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渡、稟丘、大清河三線新義軍,合計只有萬餘,其中大部分是義務兵,甚至還有兩千青壯。這些人能夠抵擋兩萬多敵軍的猛攻?能抵擋多久?三天還是五天?敵軍二十八的凌晨開始攻擊,距今已快兩天,洛陽主力回防,至少需要兩天。。。
默算了一下時間,石青坐不住了,他倏地站起,抓起了長槍。稍一不慎,稟丘就可能出現危險。
但是——
石青準備開口下令騎兵急速撤回的時候,他腳下一沉,又有些猶豫了。
騎兵撤走,剩下的步卒鎮制六七千降兵已然很艱難,再沒有餘力守住土壘,只能跟着撤走。八千枋頭士卒如甕中之鱉,眼看就要落網,他們是蒲氏最後的本錢,一旦斬殺,蒲氏就徹底完了。這個時候撤走,功虧一簣豈不是太可惜了?
不回兵救援不行,眼看到手的勝利果實不摘到手心又不甘。石青喘了幾口粗氣,最終決定撤走,蒲氏殘餘留待以後有機會再收拾。
就是走,也不能太便宜你們!
石青咬牙切齒地詛咒了一句,眼珠一轉,拿定主意,隨後疾步跨上黑雪,高聲叫道:“雷弱兒。傳令輕騎營、權翼精騎到金墉城東門集結。”
雷弱兒飛跑着前去傳令,石青帶了二十個親衛踏進了洛陽主城的廢墟中。
金墉城東門是向洛陽城內開的,原本用於主城和陪城之間的交通,防禦要求低一些,因此這一面的城牆比較平直。
石青騎乘着黑雪從一個倒塌的城門進了洛陽,走過一條廢墟街道,向右一拐,來到金墉城東門,隨後他下了戰馬,翻身踏到城門外高高的土壘上。
東門城樓上站了不少表情呆滯的枋頭軍,他們知道新義軍不會攻擊,因此也沒有戒備,歪歪倒倒四處斜靠;對於石青的舉動恍若未見。
“城上士兵聽着,某乃新義軍軍帥石青!汝等快去通知蒲健,本帥要向他問話,他若識趣,說不得本帥會給留你們一條活路。”石青蠍尾槍斜指城樓,大聲喝斥。
城樓上的士卒原本沒有在意,聽到新義軍軍帥石青時,有一些打起了精神,等聽到可能會有一條活路時,大部分都哄地一譁,揚聲叫嚷:“快啊,通知襄國公(大晉封賞給蒲健的爵位),新義軍石帥來了。。。”
腳步騰騰中,無數人匆忙跑下城樓,將好消息傳播到四方。
石青冷冷一笑,這些人一旦擁有了生存的希望,誰敢將這希望掐滅,他們就敢與誰拼命。蒲健——你敢嗎?
與石青預料的一般,沒多久,城樓上一陣響動,現出無數涌動的人頭,得聞消息的枋頭軍都趕了過來。其中一撮人衣甲華麗,特別醒目,石青閃眼瞧去,隱約認出其中有蒲健、蒲安以及王墮、樑欏這些戰場上照過面的老對手。
冷冷地盯着這一撮人,石青一言不發;等着對方發話問候。面對戰敗者,勝利者有自傲的資本。
夕陽的餘暉落在背後,蒲健趴上垛口,整張黑臉藏進了陰影之中,只一雙熬得通紅的眼珠格外醒目。
“石青!蒲健在此!汝有何話要說?”蒲健拿捏着架子,嘶啞着嗓子向城下喊話。
兩人垂直距離不過六七丈,從對方猩紅的眼珠裡,石青清晰地看到了焦慮和不安,暗自冷笑一聲,石青喝道:“蒲健!汝可知罪?”
蒲健一怔,大腦出現片刻短路。枋頭被對方搞得如此悽慘,石青還好意思興師問罪?這是哪根哪啊。。。過了片刻,蒲健醒過神來,惱怒地叫道:“石青!汝要攻便攻,要殺便殺。何必囉嗦。”
任打任殺?石青聽出對方底氣不足,心中暗笑,黑臉卻向下一拉,佯怒道:“好!汝既然不思悔改,一意孤行,本帥樂意成全,不過多殺幾千而已。”
說到這裡,石青霍然轉身,一躍下了營壘,高呼道:“新義軍諸將士聽着,即刻起,加強戒備,不得鬆懈,絕不放一人走脫。”
新義軍值守步卒和剛趕到的騎兵大聲應諾,震得四周廢墟上的土石簌簌而落。
城頭上的枋頭軍哀聲嘆氣,剛剛興起的一點希望轉眼間被掐滅,這種心情比一直都沒有希望更難受。有些膽大的士卒怨怪地瞪向蒲健,恨他不會應對。
蒲健也是一愣,沒想到石青這麼幹脆,一言不合,扭頭就走;以至於自己連他是何意圖都未探明;他口張了張,想開口喊回石青,卻又感覺這樣做過於怯懦了。
情急之下,蒲健顧不得許多,狠狠踹了身左的蒲安一腳,示意叔父出面喊回石青。
蒲安原本不是急智之人,被踢一腳後,腦袋頓時靈光了許多,不等蒲健眼神示意,已經張口喊道:“石帥稍待。。。”
喊聲出口,正自走向黑雪的石青停了下來,他沒有轉身,只緩緩扭過頭,沉默地望向城頭,看架勢似乎隨時準備着離開。
“石帥,你我雙方交戰,只有勝負之分;時值今日,我方承認失敗,只是何罪之有?老朽愚鈍,請石帥指點。”蒲安善於交際,一番話說得不卑不亢,難得的是,就此打開了和石青敘談的話題。
“難怪枋頭有此一劫,原來汝等竟如此糊塗,至今不知犯了何罪?既然如此,本帥就點撥汝等一二。”
不客氣的斥責聲中,石青轉過身子,揚聲說道:“汝等大多是略陽人士,因遭亂世之苦,石趙暴政,這才被強遷至枋頭,說起來,也算是流民。蒲洪更被任命爲枋頭流民督護。本帥所言,是也不是?”
石青說的是枋頭蒲氏最本原的身份,事實上,這個身份之上此時已披上了無數綵衣,蒲洪更被大晉封爲氐王,人們提到枋頭,想到的是徵北軍、氐王等等炫目的光環,不再是流民屯耕地和流民督護。
儘管如此,當石青提到枋頭最初出身之時,蒲安卻不能不承認,他只好回答道:“石帥說得是。”
“那就是了。”
石青厲聲質問道:“汝等既是流民,當知流民之苦;眼下大趙崩析,無數被強遷至中原的流民脫離暴政桎梏,有心歸還故土,汝等爲何不能同病相憐,反作豆萁相煎之事,擄掠西歸流民,截斷南北交通。汝等作此罪孽,悖逆天理,違背良心,難道不怕千夫所指,無疾而終麼?”
城樓之上,枋頭大小督護聽得目瞪口呆。這人是誰?聖人麼?亂世之中,擴張部衆,相互攻伐再也正常不過,這人怎麼能以此相責?換作平日,他們早已大笑起來,換作他人,他們難免也會翻翻白眼;偏偏在這時候,在這個人面前,他們不敢。因爲他們領教過這個“聖人”的狠辣血腥,因爲這個“聖人”操縱着他們的生死。
事實上,此時枋頭軍上上下下無不希望,城下之人真的是一位深明大義,仁慈祥和的“聖人”,因爲只有這樣的敵人,纔會好言告誡一番,然後放過他們。雖然,這位“聖人”的告誡讓他們肚子氣的快要炸裂了。
蒲安揉了揉肚子,衝城下一揖道:“石帥誤會了,枋頭本意並非是留難西歸流民,而是欲將大夥積聚起來,共同西歸,以便路上有個照應。老朽承認,其中手段有些強硬了,以至於石帥誤會,這纔有了這場戰事,如此說來,枋頭確實有些不是。”
“嘿嘿黑。。。好一個誤會。枋頭數萬大軍犯我青、兗,誤我農時,致我數千將士損折,耗我倉儲無數。一句誤會就想了解此事麼?汝等說得太過輕鬆了。”石青時而冷笑,時而憤慨,彷彿有了極大的冤屈一般。
枋頭人聽了,不僅是肚子快要氣炸,差點連肺都要氣炸。這世道還有沒有天理!你不過誤了農時,損耗了幾千人馬。就氣成這般模樣;我們呢?大片土地被侵佔,家園被焚燬,幾萬人屍骨無存;還不該氣的撞死嗎?
怨氣沖天之際,蒲安顯示出一個長者應有的睿智與沉穩,他從對方“一句誤會就想了解此事麼”這句話裡,敏銳地撲捉到石青的意思:對方似乎沒打算趕盡殺絕,願意瞭解恩怨。至於爲什麼會如此,蒲安不知道。這場戰爭打一開始,枋頭人就糊塗着,不知新義軍爲何盯上了他們。也許,對方真是一位“聖人”,之所以出兵,是因爲: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無論是明白還是糊塗,蒲安都悄悄地鬆了一口氣;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對方若真願意瞭解之事,他又何樂而不爲?
“石帥息怒。”
蒲安歉意地對石青又是一揖,道:“老朽不識石帥虎威,冒犯了青、兗,誠爲死罪。只麾下將士俱是流民出身,久受苦難,不該受老朽株連。石帥若是能給他們一條生路,老朽甘願自裁以謝罪。”
蒲安擔心蒲健不能忍辱,不敢指望他,乾脆以枋頭軍督帥的名義向石青請罪,語氣誠懇之餘兼帶了無限悽傷,枋頭軍上下聞聽無不感激莫名。
石青似乎被他感動,遲疑了一陣,重新踏上營壘,放緩了語氣說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本帥不喜殺戮,汝等日後若能改過向善,放諸位一條生路也無不可?只是。。。”
石青停頓了一下,當枋頭軍上下無不把心提到嗓子眼的時候,他冷漠地說道:“人可以放,戰馬必須留下,以作對青兗兩州生民的賠償!”
“休想!”
一直沒有吭聲的蒲健突然發音,勃然大怒道:“石青!汝好算計!繞了半天圈子,不爲了結雙方恩怨,而是企圖謀奪戰馬。蒲某豈能容你得逞!實不相瞞,蒲某早已打定主意,即便拼了身死,也不會爲汝留下一匹戰馬。有本事,汝便來攻——”
“小人之心!”
石青嗤笑一聲,嘆道:“本帥慈悲佛心,爲汝等指出一條生路,奈何汝等不知好歹,執意如此;本帥只好送你們下地獄了。哼哼——蒲健聽真,本帥在此索不到賠償,率軍前往河內,找老蒲洪索要便是了。本帥很想知道,老蒲洪是否同樣如此,不爲本帥留一匹戰馬畜牲。”
“你。。。”
蒲健並指指點石青,卻無話可說;他知道,石青並非虛言恫嚇,只要將這最後的八千多枋頭士卒解決了,蒲洪身邊再無人可用,即便有些青壯,也沒有得力大將和操訓青壯的老兵了。那時候,新義軍只遣一支偏師就可能攻佔河內。
“石帥息怒!”
眼瞧着蒲健的強硬對石青不起作用,蒲安再次出頭,謙恭地對石青一揖道:“石帥。枋頭不是不願賠償,健侄擔心的是,枋頭賠償後,新義軍若是不能守諾,哪該如何是好?”
“本帥乃大魏堂堂虎賁將軍,新義軍軍帥,向來言必行,行必果;信義著於天下,豈是虛言欺詐之人。”
蒲安擔心新義軍不守言諾,這讓石青極其不悅,很慎重地作了一番自我介紹。
只是這番作爲作用似乎不大,城頭上盡是不以爲然的神色;事實上,一個私軍軍帥和虎賁將軍的名號在枋頭軍面前確實很不顯眼,要知道,枋頭軍被大晉、後趙封公封侯的不在少數,蒲洪甚至已被封王。若不是這個虎賁將軍將他們打得狠了,他們免不得會狠狠譏笑一番。
石青意識到僅憑語言是無法感動對方的,無奈了一陣,傲然說道:“諸位若是誠心改過,有意賠償。本帥有個主意,可安諸位之心,不再擔憂新義軍違諾。”
“哦。石帥高明。不知是何主意?老朽洗耳恭聽。”蒲安雙目一睜,驚喜交加。果真如此的話,不僅能保住自己的性命,還能保住這八千多人,這可能是陷入絕境的蒲氏最後的希望。
“此事易耳。枋頭軍分批出城渡河。每有一人上船,汝等放一匹戰馬出城。本帥若是變卦,便得不到戰馬,汝等最多不過損失一批士卒,卻也無妨。”
石青悠悠地說,他說對方損失一批士卒無妨確是事實,因爲新義軍若是不放人,城裡的枋頭軍早晚是死,區別只是遲死早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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