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雄不是什麼神機妙算的將校,陳冉也不是,但圍繞堅固據點的攻守,自古以來的套路來來去去就那幾樣。
陳冉和田雄在定海軍的軍校裡頭,頗讀過幾頁南朝守城名家,密州人陳規的大作。
與他們一起翻閱書籍的郭寧曾道,當年陳規守順昌,能使大金的軍隊無從措手,關鍵不止守城本身,而在於和陳規同守順昌的劉琦乃是南朝名將,極其敢戰。
稍得便利去處,劉琦所部即出兵而戰,動輒以精兵斫營,使攻方晝夜不得安息,不僅疲憊不堪,也不敢貿然逼近城牆下寨。
說到底,死守就是守死,能攻才能善守。此前遼海方面以少量兵力鎮守蓋州,而能以夜襲爲開端,圍殺了蒙古名將哲別,這可是所有人都羨慕的戰績!
過去數日裡,陳冉好幾次試圖依託直沽寨周邊的鹽沼、溼地、灌木,向敵軍發起小規模擾亂行動,但敵軍的數量實在太多,營地的守禦也很有章法,始終沒能獲得什麼像樣的成果。
但隨着敵軍如此龐大規模營地和巨型攻城器械的不斷建成,守軍將士的心理壓力與日俱增。
這種壓力急需排遣,必須讓將士們知道,己方是有辦法的,是能夠守住的。非得打出點成果來才行!
爲此,功夫倒也不止在戰場。
直沽寨的兵力雖少,卻上下一心,而這些壓境的敵人雖多,其成分卻有太多可供利用的地方了。
凌晨。
營壘邊緣的火把在夜風中搖動,好似一隻只不眠的猛獸睜着眼。
此時正值五更天,天色將明未明,而天氣轉暖又使哨兵格外容易陷入睡眠。樑護微微跛着腳,沿着化凍以後開始翻漿泥路,往營壘外圍偏僻處的木柵走着。走一陣,他便停步,拍打酣睡的哨兵,將他們喚醒。
北京路附從軍諸帥都是渴求追隨成吉思汗立功之人,在用人上頭,倒普遍不吝嗇提拔。
樑護從軍多年,一直就沒當上過官,不想那日大腿受傷,當了黑軍的俘虜以後,卻因爲自家軍旅經驗豐富,很快得到提拔。上個月他參加了攻破青白口的戰事,立了點功,如今已經是帶領五十人的牌子頭了。
這提升並不使樑護特別愉悅,好在以他的地位,還輪不着和蒙古人打交道。何況既然吃了石郡王、石大帥的飯,就得乖乖賣命,至少幹好手頭基本的事情,這是兵士籤軍吃糧的鐵律。
所以他本着一貫的勤勉性子,紮實幹着巡邏、值哨的瑣碎事情。
不過這些天來,對面的定海軍並沒有發動什麼像樣的突襲。他們只是不斷收攏、調度船隊,加緊修築營壘,一副堅守待變的模樣,連預料中必定會有的夜襲滲透都沒有發生過幾次。
所以本來打起十二分精神的普通士卒們,漸漸變得趾高氣揚起來,覺得己方有如此大的優勢,嚇得敵人不敢亂動。
軍營中開始出現對定海軍的鄙視聲,有士卒聲稱,定海軍也不過就是把當年朝廷北疆的精兵湊作一堆,所以顯得兇猛些,但他們其實承受不了多大的損失。
要不然,爲什麼此前在遼東和哲別將軍廝殺時,動用的都是附從部落?爲什麼此刻躲在直沽寨裡,不敢冒頭出戰呢?
己方好好練兵,憑着人多勢衆,總能佔上風。日後跟隨蒙古大軍殺進山東,分了定海軍的田地,那也美的很。
每當聽到同伴說出這類胡言亂語的時候,樑護都沉默不語的走開。他知道定海軍將士的勇猛,知道他們裝備何等精良、訓練何等周全,更隱約能揣測出,這樣的軍隊依託於什麼樣的政權才產生。
定海軍絕不僅靠着老卒的背景。與之相對的,己方這些同伴們,反倒是根本不可能分到土地。
上頭的將軍們希望士卒能一直飢餓撕咬,坐視着士卒們在攻城掠地時放手搶劫,就是他們給出的最大好處了。土地只會在貴人們手裡,士卒只是狗,狗要有狗的自覺。
所以真要指望什麼好處,還不如帶着武器去投靠定海軍呢……只可惜兩軍兵力相差太大,戰場上的優勢確在己方,這時候投靠過去,多半會被派上戰場墊刀頭,未免顯得不知死活。
至於直沽寨裡的定海軍爲什麼不動……那一定有特殊的圖謀,但樑護以一個區區牌子頭的身份,能做的也只有督促部下盡到職責,其餘只有看天命了。
樑護巡邏完了自己部屬負責的柵欄,正準備回帳子休息,忽然看到稍遠處某一處柵欄方向有光影晃動。負責那段柵欄的並非樑護,而是個姓王的牌子頭。他和樑護兩人,同是在平州失守後挾裹入黑軍的,算是有一分善緣。樑護下意識地往哪裡多走幾步,想看個究竟。
“老王!老王!”
樑護走了一段,輕喝了兩聲。沿途燈火如常,卻沒見到應當在此的哨兵,更沒有見到老王,他心中不由得一顫,立即拔出了直刀在手。同時,他低聲對身後跟着的一個士卒道:“回去報信,就說這裡不對勁。”
那士卒聽了樑護的話,卻不動身,反而擡手一指:“看外頭,那不是老王他們回來了?”
樑護聽得此話,連忙翹首向外,藉着黎明前的天光,果然依稀見到那個姓王的牌子頭帶着一排十餘名士卒,從明暗交織的野地裡溜達了回來。一邊走,還一邊談說着什麼。
“是老王他們沒錯。大概這是早晨尋哨走得遠了?或者一起去那邊的林子方便?隊長,咱們回去吧。”同行的士卒放鬆地道。
樑護卻變得愈發緊張:“你快回去,按我說的稟報!”
那士卒看樑護的神色,連忙彎着腰往後跑去。樑護帶了剩下兩人,躡手躡腳沿着木柵繼續向前。因爲所選的路徑緊靠着柵欄的陰影,又是對方一行人的視線死角,當老王等人從柵欄的缺口進來時,距離樑護只有三四丈遠。
一行人的戎袍甲冑,倒是正經黑軍的制式,但至少有大半的人盔檐壓低,全然看不清面目。反倒是那些人的談話聲聽得清楚,那老王一邊走着,一邊道:“我只能送你們過木柵,再往後至少有三個哨卡,才能靠近那些投石車和雲梯,你們得自己想辦法了……”
果然是潛入的小股定海軍!
這要是放過了,他們必定在營裡鬧出大亂子來!準定要死很多人!
樑護倒提直刀,放輕步伐,摸到隊列後方幾條漢子身側,兜頭便是亂刀砍去。
只聽得一聲悶哼響起,那幾人還沒反應過來,樑護揮刀如風車也似,先砍翻了一人,又逼得另一人連連後退。跟他同來的士卒也各自衝向眼前的對手。
前頭帶路的老王驚恐轉身,見到樑護跳出來砍殺,連聲嚷道:“老樑你別胡來!且聽我分說!我這都是爲了……”
話音未落,樑護忽聽得箭簇破風之聲連響。回頭一看,兩名手下士卒都已經撲倒在地,背上俱都深深沒入了一支羽箭。
原來隊列最後還有一人跟着。此人發現情況不對,立即張弓施射,當即就把樑護的兩個手下士卒射死了!
樑護咒罵了兩句,提起手中直刀便向那持弓之人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