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又新來了人,倒也沒讓何貴感到不太適應。頭天第二天一早起來就看到何進吉已經拿着書本在後院那棵老樟樹下面搖頭晃腦,反倒是稍稍有了點兒回到朝邑的感覺。不過,何進吉這明顯傳自老何家原先那位教書先生王某某的讀書習慣依舊讓何貴看着不爽。
“腦袋晃來晃去的,能看清字嗎?”
“三叔!”何進吉正背對着何貴,聽到聲音,急忙轉過身來行禮。
“行了。自家人那麼客氣幹什麼?”何貴擴了擴胸,又深吸了一口氣,感受了一下這寒冬的冷冽之氣進入心肺之中後的那股沁涼,又道:“這麼早起來,幹嘛不在屋裡看書?不怕冷?”
“早習慣了,出來凍一凍能清醒點兒,而且北京也比朝邑暖和!”何進吉答道。
“嗯,你這習慣不錯。”何貴蹲了個馬步,“嗨嗨”地打了幾拳,才又站直身子,“昨天忘了問了,老太爺跟你爹都還好吧?”
“都好。爺爺還老說這兩年忙的少,手上的老繭都要蛻皮了……”何進吉笑道。
“哈哈,好就行!老人家嘛,是該享享清福!”何貴微笑着點了點頭,又開始做蹲下起立。
“三叔,今天你怎麼不去上朝?”何進吉見今天的何貴比昨天剛見面的時候要隨和了許多,話也就多了起來,又笑嘻嘻地問道。
“上朝?哈……臭小子,朝會是我這種五品小吏能去的?”何貴啞然失笑,“就連主動求見皇上,沒有四品的官職都不行。知道嗎?”
“不能上朝?外面不是說你上朝的時候把浙江跟江西地巡撫都給參倒了嗎?郝大叔路上說起過好些次呢!就連咱們陝西也有傳聞!”何進吉奇道。
“是參倒了。不過,在那事上面,我其實只是一個小小的推手!真要說起來,可就沒那麼簡單了!”何貴搖了搖頭,再拍了拍何進吉的肩膀,“小子,官場不好混。你想考進士光宗耀祖,三叔我沒什麼說的,鼓勵支持!可是。這做官……嘿嘿,我勸你還是再多想想爲妙!”
“做官不是挺好嗎?郝大叔就是想做官,而且還是一天到晚的想!”何進吉嘀咕道。
“嘿嘿,說起你這個郝大叔,我聽你二叔說他只是想謀一個典史……這事兒還用得着到到北京來?不入流的小吏而已,連芝麻官都算不上,你那位岳父大人在同州府不是挺有些勢力的。幫着說一說,隨便在哪個縣上安插進去不就成了?”何貴問道。
“郝大叔想去江南!所以想到京裡看看能不能走點兒門路!再者,三叔你也在北京,說不定還能幫幫忙!”何進吉答道,他倒是爽快,把那個晉方的心思都說了出來。
“哼,江南……”何貴搖頭冷笑了一聲。“千里做官只爲財,他這是奔着錢去的!不過,既然敢到北京,想必他手裡也有點兒錢!怎麼不直接謀一個官衙正堂?高地不說吧,弄個七品縣令試試總可以吧?”
“呵呵,他說縣令做着太累,不如典史既風光,又有油水!”何進吉笑道。
“還有這說法?……有趣!不過這話說得倒也有些道理!”典史是縣衙的屬官。不入流,不過,何貴做官幾年,倒也知道清廷在一般的縣份裡面並沒有設置縣丞、主薄等佐貳官員,全國1358縣,僅設縣丞人,主薄更是隻有55人。而那些縣令一個個大都是“有身份”的。只能高座大堂。所以。本應交由這些佐官員分掌的糧馬、戶籍、徵稅、緝捕等事宜,一般都是交給典史兼領。所以,典史在許多縣份之中的權力並不小,俗稱“縣尉”,不僅設有專署辦公,稱爲典史衙(廨)、巡捕衙或捕廳署,還有攢典一人協助辦事,基本上算得上是清代官員之中最爲基層的了,而因爲權力不小,又不用擺架勢,坐大堂,也爲這些典史刮地皮找油水提供了諸多方便之門。甚至在有地縣份,典史的話比縣令都要管用許多。
“郝大叔確實很懂得做官的,我這一路上聽他講過不少官場上的事情呢。”聽着何貴有些贊同的意思,何進吉又接着說道。
“他那是小官兒。大官兒……他做不來,恐怕也不敢做!”何貴笑道。
“三叔你怎麼知道這個?郝大叔確實這麼說過!”
“哼,那點兒小心思……”
大早晨,叔侄兩人居然開始探討起了爲官之道,雖然只是一個問一個說,不過,兩人倒是越談越融洽。何貴也開始在言語之中說起官場的險惡,並稱何進吉這種老實脾氣的人最好不要進入官場,因爲他並不適應那些迎來送往,上下勾連地事情,免得到時候平白無故受罪,說不定還要連累家人。人都說千里做官只爲財,反正老何家現在也算得上是富豪了,不缺什麼,所以,何進吉最好考中了進士之後就回老家算了,既光宗耀祖,得了身份,也不沾染那些是非!
兩人一個諄諄教誨,一個點頭受教,順便還跟何貴說一說陝西到
一路上的見聞,倒也談得熱絡,叔侄情誼也似乎正在溫,可惜,很不巧的,前院卻傳來陣陣嘈雜之聲,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賺了錢買棺材,好裝您大老爺!……混帳東西,裝什麼大舅子!”
“好你個撒野的潑皮,回頭我就寫信給你老爺,看他給薦的什麼東西,居然連我這舅老爺也不放在眼裡……”
聽着這些叫罵聲,何貴跟何進吉還沒有明白過來怎麼回事兒,就見師小海一溜煙的跑了過來。
“老爺,前院那個姓郝的,跟吉少爺地那個跟班兒吵起來了。好像還要打呢!”
“又吵起來了?”何進吉一聽就急了,快步就要往前院走。那可都是他帶來地人,現在鬧了起來,他總得過去管管。不過,剛邁出一步,何貴卻又抓住了他的胳膊。
“別管。讓他們去吵!吵完就沒事兒了!”
“可……三叔,那是……”
“小海!”也不理會何進吉一臉的焦急,何貴又向師小海叫道。
“嗯!”
“去把後院兒門給我關了!再去看看你姐的早飯做完沒,咱們開飯!”
“那二老爺呢?要不要去叫一聲?”
“那傢伙睡覺就跟死豬一樣。不管他!等他醒了自己去找吃的!”
……
何貴的行爲很不地道,這一點是很明顯地。不過,何進吉雖然剛剛跟他談得熱絡,心裡終究還是有點兒怕這個做了官地“三叔”,沒敢多說什麼,師雨煙三姐弟更只是下人身份,老爺都不管。他們自然也就不好插嘴。所以,直等到前院沒了聲響,大傢伙又吃飽喝足,何貴才悠哉悠哉地讓師小海開了後院門。可不曾想,門剛打開,就看到那郝晉方正縮着脖子躲在門洞子裡一個勁兒地哆嗦!
“這不是郝大人嗎?怎麼啦?一大早跑過來,呵呵……你是剛吃完飯吧!”
“小地……”吃什麼飯?看到師小海嘴角還有粘着一顆米粒子。郝晉方明白何貴說的反話,知道人家是吃飽了故意奚落他。可他又不敢明言,只能暗自抱怨:再怎麼說,自己也是何家的親家舅老爺呀,怎麼剛剛一個被一個下人欺負了,又要被主家作弄?
“賀根兒也吃了吧?……對了,剛剛你們是怎麼回事啊?”何貴見晉方不說話,呵呵一笑。又接着問道。
“對,賀根兒他也吃了!”老子沒吃的,你小子也別想吃,郝晉方暗恨一聲,又趕緊向何貴打起了小報告:“大人,那賀根兒可真不是個東西,進吉少爺對他寬宏。他就以爲主家好欺負。剛剛我還勸他以後別老是故意借幫進吉少爺買東西的時候撈錢。他不聽勸不說。反倒還罵我什麼賺了錢買棺材……您看,有這樣的下人麼?我看他根本就是腦有反骨!進吉少爺心軟。又看他是我姐夫薦過來地,不好下力管教,您可不能容他這麼囂張呀。”
別看剛剛郝晉方跟賀根兒在前院大吵大鬧,有點兒不成體統。可他只是被賀根兒給氣着了,說到底也不是笨人。吵了一大通也沒見個人出來理會他們一下,就明白人家不是不管他們,而是懶得管。也就是說,他跟賀根兒在何貴等人的眼裡,根本就是可有可無的。所以,覺得很沒趣,本想先就這麼算了。可那個賀根兒只是個下人,見何貴、何守富還有何進吉都沒出來拉架教訓,反倒更加囂張了,剛剛反又藉此譏諷起他來,又惹起了他的火氣,所以,他就徑自到後院來找何進吉,想讓何進吉教訓一下這個潑奴。可是,何貴早就吩咐師小海把後院的門給關上了,左敲不開,右敲也不開,他怕何貴怪責,不敢使狠勁兒,又不願這麼回去受賀根兒的奚落,結果,竟然就那麼一直站在門洞裡面,直到師小海把門打開。冬天的清晨有多冷?他早就被凍得滿肚子是火!不敢朝何貴發,自然全都倒向了那個賀根兒。
“真是這樣?”聽了郝晉方地話,何貴面色沉了下來。官的要立威,當家的也要立威。何進吉性子有些柔弱,何守富又不願讓王家找到話柄,說何家不顧親家的面子,所以,這惡人自然就得由他來做。至少,他的身份擺在那裡,王家就算不滿也不能說什麼。只不過,他倒是沒想到機會會來得這麼快。
不過,他這話剛問完,就聽見前面一陣咋呼,接着,就見那賀根兒滴溜溜兒跑了過來,邊跑還邊不住的喊:
“不是!三老爺,事兒不是他說的那樣!”
……
事兒到底是怎麼樣的,其實並不難弄清楚。
那個郝晉方自恃當過一任典史,老喜歡在不如自己地人面前擺架子,對手下人一會兒嫌這,一會說那,到處挑刺兒。這也是許多小官兒的通病。不過。在何貴的家中,無論是何貴本人,還是何守富、何進吉,都不是他能說地,而師雨煙姐弟三個也沒他當什麼老爺,再加上他也弄不清楚這姐弟仨跟何貴到底是什麼關係,所以,也不敢隨意亂指,
不過,賀根兒以前侍候的王老爺在同州府也算得上是能呼風喚雨之輩,又能被派來給何進吉當“管家”,對一個小小的典史自然也不怎麼放在眼裡。再加上兩人在路上地時候,這郝晉方就處處指摘賀根兒地不對,多次提醒何進吉不要讓這小子佔去了便宜,黑了錢財。早就惹得賀根兒極爲不滿。所以,在聽到晉方那些教訓地話後,賀根兒就忍不住反駁了兩句。
可這麼一來,郝晉方就覺得失了面子,拿起舅老爺的架子要打人,賀根兒也不示弱,玩兒起了潑皮手段。把腦袋伸到了郝晉方懷裡,不住說什麼“不打是咱大舅子”之類地狠話,反倒又讓郝晉方下不去手,只能跟他硬吵,結果,兩人越吵聲音越大,後院又沒人過來管一管,所以。兩人地脾氣也越來越控制不住,要不是還惦念着這裡是何貴的家裡,恐怕真就要動起手來了。
不過,鬧到最後還是弄到了現在這個局面。
“蠻有趣的!……不過,賀根兒,你小子也太不識禮了。郝大人再怎麼說也是你舅老爺,你這個下人是怎麼當的?”聽完兩人的申訴。何貴先笑了一下。接着又板着臉教訓了賀根兒一句。
“三老爺。不是小的不識禮,是他姓郝的太欺人!……再者說了。他姐姐只是王家地外室,連姨太太都不是,他又算哪門子舅老爺?”那賀根兒倒也靈性,聽着何貴好像並沒有多少生氣的意思,立即就趁機說道。
“你……你個潑奴!”賀根兒這話有點兒傷人,郝晉方立時又是怒火上涌,指着他一陣哆嗦。
“大膽!怎麼說話呢?沒規矩!”何貴也是變了臉色,“小海!”
“老爺!”師小海立即大聲應道。
“去……給賀根兒找把斧頭,讓他把後院那些木頭都給我劈成柴火,今天劈不完,就不許吃飯!”何貴說道。
“老爺,那……那堆木頭可是有兩千多斤呢!咱們一冬天恐怕都燒不完呢!”師小海嚥了口唾沫,小聲說道。
“才兩千多斤?……”何貴似乎有些不滿意,“叫你姐去拿錢再買兩千斤,記着讓他們今天就送過來!”
“啊?”這下不光師小海,就連正洋洋得意地看着賀根兒倒黴的郝晉方也嚇了一跳。四千斤木頭,別說一天之內劈不劈得完,就算劈完了,人也恐怕得累個半死!至於賀根兒,更是早已經嚇得直接跪了下去,朝着何貴連連磕頭:
“三老爺,小的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了。您饒了小的吧!”
“賀根兒,你是進吉的管家,所以,你跟誰吵,我並不想管。可是,你沒有上下的規矩!居然還敢毀謗東家地親戚!我不知道同州府那位王翰林是怎麼教的你,可是,你知道嗎?你的這種行爲讓我很不高興。你今天能毀謗東家的親人,明天焉知不會去毀謗東家本人?所以,我要罰你!今天,你最好把這四千斤木頭都劈完了,吃點兒教訓。要是做不到,也行,不過,明天你就給我拿錢走人,我也懶得管你回陝西還是幹什麼!聽到沒有?”何貴面如寒冰,厲聲斥道。
“三老爺,小的,小的只是一時氣話……並沒那個心思啊!”
“一時氣話就更該罰!爲了一點兒氣就敢不顧上下尊卑,不顧東家的顏面,要是我,直接就轟你滾蛋!哼!”
何貴冷哼一聲,拔腿就走,根本就不理會後面的求饒聲。
……
“嘿嘿,明白了吧?進吉少爺那是個和善人兒,所以容得了你。現在遇着厲害地了,知道啥叫威勢了吧?”何貴離開了,賀根兒一臉悲苦的跪在那裡不知所措,郝晉方自然不會錯過這個報仇的機會,嘻笑着奚落道。
“姓郝的……”
“怎麼着?你想再多劈幾千斤木頭?嘿嘿,那好,我讓你罵,儘管罵呀!老爺我絕不還口!”郝晉方喜笑顏開,一臉得意。
“哼!”真要是再來幾千斤柴火,那還不要了命?賀根兒恨恨地瞪着晉方,重重地哼了一聲,往後院走去!很顯然,他不願意拿錢走人,而是選擇了受罰!
“嘿嘿,跟老爺我鬥?”看着賀根兒的背影,郝晉方又得意地笑了兩聲,不過,轉過頭再瞧瞧何貴離去的方向,他卻又忍不住縮了縮脖子,“剛剛還好像還向着賀根兒這混帳行子,結果……直是翻臉比翻書還快呀!難道官大點兒的都是這樣?這下手狠地……四千斤木頭,就算劈不死人也累死了!……看來我地事兒還是別找這何大人幫忙了,要不然,指不定就是自找苦吃!……唉,弄個官咋就這麼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