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好胡舉着一面雙魚鏡,端詳自家的面容。他今年不過四十歲,長眉闊口,留着茂盛髭鬚,看上去相貌堂堂,挺拔威武。再配上一身的華貴錦袍,誰能看出來,他是個領兵潰入中原的小小百戶呢?
這樣的氣度,當得上更大的事業!
蕭好胡滿意地點了點頭,扶刀立身出外。
房門外,有幾名身披皮甲,手持刀槍的壯士侍立。
蕭好胡上上下下打量他們,見這幾人個個精神抖擻,當下沉聲吩咐:“爾等隨我來!”
原本破損到不像樣子的高陽關城寨,在蕭好胡手裡半年不到,就變了模樣。原本只佔據臺地十分之一的巡檢官署,面積擴大了數倍,按照蕭好胡熟悉的邊堡格局,在外圍增修了壕溝和土壘,架起角樓。
一行人沿着營舍的邊緣前進,所到之處,士卒們無不凜然軍禮參拜。
蕭好胡是個漢化很深的奚人。其祖上依附大遼,屢有功勳,被賜蕭姓。
後來大金滅遼,爲斷絕契丹人的復國之心,將耶律氏皇族大規模地改姓移剌,將契丹貴種當中的述律氏、審密氏大規模地改姓石抹。反倒是奚族未受影響。
直到數十年後,北疆長城沿線所謂“遙輦、昭古牙九猛安”裡,許多奚族部落軍軍官們依然姓蕭。
大金立國以來,先後在北疆草原冊封過八名部族軍節度使,出自奚族蕭氏的就有兩人。而如今雄踞草原,威凌萬里的蒙古部落,當年其首領也不過是個部族軍節度使罷了。
這個事實始終都在提醒蕭好胡,他祖上是闊過的。
因爲這個緣故,蕭好胡從來沒將自己當作尋常的百戶,而是一心一意地想要立功疆場,博取富貴聲名。從泰和年間起,他便算得上千裡邊堡牆隍有名的強悍人物了。
哪怕朝廷北疆局勢頹敗,諸軍星散入塞,蕭好胡也是數量極少的,能夠在大敗局中維持部屬不亂不潰的軍官。奪佔高陽關以後,他更以這處軍堡爲中心,逐漸挾裹周邊零散勢力,迅速擴張自身的影響力。
從那時起,蕭好胡就在等待一個重新起家的機會。
去年末開始,朝廷中樞數次頒令,因北鄙歲警,涿州、易州等地軍事壓力沉重的緣故,將河北東西兩路防禦州、刺史州下設的軍轄兼巡捕使職位,陸續提升成了從七品都指揮使。
都指揮使掌管軍兵五百,其下屬員額,與諸府鎮都軍司相同。若邊疆有事,其部便是朝廷能夠抽調的預備隊。
朝廷下令容易,地方上籌措卻難。
過去數年,河北各州頗遭旱、蝗之災,而邊疆用兵不息。安州一地,對着各路招討司、宣撫司、總管府的頻繁徵發,說竭澤而漁都是輕了。什麼牢城軍、射糧軍,早都被抽調一空;將士歷戰經年後,能回來的十不存一。
徒單航又是個新上任的刺史。他再怎麼力圖振作,再怎麼背景深厚,面對地方叫苦,哪能憑空變出五百軍兵來?
於是,徒單航自然而然地將視線投注到了散佈安州及左近各州縣的潰兵們身上,好幾次派人與潰兵首領們溝通,表露出收編的意圖。
各路潰兵首領們俱都對此動心,但唯獨蕭好胡響應最快。他親自去往渥城縣拜會了徒單航,隨即幹了件狠事,便是分遣得力人手,迅速襲殺多名潛在的競爭對手。
活動在安肅州方向,仗着自家勇猛善戰,素來獨行其是的郭寧,便是其中之一。
另外還有數人,也都是頗具聲望的好漢子。比如駐葛城以東的契丹人餘里也。此人在北疆時,甚至曾與蕭好胡並肩廝殺過的。但蕭好胡一點都沒留手。
他們都攔着蕭好胡的路了,只有去死。
這些人的死訊傳出後,才一兩天的工夫,安州各地的其餘村、寨、宗族勢力,便紛紛遣人來高陽關示好。可見想要成大事,做大官,不能逡巡猶豫,一定要狠得下心,動得了手,見得了血!
想到這裡,蕭好胡止住腳步,凝視着城寨中的空地上,正在整隊的上百兵丁。搖擺的火光下,映照出這些將士們剽悍的面容,還有偶爾閃耀的兵器反光。
跟着蕭好胡從撫州退入河北的奚族將士,數量約莫百人。後來,他又陸續招攬了一批壯丁,如今手頭已有將近三百名勇士。
自秋收農忙完後,這些人混編在一處,集中操練了兩個多月了。負責訓練他們的,是蕭好胡的得力臂膀,奚人堂古帶。
堂古帶是經驗很豐富的軍官,他以軍法約束部下,嚴格操練,極有成效。所以數日前突襲周邊潰兵首領,才如巨石壓卵一般。
按照蕭好胡的安排,這三百名勇士,將會一起納入安州都軍司,作爲未來的底層軍官和骨幹。
有了這三百人,另外再填充這幾日裡依附過來的人手,便能足足填滿安州都軍司的員額。就算以後徒單刺史突發奇想,試圖奪權,也動搖不了蕭好胡的地位。
接下去幾年,邊疆戰事只會越來越激烈,正是軍將飛黃騰達的時候。只要牢牢掌握住手中的實力,再加上一點運氣,接下去指揮上千人甚至上萬人,也不是不可想象啊!
蕭好胡不禁挺了挺胸,躊躇滿志。
這時候,堂古帶上前行禮。
此人滿頭亂髮,兩眼兇光四射。他身量不高,但體型極爲魁梧,膀闊腰圓,乍看上去彷彿野豬或棕熊之類。裸露在外的兩條小臂更是筋肉盤結如鐵,煞是駭人;更不消說,身上猶帶血腥氣息了。
蕭好胡對這得力部下道:“前兩日將士們四出攻殺,很是辛苦。不過,還沒到休息的時候。方纔朱章讓人來報,說新橋營的俞景純來了,身邊還帶了甲士、兵士。你督促將士們打起精神,可莫要被那些村夫壓過去!”
堂古帶獰笑道:“百戶放心!我這就讓將士們列陣相迎,讓他們見見殺氣!”
堂古帶自去安排。
蕭好胡往寨門方向走了幾步,預備迎接俞景純。
畢竟俞家莊乃是高陽縣屈指可數的大族,又是在蕭好胡掃清諸多潰兵之後,第一家來高陽關奉承的,不能慢待了。
這時節,天黑的很快。方纔還有夕陽掩映,這會兒就已暮色蒼茫。
蕭好胡的部下們點起更多的松明火把照亮。
隨着雙方距離接近,蕭好胡便看到朱章、張郊兩個被驅在前頭,彷彿領路的僕役。而在兩人後頭,俞景純那個老書生挺胸凸肚,與身旁一名高大甲士並肩從容步進。
再往後還有些丁壯,根本不值一提。
倒是這名甲士……
蕭好胡盯着他看了幾眼。
此人頭戴鐵盔,又脖頸上圍了條布巾,看不清面容。但蕭好胡乃是經歷過屍山血海的老行伍了,只從其邁步的姿態便知,此人定是身披重甲而能縱越如飛、矯健廝殺的好手!
蕭好胡忍不住再看幾眼……
也不知爲何,真有一點說不出來的古怪?
區區一名甲士,難道把我嚇着了?
蕭好胡嘿嘿冷笑數聲,決定還是先專心應付場面。
他招來一名護衛:“你帶些人,把拘押在水牢裡的那幾個,提出來。說不得,今日我要來個殺雞儆猴!快去!”
那護衛匆匆奔去了。
蕭好胡又招一人:“你去把撻不也叫來!”
撻不也是蕭好胡部下另一名有名的勇士。此前攻殺各路潰兵,也有他一份功勞。
但此人性格粗野,又好酒色。所以蕭好胡對他,不似對堂古帶這般倚重,通常只將他當作護衛首領來用。
這時候蕭好胡突然問起,那護衛愣了一下才稟道:“官人,撻不也還沒回來!”
“他去了哪裡,怎麼就還沒回來?”蕭好胡怒道。
那護衛是個機靈的,立即答道:“官人不記得麼?前日裡襲殺郭寧所部以後,撻不也帶了撒孛兄弟兩個半路折返,說要去補刀以防萬一。他還說,打算找到郭寧所部的駐地,搜刮財物……”
什麼搜刮財物?郭寧一夥,是有名的窮鬼,能有什麼財物!撻不也這廝,無非是想趁着同伴們不在,拿郭寧等人的家眷婦人發泄發泄!
蕭好胡想了想,果然自己當時是同意的。這兩日思慮太多,竟然忘了。
可誰曉得,這廝一直就不回來?
真是個不知輕重的渾人!褲襠裡那點事,什麼時候不能幹?要女人,什麼樣的沒有?眼下正當用人之際,這廝卻只顧着自己胡天胡地!
蕭好胡罵了一句,搖頭道:“那就算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