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傢伙!”
汪世顯扭着脖子,往左側看到後頭,再調轉過來,往右側看到後頭。視線所及之處,全都是翻騰煙塵,以至於就在他所處的中軍位置,也時不時有沙土從空中簌簌落下。
良鄉縣以東,本來是接近中都的繁華富庶之地。汪世顯早年在安州替行商做護衛,曾經經過此地,親眼目睹周邊的良田萬頃,商旅往來如織。
但經歷過蒙古人的破壞以後,無論良田、水渠、村社、商鋪,全都已經不見。就連良鄉縣城本身,也不過是個城牆坍塌過半的大廢墟,甚至不足以作爲軍隊佈陣的憑依。
定海軍佈陣的這片原野,只剩下一點點田埂的遺蹟,蒙古騎兵鐵蹄踐踏之處,是大片大片的露出乾土和砂礫的荒地,偶爾才能看到青黃色的雜草和灌木。
蒙古人就在這些乾土和砂礫上不斷地奔行,耐心十足。
他們激揚起漫天的煙塵,煙塵在軍陣的四周不斷升騰,彷彿不像是煙,而像是某種難以吹散的霧霾,或是某種龐大無比的史前怪獸將定海軍圍攏在垓心處,然後吞吐雲霓,試圖把所有人吞沒。
蒙古人就在塵霧的掩護下持續奔走,其蹤跡完全沒有規律可言。有時候從左往右,有時候從前到後,有時候看似往一個方向又忽然轉向,有時候小股騎兵匯成上千人的大隊,有時候大隊又忽然分散成無數的小股。
煙塵之下,定海軍士卒已經沒法完全看清蒙古人的身影,必須憑着敵人的蹄聲和嘶吼聲來輔助判斷。
否則,就只能隔三差五發現煙塵下突出一隊蒙古騎士,他們滿臉灰塵的兇殘面孔距離軍陣不過數十步。又或者外圍颼颼地落下一陣箭雨,不知從何而來。有經驗的軍官都偶爾會判斷失誤,好幾次箭矢落下,但士卒卻沒有及時舉盾,產生了額外的死傷。
郭寧從童年起,目睹過太多次的戰鬥,親身經歷過有規模的戰鬥更超過一百五十次。所以不用刻意眺望,他就知道,蒙古人的襲擾並沒有獲得預料中的結果。
他們的意志堅定,經驗豐富,裝備精良,訓練有素。到目前爲止,絕大多數人的表現都很出色,一如在軍中校場訓練的時候那樣有條不紊,全然不必郭寧去指揮什麼。
汪世顯一直在眺望各處隊列,每見到一次這樣的失誤,便嘆一口氣。
這種襲擾會給軍陣外緣的將士帶來壓力是極其可怕的。
他勒馬的姿勢也穩定不變,只有幾名近處的親衛,能發現他的右手有時候捏緊鐵骨朵,有時候稍稍放鬆。
這考驗,同樣也針對士卒的毅力、精力、體力,針對對士卒和軍官之間的信賴,乃至針對軍隊作爲一個整體的凝聚力。
當年蒙古軍在野狐嶺北獾兒嘴與金軍決戰的時候,蒙古軍大概動用了五千騎兵,往來襲擾了半個時辰,金軍大陣邊緣就如砂礫被水流衝擊那樣散開了,接着就是主帥紇石烈胡沙虎當先逃走,全軍崩潰。
己方的陣列依然嚴整。甲士、刀盾手、槍矛手,弓弩手、騎兵等諸多兵種的隊列層次分明,哪怕蒙古人奔走襲擾了大半個時辰,絕大多數隊形,包括最外側的那些,依然如刀削斧鑿。
好幾名偏裨將校都吃了一驚。
到了後來蒙古軍南下,多少金軍擺開陣勢,結果在蒙古人一次兩次襲擾之後,就如鳥獸鬨堂大散,所有人都成了蒙古騎兵自由獵殺的獵物。
如果這樣的僵持局面一直延續下去,蒙古人撈不着多少便宜,入夜以前就要退走。不過,蒙古人的套路可不止眼前這點。
不過,契丹控制下的草原騎兵還處在十分散漫的狀態。他們總是迴避打硬仗,以至於引起南朝宋人的譏諷,骨子只是欺軟怕硬的馬賊。
蒙古鐵騎或者直接衝陣,或者斜向切過側面,用彎刀劈殺,或者抵近瞄準射擊,用箭矢射中頭盔遮蔽下得面門,乃至向陣列後方拋射箭雨,都能夠輕而易舉地奪取不少將士的生命。郭寧記得,還有些蒙古人擅於套索,能用長索從軍陣中拽出士卒,生生在馬蹄下踏死。
他張了張嘴,尚未言語,汪世顯在旁斷然道:“蒙古人要準備強攻了!”
如果說契丹人是豺狗,蒙古人就是真正的野狼,而且是成羣結隊,渴望血肉,不死不休的那種。
何況郭寧這次北上,壓根沒帶着指揮車。
眼前的定海軍卻穩如泰山。
當年契丹人強盛的時候,勢力囊括整個高原。他們作戰時的殺手鐗,便是此刻蒙古人這套。馬施雙帚,因風疾馳,揚塵敵陣,更互往來,歷二三日,待到敵人目不相睹,人馬困憊,然後四方齊出,一舉破敵。
好在定海軍已經通過了這個考驗。
定海軍的精銳正軍總數約莫三萬五千,此番隨同郭寧北上的萬餘人,又是經過挑選過的精兵。不止士卒驍銳,軍官也全都是經驗豐富的老兵出身,其中半數出身於北疆界壕。
與汪世顯相比,郭寧要平靜得多。他一直認爲,抵達中都路以後,但有戰鬥,必定非同小可。所以此刻他已經做好了親自衝鋒陷陣的準備,渾身披掛整齊,端坐在戰馬上。
但他也看不清更遠處陣列外的情形。這種時候,哪怕登上設有高臺的指揮車俯瞰戰場,也一樣看不清。視線被阻礙得太厲害了。
覆壓軍陣的煙塵似乎越來越濃密,簡直有點浮雲蔽日的樣子。
蒙古人卻不一樣。他們悍不畏死,兇蠻敢鬥,不懼強敵,再加上他們身後那位史上最可怕的征服者,這可比比契丹人強得太多太多了。
蒙古人是遊牧民族,是真正生長於馬背上的民族,他們的騎射功夫乃至在馬上廝殺的種種技巧,都遠非尋常漢人可比。
所以騎兵每一次逼近,對步卒來說便是一次生死考驗。每一名士卒,都需要鼓舞起全部的意志去對抗,才能維持住陣列的堅固。
郭寧的額頭一直在沁出細汗,細密的塵土黏了一層在他的面龐上,現在又開始黏第二層。
有個偏將在北疆界壕從軍甚久,曾是南陽郡王完顏襄的部下小校,隨大軍深入草原,與塔塔爾部戰於龍駒河畔。他猶豫道:“當年大金的軍隊深入草原,蒙古人以輕騎抄截襲擾,動輒一日兩日甚至三日不停,直到大軍疲憊不堪,才轉入正式的進攻。眼下咱們軍陣如此嚴整,顯然尚有餘力,蒙古人或許會更有耐心些?”
話音未落,郭寧猛然伸手一揮,止住了討論。
在郭寧的記憶裡,只有極少數最精銳的金軍,才能做到這程度。
他環顧四周,在翻騰的煙塵中看不到什麼,卻感覺到了危險的氣息。這種危險的氣息沒辦法用語言來形容,很多將士們根本感覺不到,但他們胯下的戰馬卻忽然連連昂首,希律律地嘶鳴起來。
汪世顯也大聲說:“來了!”
其他將士們連忙戒備。此時軍陣正前方的將士忽然躁動,好幾個都的都將全都厲聲喝令將士們舉盾,又有十數支鳴鏑接連被射出示警。
“羣馬衝陣!”
本來想說,這一章補昨天的,又沒什麼把握。陽過以後,感覺精力不濟倒在其次,關鍵是注意力很容易渙散。不止碼字,工作上也受影響。今天和同事們開會,發現一週裡頭連着幹了好幾樁蠢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