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赫巴魯開始放慢坐騎奔走的節奏,打算把騎隊兜轉回來,然後選擇某一個方向,發起猛擊。
這種在敵人眼前的減速兜轉,其實是非常危險的。無論敵人用箭矢覆蓋,還是趁機發起短促的衝鋒,都可能導致巨大的傷亡。但蘇赫巴魯自己就是戰鬥經驗豐富的蒙古人,所以他很確定,豁羅剌思人被切割成兩塊以後,指揮已經完全亂了,他們顧不上這些。
草原人習慣了艱苦,他們的身體裡積累着無數的戰鬥本能,所以每一個蒙古人,都是最好的騎手和獵手;每十個蒙古人,乃至每百個蒙古人,都能組成同等規模下,最爲精銳和勇猛的軍隊。
但光是這些,並沒有讓蒙古人在和女真人的戰鬥中奪取上風。過去許多年裡,金國每次以數萬之衆攻入草原,憑着嚴整陣列如入無人之境,蒙古各部事實上並沒有正面對抗的能力。
蒙古人組成千人級別乃至更大規模的軍隊,掌握萬人大軍調度和戰鬥的本領,是從成吉思汗開始的。
成吉思汗認爲,行獵是軍官的正當職司,從中得到教益和訓練是士兵和軍人應盡的義務。在他的治下,蒙古軍強制推行了等同於軍事訓練的定期圍獵,而且隨着控制範圍的擴張,圍獵規模也從千人,到萬人,再到十餘萬人,越來越大。
當也克蒙古兀魯思覆壓草原的時候,一次大型圍獵要耗費兩三個月的時間,在方圓數百里的廣袤範圍內展開。參與圍獵的數十個千戶所屬,每一名蒙古人,都需要日夜行軍,隨時驅趕野獸,維持嚴密的封鎖,更動輒奔馳上百里,響應大汗的緊應調度,執行各種命令。
蘇赫巴魯至今還記得,當圍獵圈子縮小到兩三裡範圍內,他和數萬蒙古勇士圍着圈子,肩並肩站立,每個人彷彿化作了山嶽和鐵樣的城池。任憑圈子裡成千上萬的野獸恐怖呼號,也只能被怯薛們縱騎射殺。
這種訓練是最好的演習,參與過圍獵的人們,便鍛煉出了指揮和配合的才能,懂得了大戰的訣竅。待到下一次集結,他們便成了怒濤般無法阻擋的南侵大軍。
蘇赫巴魯本人,便曾是南侵大軍的一員。當時他作得百夫長,在野狐嶺惡戰立功以後,又被調去攻打夏國,當過一任駐在中興府的使者。結果數年之後回國,他卻聽聞蒙古軍在中原連番吃虧,以至於成吉思汗必須打着西征的旗號,避免與之直接對抗了。
數年不在草原,對局勢的變化,蘇赫巴魯反倒比常人更敏感。
他隱約覺得草原和中原的對抗結果,關乎更宏大的強弱之勢逆轉,並非成吉思汗某次不敵大周皇帝郭寧,或者神箭將軍哲別中了誘敵之計那麼簡單。所以他纔會巴巴地投靠大周,試圖爲自己,也爲部下們趟一條新路。
他的這個選擇,在所屬千戶的內部掀起了極大風波,以至於率部南下的時候,沿途都有部民逃散甚至叛亂的。他一路鎮壓,一路懲處,待落腳於宣德州,雙手已經沾滿了部民的血。
對此蘇赫巴魯並不後悔。
越是熟悉中原,熟悉大周,他越是相信自己的選擇沒有錯。而豁羅剌思人的狼狽姿態更讓他確信,蒙古軍作爲一個整體的強大,和蒙古人本身的勇猛並沒有多大關係。
或許更多地來自於成吉思汗的天才,還有些時勢造就的成果。一旦成吉思汗暫時顧不上草原,而時勢又不允許,蒙古軍就沒法保持住不斷征戰,不斷收穫的循環,於是其戰鬥能力也沒法一直維持。
更麻煩的是,大蒙古國建立十餘年了,但其內部的管理,依舊保持着草原民族奔放粗疏的作派,遠不如中原細緻。
大周朝也有兩三年沒打過仗了。可中原富庶,朝廷又調度得力,每年金山銀海似的錢財投入到軍校,動輒數百上千精兵猛將在軍校裡苦練不輟。
比如蘇赫巴魯,就去過設在大同府的軍校。除了漢話的聽寫還有些艱難,他用了三個月時間,完整通過了大周基層軍官所需的一切課程。
三個月以後,他沒有回到軍隊,而被調到了天津府的高級軍校,作爲教官向都將以上的軍官們授課,講的是蒙古騎兵的訓練、選拔乃至常見的各種戰術。
在授課的同時,他也偶爾旁聽些天津府軍校的課程,甚至還登上過海船,接觸了一點海上的接舷戰。
至於其它的課程,那些戰術、戰略、地理、數算、兵制、國史等等,聽得蘇赫巴魯頭暈腦脹,全然不知所云,但他由此深知在軍官們學會了這些以後,軍隊將何等如虎添翼。
中原有這樣的辦法,草原上怎麼應對?沒有擄掠所得,就沒法聚合大軍、組織圍獵,許多作戰的技能就沒法傳播和傳承。
那些東西,都是成吉思汗崛起過程中一點點積攢起來的,是蒙古軍賴以橫行天下的珍寶!草原上的貴人們,對此可有解決方法?
沒有。
他們甚至感覺不到問題。
於是問題就愈來愈嚴重。於是數年來,哪怕是被成吉思汗留在草原的有力千戶,也難避免虛弱,別提眼前這種本來就處在邊緣地位,容易受到打壓的千戶了。
此刻蘇赫巴魯身爲全軍前鋒,只帶了數百騎壓到,就已經讓他們垮到不成樣子!
在蘇赫巴魯的呼喝聲中,騎隊完成了轉向。豁羅剌思人感覺到了敵人在側後的威脅,但他們除了忙於重新整隊,沒有對此作出任何阻礙。
有些明顯經驗很豐富的蒙古軍官,連聲吼叫着,勒令一些過於遠離本隊的騎兵回來。
若騎兵戰場經驗豐富的話,既能保持隊列鬆散以靈活應變,又能隨時集結起來發起打擊,漢兒的兵書裡把騎兵稱爲“離合之兵”,就是這個意思。
但這些豁羅剌思人不止鬆散,簡直是稀鬆散亂。多半靠着小股的精銳勉強維持隊型,但也談不上緊密呼應。他們更像是一支支十人隊被強行捏合成百人隊,而百人隊和百人隊之間,雖然鳴鏑此起彼伏,卻看不出彼此配合的動向。
“一羣廢物!這些人把大汗的扎撒都忘光了!這樣子,和灘上的成羣野雞有什麼兩樣?”
一名年近半百的騎兵策馬在蘇赫巴魯身側,見此情形忍不住抱怨,彷彿忘記了他們已經是敵人。
蘇赫巴魯瞥了他一眼,略加重語氣:“是蒙古的成吉思汗,不是‘大汗’。”
轉回頭,他繼續凝視着對面騎兵們。
他注意到,有些遠離本隊的豁羅剌思人還不是出於缺乏經驗。他們是想跑,是想脫離戰場,只不過被上司厲聲喝住了,只能發出又惶恐又暴躁的咆哮。
此時還能保持冷靜的人,只佔這數百騎兵中的一成不到,二三十騎。
一個蒙古千戶裡,真正能作爲軍隊骨幹的人丁比例,也就一成了。這些人多次經歷過戰爭,在戰爭中贏得了相當的地位,擁有拔都兒、薛禪、孛闊之類的稱號,掌握了若干哈剌除和孛斡勒。所以他們能得到長期的供養,日常能有相當的時間練習戰鬥技巧,回顧往年的征戰事蹟。
這些人俱都沉默,因爲他們感覺到了,自己這一邊已經處於劣勢,而且是很可能導致身死族滅的劣勢。
這些人都是蒙古軍裡的精銳,眼裡除了殺戮和搶掠就沒有可重視的事情。在他們眼裡,哪怕普通的蒙古人也是可以隨意砍殺的賤民,更不要說中原漢兒的軍隊了。
可他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遇見由蒙古貴族帶領着的普通蒙古人組成的中原軍隊!
這和金國的乣軍有什麼兩樣?蒙古人爲什麼要替中原人賣命?
他們不懂,他們鬱悶,他們悲憤。但他們更覺得害怕。
因爲與胡亂奔跑的豁羅剌思人相比,對面襲來的周軍騎兵,才更像是全盛時的蒙古軍,甚至較之大汗的怯薛也不差。
他們的隊型同樣鬆散,卻有着嚴整的序列,徐徐前進時帶着幾乎同一的韻律。越是接近,他們身上的精良甲冑和武器就越是鮮明,金屬甲葉碰撞的聲音匯入隆隆蹄聲,遂有強烈的肅殺之氣透出,令人心驚肉跳。
“孃的,大周朝廷居然會信用蒙古人?蘇赫巴魯這個叛徒,可真是吃得肥了!”有人悻悻地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