都要抱着必死的決心去廝殺,縱臨刀山火海,不能稍退!

按照蒙古軍的軍法,平時的作戰中,如有畏怯退後的,或以鞭刑,或以絞刑、斬刑。但鳴鏑大放之時,誰再敢瞻前顧後,不僅自己要死,而且禍及闔家,乃至整個部落!

許多蒙古人原本已經被衝散,甚至手腳並用地奔逃,這時候卻猛然止步,從身側拔出了短刀或角弓。他們大叫道:“哈剌!哈剌!”

有蒙古人與墜馬的鐵浮圖騎士滾在一起,彼此撕打。步行的蒙古人畢竟多些,好幾人衝上去,扯開鐵浮圖騎士的頭盔,用短刀亂刺他的面門和咽喉。半晌之後,有人舉起騎士的腦袋,縱聲狂喊:“哈剌!哈剌!”

蒙古人的箭矢也一下子密集了很多。

開始時駱和尚還不放在心上,但很快就感受到了壓力。成百上千人下了決心拼命,把箭矢射的又快又急,沒有絲毫停頓,那真是極其可怕。

大蓬的箭雨如烏雲涌起,如急雨墜落,噼噼啪啪地打在鐵浮圖騎士們的頭頂、胸前,雙臂,乃至他們身下的戰馬。再怎麼厚重完善的甲冑,總有難以保護到的地方,而箭矢就插進了甲冑的薄弱處,撕開皮肉,鑿斷筋骨。

陸續有戰馬不安地顛仆,陸續有人落馬。

駱和尚的體格高大魁梧,又騎着格外雄壯的大馬,此時便成了蒙古人集中射擊的目標。

眨眼工夫,他的頭盔正面鐺鐺連中兩箭。箭頭沉重,帶着巨大的衝力,讓他頭顱晃動,好像被錘子砸了一樣。

他的從騎立即涌上來掩護,還有人策馬向着箭矢飛來的方向奮力衝殺,驅散那些還在射擊的蒙古人。

駱和尚只覺有些頭暈,他呼呼地舞了兩下鐵棍,不滿地道:“別管那些雜碎!看到施放鳴鏑的方向了麼?找準了,那是蒙古人的首領!”

從騎們皆指西南方向,那正是赤駒駙馬存身的一隊輕騎所在。

後來加入戰場的這撥蒙古騎兵,在隊列掩護配合上十分嫺熟。數百騎分作許多小隊,有時聚集在一起,有時組成三五小隊的小羣。他們策馬狂奔,進退如電,口中呼喊連連,雖只數百騎,卻氣勢壯盛,一看便非尋常。

“騷韃子跑得真快啊!”駱和尚嘟囔了一句,隨即喝道:“咱們兵分兩路,假作突擊。待到近處,聽我號令,兩廂一下子壓過去!”

海倉鎮前惡戰猶酣。

而赤駒駙馬的那可兒,趕到了拖雷跟前,將赤駒駙馬的判斷原原本本說了。

剎那間,拖雷一股急火上頭,身子晃了晃,簡直坐不穩馬鞍。

他並不是隨意輕信之人。早前西面那支兵馬,乾脆利落地打敗了趙瑨等人所部。楊萬和石抹孛迭兒兩個敗退回來,也口口聲聲說旗號確定無誤,這是定海軍的主力無疑。

但拖雷並沒有完全相信,還通過濰州李全的耳目,額外打探過。

種種表現都確定無疑了,他才揮軍出動,發起了這一場意在雪恥的進攻。

可是……

定海軍的主力其實在海倉鎮裡?

我拖雷,又一次落入了郭寧的陷阱?

這簡直不是戰爭,而是煎熬,更是純粹的羞辱!

拖雷捂着額頭,垂首許久。

他不懷疑赤駒駙馬的判斷。

別人會胡言亂語,赤駒駙馬是拖雷的好友和臂膀,他絕不會胡言亂語。

何況,到了現在,海倉鎮內外宛如天崩地裂的廝殺,拖雷也看在眼裡了……四個蒙古軍千戶都要頂不住,那是什麼樣的力量?

除了定海軍主力,還能是什麼?除了定海軍主力,金國在山東東西兩路,哪還有如此強悍的軍隊?這樣的軍隊如果到處都是,大蒙古國的軍隊還能從河北一直殺到這裡來嗎?

剎那間,拖雷又想起了當日在河北塘泊間所見的情形。想到了自己在父汗面前興沖沖宣佈,要分辨敵人是黃羊,是狐狸,還是狼,結果惹出了一條搖頭擺尾的惡虎。

沒錯了!郭寧就在那裡!

只有那條惡虎,才能如此兇悍!也只有那郭寧的本部,才能硬生生抵着蒙古勇士,殺得如此激烈!

赤駒駙馬的那可兒見拖雷思索,擔憂海倉鎮周邊戰況,不禁開口催促:“四王子,請趕快出兵吧!再遲些,就要麻煩了!”

拖雷厲聲喝道:“住嘴!等着!”

赤駒駙馬知道,拖雷這次出兵,最重要的目標就是郭寧本人。所以,在他看來,既然找到了定海軍的主力,那麼趕緊放棄西面錯誤的目標,動用六個精銳千戶一舉破敵,乃是理所當然。

問題是,如果拖雷立即帶領兩翼六千戶之兵掩殺過去,會發生什麼?

真能一舉破敵?

拖雷是一軍統帥,愈到了關鍵時刻,他愈得想得多些。

他自然已經明白,此前兩日的攻城作戰,定海軍是故意示弱。那麼,當敵人不用再示弱了,自家萬人不到的兵力,能打下這座營壘麼?

怕是很難,非常難。

攻城始終是蒙古人不擅長的一項,如果拖雷真有信心攻下定海軍主力駐守的城池,他壓根就不用安排一整套的計劃。直接出兵萊州,打就是了。

事到如今,拖雷不妨坦然承認,自己之所以力求野戰,就是因爲攻城沒有把握。

此時定海軍的鐵浮圖騎兵就在營壘外圍大砍大殺,粗略估計,距離營壘還不到一兩裡,也就是說,他們作戰稍有不利,隨時可以抽身,折返回營壘安然坐守。

那麼,拖雷將六個千戶投入過去的意義何在呢?

最好的結果,就是讓敵人吃一點小虧,然後恢復到兩天前的局面。

不不,這還不是兩天前的局面。

己方的兵力較之兩天前,已經摺損了不少;而定海軍的主力原本藏着,這會兒卻不用再掩飾。若他們一方面據守堅固營壘,一方面不斷以鐵甲騎兵出外掃蕩,就如此刻情形……

那仗只有更難打!那毫無疑問是以己方之短,去硬碰敵人之長!

那可不成!

蒙古勇士的長處,始終是野戰,是在廣闊平原上大開大闔,大進大退的戰鬥!怎能打這種呆仗?

所以……

拖雷做出了決定:“告訴赤駒駙馬,不要與敵糾纏,儘快敗回來,誘敵追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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