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9章 平定(中)
蒲速烈勐說得沒錯,坡地前頭,便是契丹軍的本營。
耶律留哥本來以耶律廝不、坡沙、耶律的、李家奴、耶律薛闍五將圍攻蒲鮮萬奴,自領耶律統古、耶律獨剌、著撥等將和本部精銳往北匹敵上京兵馬。
隨他來到鹹平府的契丹軍,自揭竿而起,轉戰東北內地兩年,有經驗的老兵很多,兵力也充足。故而此前同時匹敵兩面之軍,猶能不落下風。
耶律廝不已將蒲鮮萬奴所部逼在最後一處臺地。
就在片刻之前,李家奴親領數十甲士登上臺地,斬殺敵將都麻渾,幾乎與蒲鮮萬奴本人打了個照面。只沒想到蒲鮮萬奴急中生智,將隨軍攜帶、本用以收買上京兵馬的金珠錢財往臺地下方瘋狂拋灑,奪目光華引得後繼契丹人紛紛去撿拾,李家奴後力不繼,不得不退回山下。不過,至多再過一刻兩刻,這一處戰場便分出勝負。
而在北面與上京兵馬廝殺之所,也是殺得難解難分。
偶爾兵馬出現挫動的姿態,統古、獨剌等將便領親兵入陣,與敵將搏戰。著撥在稍後方執行軍法,連殺了幾個作戰不利的底層軍官,硬生生激勵士氣,維持局面。上京路的騎兵連連突陣,始終未能打通兩處關鍵的隘口。
但耶律留哥一點都不覺得高興,更沒有絲毫即將勝利的愉悅感,皆因己方陣列的南方,出現了新的敵人。
在馬鬃河河畔,一支鐵騎如黑龍挾裹濁浪,衝殺而來,所到之處,蒙古軍紛紛後退。那鐵騎的數量其實也不甚多,但那種殊死鏖戰的膽勇,全不遜色於耶律留哥此生所見的任何一支兵馬。
他們每一次衝殺,激起的廝殺之聲都震天轟響。耶律留哥隔着層層林木眺望,只見蒙古人連續四五次試圖穩住陣腳,但每一次都失敗,每一次都反而被這羣鐵甲猛獸逼退。
到了此刻,蒙古人甚至有些慌亂了,哪怕可特哥和渾都古兩個千戶那顏奮力催戰,可後退的勢頭愈來愈明顯,頂不住就是頂不住。
眼看着無數騎士在狹窄河谷間往來撥馬衝殺,落馬之人連綿不絕。
可那人馬攢動形成的黑色浪潮不斷向北推進,那些兵器碰撞的聲音、喊殺的聲音、馬匹衝撞嘶鳴的聲音也愈來愈近,甚至透過了重重山間林木,傳到北面的其它戰場去了!
怎麼可能?那可是蒙古人!這世上居然還有蒙古人擋不住的強兵?
以耶律留哥的眼光,自然看得出,那是蒙古軍被逼在了自家戰術難以發揮的侷促環境中,故而格外吃虧的緣故。
可就算環境上吃虧,蒙古人的兇悍堅韌總不會是假的吧?
耶律留哥去過草原,他一向認爲,草原上的自然條件與白山黑水之間同樣惡劣。那些蒙古人在不可思議的惡劣條件下生存成長,錘鍊出的體格和意志,就如當年勃興的女真人。
如此堅韌而能吃苦耐勞的蒙古人,在鐵一樣的軍法約束之下,遂能橫行萬里草原,打得夏國和金國都屁滾尿流!過去兩年間,被耶律留哥深深依賴的、蒙古軍的四個千戶也確實回報了耶律留哥,他們在東北內地往來廝殺,所向無敵!
可現在,這是怎麼回事?蒙古人居然被人正面擊退,眼看着就快要潰敗?
這叫人情何以堪!
更可怕的是,蒙古人再退,就要退到契丹軍的本陣來啦!
蒙古人抵擋不住,契丹人又靠什麼去擋?
這仗還怎麼打?
簡直荒唐,原來之前四王子拖雷在定海軍手裡吃的大虧,是真的!這定海軍,真能在和蒙古人的正面對抗中佔到便宜!
看他們的戰法,彷彿大金國全盛時的騎兵連環突擊,戰術極其純熟,裝備也精良的嚇人,誰能想到,那定海軍節度使郭寧,竟是個漢兒?
耶律留哥長嘆一聲。
嘆過了氣,他沉聲道:“傳令,讓耶律薛闍和耶律獨剌收兵回來,在馬鬃河沿岸佈陣,以防萬一。”
耶律薛闍是耶律留哥的長子,麾下兵馬素稱精銳。而契丹軍圍攻蒲鮮萬奴的戰事已到最後關頭,有沒有這支兵馬,都贏定了。
耶律留哥召回他,雖然削弱了那一處的兵力,卻也向契丹軍中另一方山頭的首領,留哥的弟弟耶律廝不示好,顯得自己沒有派長子搶功的意思。
至於耶律獨剌,則是耶律留哥的兄長,在軍中威望甚高。耶律薛闍本人年少,其部的軍權,多爲麾下宿將控制。非得耶律獨剌到場,才能總領各部,與敵廝殺。
傳令騎兵持了符信、號旗,縱馬奔去。
耶律留哥繼續凝視馬鬃河畔的戰況,覺得蒙古人似乎穩住一點了,只消己方的三千餘契丹精銳投入戰場,南面的局勢,不至於崩潰。
只要殺了蒲鮮萬奴,另外又有三五千人能騰出手來,接下去趁着天黑收兵,這一仗總也不能算輸。
想到這裡,他雙手分開林木,往馬鬃河方向再走幾步,仔細探看。
在耶律留哥視線所及之處,韓煊領着鐵騎突陣,已經一口氣連衝了八里地,打退蒙古人組織的七次反擊。馬鬃河沿岸,蒙古騎士的屍體狼藉滿地。
鐵浮圖的兇猛和可怕殺傷力,在他的指揮下展現無疑,恐怕當年女真人勃興時候的鐵騎突殺,也不過如此威力了。
但鐵浮圖的侷限,也同樣慢慢展現。
夏秋之際,天氣炎熱,騎士們披掛重甲連番馳突,精力、體力消耗極大。
韓煊以軍令的威嚴壓榨擠壓,把將士們的精氣神全都發揮出來,所以才以更少的兵力,幾乎打出了當日海倉鎮外那次酣暢淋漓的強攻。
可就連他自己,衝殺數回之後,手也沉得握不住刀槍。他的腰背更是痠痛得將要抽搐,渾身上下的熱汗如瀑布流淌,汗水灌在靴子裡,竟然感覺沉重得擡不起腿。
他竭盡全力打起精神,也啞着嗓子不斷呼喝提醒同伴,因爲戰場上一旦鬆懈,結果便是死亡。
可是,人能夠強自打起精神,馬卻不能。
鐵浮圖騎兵使用的,都是特選的好馬,但這些戰馬都疲憊了。而馬鬃河的河灘,又是泥灘和碎石灘交錯的地形,騎兵們連環突擊的過程中,至少有二三十匹戰馬在灘地撅了蹄子倒地,看馬匹的疲憊模樣,接下去還會更多。
就在上一次廝殺時,韓煊本人的戰馬也因此倒地,他一時不防,當場就滾落下馬,幾乎被無數鐵蹄踩踏成肉泥。傔從們瘋狂搶前,才把他救了回來,但搶前的三十餘騎,能回來的不到二十,而且盡數掛彩。
一名副將這時策馬過來道:“將軍,蒙古人雖敗不潰,一直黏着我們,怕是打算等我們疲憊的時候反擊!要不,咱們先退一退,讓後頭張阡等人上來?”
韓煊勃然大怒,提刀指着那副將:“節帥適才說了,鐵騎一動,就連刀山火海,也要踏平!現在節帥有新的命令嗎?”
“沒有。”
“既如此,我們就繼續衝殺!”韓煊把面甲一扔,大聲道:“這一次還是我帶頭衝鋒!”
鼓聲隆隆,甲騎振奮,人人高聲吶喊,隨着主將再度打馬疾馳。
鐵浮圖衝鋒的威勢,一如先前。
但落在經驗豐富的宿將眼裡,便能分辨出那些許差異。
耶律留哥便看出了馬匹加速時的遲緩之態,他鬆了口氣,哈哈一笑:“這就是漢兒所說的,強弩之末。還好,還好,這定海軍上下,畢竟也都是人,不是鬼怪。這下咱們穩住了!”
在他身邊,好幾名契丹軍校俱都賠笑。
此時中軍以外,忽有一騎狂奔而來,顧不上下馬,就連聲大喊:“遼王!坡沙元帥所部,忽然遭到敵騎的突襲!”
“坡沙?他不是在圍攻蒲鮮萬奴麼?”
“因爲耶律薛闍將軍所部調出的關係,坡沙元帥正在調整兵馬的駐地,以防那蒲鮮萬奴趁亂逃走。卻不防,後方一處林木茂盛的溝壑間,忽然殺出數百輕騎,發起猛烈進攻!”
“數百輕騎?哪一路來人?敵將姓甚名誰?”
“那支騎隊打着一面紅旗,旗上無字。聽敵兵鼓譟,自稱是定海軍郭節度!”
“郭寧?!”
耶律留哥大驚轉身。他手上本來攀着一根樹枝借力,這會兒忽然放開,柔韌樹枝彈起劃過面龐,頓時割出一道紅印。
耶律留哥摸了摸臉,往來走了兩步,立刻猜出了郭寧的用意,當下連連冷笑:
“我早聽說,這定海軍郭寧,慣會仗着自家的匹夫之勇,衝鋒陷陣。這是想乘着我軍分散,以輕騎深入薄弱內線,輾轉擾亂麼?這廝倒也是使用騎兵的老手,可我軍縱分三路、四路,每路都有不下四五千的精兵!他未免想得太美了!蒙古人抵得住定海軍的鐵浮圖,我們契丹人哪怕不如蒙古人的厲害,也不至於被區區輕騎……”
正說到這裡,又一騎疾馳而來。
騎士隔着數丈就滾鞍下馬,踉蹌伏在耶律留哥面前,倉惶稟道:“啓稟遼王,那郭寧策騎陷陣,已經殺了坡沙元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