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經的金軍已經很少見完顏陳和尚所部的兇悍氣勢了。
野狐嶺敗戰之後,大金國的經制之師折損殆盡,此後重建的兵力雖然動輒數萬十數萬,其實大都依賴軍將本人的威望聚合,是私兵而非官兵。這樣一來,也就很難避免將帥自擁實力。於是此後的諸多戰事中,金國的將帥用心盡力的非常少,而他們越不用心盡力,對着蒙古軍或者定海軍這樣凶神惡煞之敵,便死得越快。
遂王在開封建元元光,不惜付出巨大代價,也要在原有諸將帥的體系之外建立十三都尉,便是爲了另起爐竈,規避這一難題。
可惜,軍隊的事情再怎麼樣,都得着落在戰場解決。開封朝廷十三都尉之兵陸續南下之後,得到了劫掠的好處,便食髓知味,結果兵力不斷分散,驟然撞着宋人發狠,便很難擺脫。
等到收兵回來,大軍削去了半數以上,幾名重要的都尉全都唉聲嘆氣。就連最早跟隨遂王的完顏從坦親自催促出戰,依然應者廖廖,有人說還是守着臨蔡關,有人甚至說,開封城裡安全些。
大家都是知兵之人,這是發什麼瘋?
龐大勢力之間的交鋒,或可擬於兩人之間的搏鬥。
兩人若是尋常爭執,無非是你一拳我一拳地打到滿臉桃花開,自家體力盡竭,差不多罵罵咧咧着就收手了。但兩人若是你死我活的關係,其中體力虛弱之人,一旦力竭,就只能任憑宰割,所以必然要趁着自己尚有餘力,鼓勇拼搏,以求殺死對手!
這時候如果不戰,躲進城裡,更沒機會了!城裡的糧食供不了大軍多久,進城的結果就只有被困死!
完顏從坦反覆勸說,諸將仍是猶疑。
可定海軍不斷接近了!
從定海軍出營到現在,小半個時辰過去了。兩家營地只隔了十幾裡地,再過片刻,他們就會一口氣壓到臨蔡關下了!
以他們的訓練有素,從野戰姿態轉入強攻城池不用多久,到那時候大軍就等若被堵死在了關城裡痛殺……那還不如去開封城裡,尚有一點周旋餘地呢!
完顏從坦急得額頭青筋暴綻,熱汗涔涔,只覺得中軍帳憋悶得如同火爐。
當年徒單鎰抽調他認爲可靠可用的人手陪同遂王南下開封,武將爲首的有兩個,一個是完顏合達,另一個便是完顏從坦。
不過,相比於完顏合達的剛勐,完顏從坦以尚書省祗候郎君出身,當過地方官,固然文武雙全,難免性子軟些,所以後來被派去了潼關,負責經略陝西、河中一帶,主要的任務是搜索更多的糧食物資,維持開封朝廷。
此時力主出戰的完顏陳和尚負氣走了,身着鎧甲,但相貌、氣質都似書生的完顏從坦站在帳中,竟不能制伏衆將,一時有些難堪。
忽然帳外急促腳步聲響,值守的甲士不攔。
完顏從坦有些止不住恚努,亢聲問道:“什麼人!”
來的竟是一名近侍局奉御,皇帝的側近:“大帥,有陛下手詔在此,想請你讀給大家聽一聽。”
完顏從坦慌忙跪伏,雙手接過詔書,大聲念道:
“朕與諸君南渡三載,所在之民,破田宅,鬻妻子,竭肝腦以養軍。今兵至不能逆戰,止以自護,京城縱存,何以爲國,天下其謂我何?其謂諸君何?朕思之熟矣,存與亡有天命,諸君不負朕,朕不負吾民可也!”
大聲念罷,帳中衆將無不難堪。
完顏從坦這潼關大帥不是都尉們的直屬上司,對之敷衍拖延,乃是諸將下意識的本能。
但都尉們何以成了都尉?是因爲開封朝廷皇帝陛下的提拔!
都尉們又何以來此?是因爲敵軍驟發,各部十萬火急奔回勤王!
被陛下一一簡拔於卑微之人,號稱勤王之軍,竟然要陛下親自手詔摧戰,那是何等恥辱?
皇帝在開封起家,多少次和衆將一起練兵習戰。他雖然年輕,在軍隊裡卻有威望,他對衆將也是有恩惠的!皇帝的話說到如此懇切,誰敢違背?
軍帳裡靜默了一陣。
完顏從坦剛收了詔書,帳幕角落裡,有人多少帶着點悻悻地道:“皇帝坐守城池,說話自然容易。要決戰廝殺的,可是我們!”
完顏從坦聽了這言語,怒火從心頭燃起,再也不能扼制。
他大步過去,只見說話的,是折衝都尉夾谷澤麾下的一個千戶。
夾谷澤的女真姓氏,是皇帝所賜,他本身是個漢兒,姓樊。這千戶也姓樊,好像還是夾谷澤的親戚,手頭有百名騎兵。
完顏從坦不由分說,伸手把樊千戶從隊列裡揪了出來。
夾谷澤以爲完顏從坦要踢要打,連忙跟上來勸解。
還沒言語,完顏從坦拔出腰間短刀一刺,便刺透了樊千戶的脖頸。他用足了力氣,刀鋒橫穿而入,筋脈骨血俱被切斷,發出噗的一聲悶響。
樊千戶竭力掙扎兩下,完顏從坦勐然抽刀。
大量的鮮血從兩處傷口噴濺而出,把完顏從坦和夾谷澤兩人的面龐和身上甲胃都染紅了。樊千戶癱在地面抽搐着,很快不動。
完顏從坦惡狠狠地看着夾谷澤,鮮血沿着他的眼眶滴落,他兩眼眨也不眨:“陛下要戰,誰敢不戰!”
夾谷澤後退半步,躬身道:“既有陛下的旨意,那便廝殺吧!”
完顏從坦握着刀,大步返回到桌桉後頭,掃視衆人,再度喝問:“陛下要戰,誰敢不戰?”
幾名都尉大聲應道:“我們這就動兵!”
完顏從坦厲聲喝道:“那就立即出兵!我這裡三通鼓罷,全軍出動,與敵決一死戰,再有逡巡者……”
他橫過帶血刀鋒,斫下自家左手小指和無名指,隨即刀鋒一抖,將兩根斷指拋到堂中:
“從現在起,自都尉以下,逡巡遲疑者,怯戰不進者,我立即提刀來殺!我完顏從坦若逡巡怯戰了,諸將也可來殺我!你們看好了,我先砍下兩指,以儆效尤!”
到這份上,再也沒有絲毫退避的餘地。完顏從坦話音落處,衆將紛紛奔回本營,大喊着催兵出陣。
第一通戰鼓剛響,完顏陳和尚就帶着本部精騎,如狂風般飛卷出營。
完顏陳和尚可不是那等猶疑之人。
他在中都拋棄了大金的大行皇帝,並不代表他對大金不夠忠誠;他在與宋人作戰的時候,曾因己軍受百姓敵視而動搖,並不代表他會在戰場上猶疑懼怯。
說到底,他是那種純粹的軍人性子,平時怎麼樣是一回事,只消身在戰場,便如鋼鐵。戰鬥愈是艱苦,只會將他鍛打得愈發頑強好鬥。
而忠心耿耿追隨他的數百騎兵,或是回紇、乃蠻、羌、吐谷渾各部逃人,或是中原漢兒中的罪人,還有些是最近從其他都尉部下叛逃到完顏陳和尚身邊的狠角色。他們長久遠離家鄉,習慣了生活在巨大壓力之下,又經常殺人,個個鷙狠凌突,在陰沉中帶着無法無天的兇暴。
正因爲手中掌控了這樣的力量,完顏陳和尚纔敢憑着五百人在三四萬大軍的軍議中放話。衆將既不聽從,他便折返出來,打算自去陷陣。
此刻中軍戰鼓狂響,可見衆將決心已定。
大戰要開始了,完顏陳和尚只有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