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五十五年夏,廣東省遭遇了一場聲勢巨大的颱風。按照巡撫何貴“以往”的經驗,這場颱風的中心風力絕對是十二三級以上。因爲,據沿海水師所報,海邊被大風吹起的巨浪就足有一丈多高,最高的時候幾近兩丈,都可以稱得上是海嘯了。而且,沿海府縣也有奏報,說某地的沙灘在巨浪之下,已經被消蝕一空,只剩了一些沙礫。廣州府沿海的海堤也被撕開了一道十幾丈寬的口子,雖說沒有造成什麼傷亡,可損失也是不小。
不過,這些倒也不算太過重要。廣東位於沿海,哪一年不要經歷幾場颱風?關鍵是,這一次的颱風是實打實地從珠江口那裡登陸的,其目的不管是哪裡,反正是直直地朝着廣州城刮過來了。雖說廣州城牆高大,城內的各種建築也大多比較堅固,並不害怕巨風。可是,廣州附近就不行了。這裡可是人口密集區,而且房屋多爲木質結構,有的甚至還是土坯房,很難經受住大風暴雨的侵蝕,尤其是這種規模勢頭的。
所以,在臺風登陸之前,何貴就下令各級官府嚴陣以待,將附近百姓儘可能的遷往安全地帶,哪怕就是一隻雞,也不許留在那些危房之內。就連水師,也全部都躲到了九龍灣裡,連大嶼山等地的港口也不敢呆了。而其他方面,因爲已經有了數年的抗颱風經驗,大家倒是都做得不急不躁。
因爲颱風的來襲,整日大雨傾盆,明明是夏天,穿得少點兒往外邊一走還覺得凍得慌。所以,街上已經幾乎沒有了什麼人,就是那些客棧酒樓什麼的,也很少有開業的。反正都沒什麼客人了!
在這種情況下,身爲巡撫衙門專責守門的親兵,鄒水來跟諸葛山就清閒了下來。本來嘛,一般的門子遇到這種情況肯定是有些不樂意的。因爲對一般的門子來說。沒有人進門兒。就意味着沒人來送“門敬”,收入就會銳減。可是鄒水來跟諸葛山卻不同。巡撫衙門的門子是不許收門敬的,要是收了,那就只有走人。兩人平時拿着軍營裡地俸祿,當門子每月還有巡撫大人地賞賜、月例。加起來一共三份工錢,倒還真不敢犯這個戒。所以,兩人對如今門可羅雀的情況也不在意,問廚房要了點兒菜肉,又冒着風雨去打了點兒小酒,便在門房裡架起小炭爐吃起火鍋來了。一邊吃喝,一邊再哼上幾句小曲兒,倒也頗有一番自在。
不過。兩人還沒有吃一會兒,就聽到外面一陣捶門聲。把旁邊的偏門打開一條縫一看,這人兩人還都認識……半年多以來,總督衙門跟巡撫衙門鬧對立,蘇凌阿老是吃不住勁兒,找上過門來好幾次。每一次,都是面前這位名叫傅宇倫的把總開道。也因此,這傅宇倫被兩人戲稱爲總督衙門開路旗牌官。
“哎喲。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傅大官人!您老來我們巡撫衙門又有何貴幹?我們巡撫大人現在正忙着安排各地防禦颱風,可沒什麼空跟誰說話聊天帶打屁!”
諸葛山是一個三十來歲老兵油子,平時最是愛聽《三國演義》,常常以自己不是諸葛亮的直系後裔而扼腕長嘆……不過這傢伙卻一直懷疑自己身處廣東,有可能是當年地東吳大將軍。也就是諸葛亮他大哥諸葛瑾的子孫後代。最近這半年來。蘇凌阿幾次找上門來,雖然何貴沒跟其一般見識。可他們這幫底下的小角色明裡暗裡倒是沒少吵過架,見過就譏諷更是家常便飯。所以,諸葛山很是溫習了幾遍諸葛亮罵死王朗的情節語句,雖然那些話他一直說不出口,可氣勢每次都是拿足了的。
“今天不是來跟你們吵架的。我們總督大人駕到,還不趕快把大門打開?”傅宇倫也不理會諸葛山的挑釁。吵架鬥嘴當然不能當着頭頭們的面,以往他都是等正主兒進去了之後纔開始跟這兩人互掐。
“哼哼,總督大人?”鄒水來從門縫裡伸出了腦袋,朝門口臺階下地綠呢大轎看了一眼,又擡眼望了望天上濃重的烏雲以及依舊瓢潑而下的大雨,才繼續說道:“我說傅大官人,你發什麼夢呢?這麼大的風雨,總督大人他老人家怎麼會出來?再者說了,總督大人的品階可比我們巡撫大人要高,真要有事兒,派你來說一聲叫過去不就行了?用得着親自來?”
“你們少給我故意攪和。今天是真的有事兒。”傅宇倫朝兩人瞪起了雙眼:“趕快開門,要是誤了功夫,拿你們兩個是問!”
“哼,你耍什麼威風?老子在巡撫衙門守了幾年的門兒,還沒見誰能在這裡耍過官威呢?當年和中堂親自南下,到這兒來也是客客氣氣地,你傅大官人又算哪顆蔥?”鄒水來不屑地冷哼了兩聲,就是不開門。原來,前些日子,蘇凌阿被何貴氣到不行,便想了一個邪乎招想損損何貴。這傢伙讓人把自己的頂戴花翎跟朝珠放在綠呢大轎裡面,又讓人擡到巡撫衙門。按照禮數,何貴品階稍低,就算跟蘇凌阿不和,但人家來了,也確實得出門相迎。可沒想到,對着綠呢轎子施了半天地禮,拜的卻是蘇凌阿的頂戴跟朝珠……這事兒傳出去也確實很讓人不爽。當時去給何貴報信兒的就是鄒水來,雖說何貴對這種小把戲並不在乎,可他卻十分不安,認爲是自己的原因讓何貴丟了回人。從那以後,這傢伙就打定了主意,不見到人,絕不開門放行。對當日帶着蘇凌阿大轎前來地傅宇倫自然也沒有任何地好臉色。
“算啦算啦,總督大人來了,咱們還是先給巡撫大人通報一聲,免得人家說咱們巡撫衙門的人沒規矩!”諸葛山年紀稍長,眼力也比鄒水來毒一些。看着門前那頂綠呢大轎在大風大雨之中依舊穩如泰山,甚至連一點兒晃動都沒有,估摸着裡面坐地真有可能就是那份量極足的蘇凌阿蘇大總督。雖說不知道對方是不是又要來興師問罪,可那就不是自己這種小兵子能管的了。所以,推了推不情願的鄒水來,叫他進去通報。自己卻把偏門一關。又走過去開了大門兒。
颱風的防禦措施在風來之前就要做好,颱風來了之後,除非發生緊急狀況,倒是很少有什麼事兒了。所以,何貴也跟鄒水來還有諸葛山一樣躲在家裡歇着。不過。前段時間佈置這,佈置那,雖說是累了一些,可一清閒下來,反倒是有些空落落的了。所以,何貴就把兒子何義從師雨煙那裡搶了過來,帶到客廳逗着玩兒。
說起來,已經四歲的何義確實是何家地中心人物。小人兒雖然長得虎頭虎腦。外帶着一絲憨氣,行事卻又總有着幾分不傷大雅地小狡猾。幾年來倒也給大家添了不少樂趣。何貴雖然不像師雨煙那樣整日跟兒子相處,但也十分疼愛這個家中的小苗。也十分珍惜與這小娃娃相處的機會。可是他沒想到,自己正逗着兒子樂呵呢,鄒水來卻前來稟報說蘇凌阿來了,頓時大爲掃興。但又不能不見,只得趕緊讓人把兒子帶回後院。,免得呆會兒與蘇凌阿吵架嚇着了這心肝寶貝兒。他自己又換上官服。準備出門迎客。不過,還沒等他走出客廳,就見到蘇凌阿帶着一身的肥肉,顫顫悠悠地出現在了客廳前面,臉上還帶着一副讓人十分噁心地笑容。甚至就連這傢伙說出的話。也讓何貴忍不住起了一身地雞皮疙瘩。原來,這位半年來一直跟何貴鬧騰個不停。幾乎是見面就吵的傢伙開口說的竟然就是:
“敬之老弟!”
“不敢當不敢當。總督大人客氣了。下官可當不起您這稱呼……”
何貴打了個哈哈,趕緊皮笑肉不笑地把蘇凌阿的話擋了回去。叫得這麼熱乎,誰知道這死胖子又是想耍什麼鬼?他現在可沒空跟這傢伙玩兒心眼。不過,話是擋回去了,何貴卻沒有料到蘇凌阿居然會做得這麼“絕”……這傢伙,沒等他說完,居然就那麼直直地跪了下去!
“敬之老弟,老哥哥這半年多來讓你生氣了,今個兒我給你陪罪來了!”
說完,蘇凌阿也不等何貴說話反應,忽哧忽哧的就磕起頭來……這傢伙太胖,肚子也太大,有些彎不下腰,朝下一點一點的,可確確實實在是磕頭。
“哎哎哎,總督大人,您這是幹什麼?”
何貴這回可真的是被嚇了一跳。總督給巡撫磕頭?這要是被御使知道了,一道彈章就能要了他半條命!所以,一個箭步他就跳到了一邊,接着,就衝過去強行把蘇凌阿給拉了起來。……兩人這半年來幾乎是見面就吵架,爲了不失形象,會面的時候總是把那些下人都轟到一邊,要不然,何貴纔不會自己幹這體力活……蘇凌阿實在是太重了。
“老弟你別拉着我。我不是個東西,老惹你生氣……今個兒,你一定得讓把這頭磕完!”蘇凌阿一邊掙扎往下跪,一邊叫喚,兩百斤地重量讓經常鍛鍊的何貴險些沒能拉住。
“總督大人,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我位卑職小,可受不起你這大禮!”何貴使勁兒地拉着蘇凌阿,說道。
“你還叫我總督大人?老弟,你是不是不想原諒我?那我再磕……”蘇凌阿扭動着肥碩的身軀,就要再次彎腰跪下。
“我,我原諒你什麼?蘇凌阿,你有什麼事兒就直說出來,別耍這種妖蛾子。……你這個樣兒,算什麼爺們兒?”這傢伙沒完了?何貴看着蘇凌阿的舉動,有些惱了,把正抱着的胳膊使勁兒一甩,又大聲質問道。
“老弟……”
“別叫我老弟。我跟和沁齋平輩論交,您老人家是他的岳父老泰山,是我的前輩,我可當不起您這稱呼!”何貴冷冷地說道。
“……”蘇凌阿地表情有些犯難似的,但終究還是改了對何貴地稱呼:“敬之……我知道你生我的氣。是,我這到任以來,就一直跟你對着幹,可是,我那也是有苦衷的呀。俗話說的好:千里當官只爲財!我又沒有你那掙錢的本事,不向底下人收點兒好處。又哪來地金銀交給上面?那些人要是收不到好處。還不是找你我地麻煩?你說是不是?”
“找您的麻煩?哼,這話說得有些過了吧?……也別拐彎兒了,您老人家有什麼事還是直說吧!”何貴沒理會這些,繃着臉自顧坐到了旁邊地一把椅子上,又冷笑說道。
“敬之!”蘇凌阿看何貴一副硬梆梆的作派。知道對方對自己磕頭賠罪的戲碼並不感興趣,乾脆也就懶得再裝,端直了身子湊到何貴身邊坐下,一本正經地道:“敬之,你有你地脾氣,老哥哥知道。也知道你不想讓老哥我在廣東官場上賺些好處,怕苦了百姓。可是,你不讓我去賺好處。老哥哥我也交不了差。……你要是不想讓我刮地皮,也行,可是,你得給老哥哥我找一條生財之道!”
“什麼意思?”何貴聞言一怔。
“呵呵,其實也沒什麼意思。”蘇凌阿突然抖着臉上的肥肉笑了笑,“前兩天和中堂來了信,臭罵了老哥我一頓。說你何貴何敬之是天下聞名的金點子。簡直就是陶朱公再世,我守着你這麼一個搖錢樹還要去鬧騰着刮地皮。簡直就是混帳加三級。讓我來向你磕頭賠罪……至於剩下的,老弟你總該能明白了吧?”
“你是說……”
“沒錯。和中堂讓你給老哥我找一條生財之道,別的,嘿嘿,都聽你的也行。反正只要是有了錢。我無所謂。”蘇凌阿說道。
“我已經很久不做生意了!”何貴皺眉道。給蘇凌阿找條生財之道?說的容易。這傢伙的胃口大到要命,在江蘇地時候。每年都能搜刮幾十萬兩甚至上百萬兩的銀子,自己又能找到什麼生財的方法滿足他?販鴉片?那還不如直接在虎門點把火把自己燒烤了算了!
“這些我不管。”蘇凌阿的表情也變得嚴肅起來:“反正我這頭也磕了,罪也賠了。你找不到生意給我,那可就是你的錯。到時候,和中堂那邊兒我沒法交待,就只有刮地皮。那樣的話,你要是再找我的麻煩,和中堂那邊你也交待不了……”
“你這不是無賴嘛!”何貴叫道。
“這年頭,什麼都是假地。君騙臣,臣騙君;父騙子,子騙父;自己還能騙自己。就只有錢這東西,看在眼裡是真的,捏在手裡也是實地。……爲了錢,無賴又怎樣?”蘇凌阿哼道。
“你……”
“行了。和中堂吩咐的我可是都做了,敬之老弟,剩下的可就等你了!一個月,一個月之後,你要是沒東西拿給我,那可就別再在老哥哥我做事兒的時候找麻煩。那個……我就先走了,你慢坐!”蘇凌阿吃力的站起身來,說完就往外走。事實上,要不是憚於和地嚴命,他纔不會來向何貴低頭呢,畢竟這半年來兩人之間處得很不愉快,他這個總督地臉面都丟盡了。可話說回來,如果何貴真能幫他找到一條生財之道,坐在家裡什麼都不用做就有錢收,他也是很樂意的。
“慢着!”
見蘇凌阿一步三晃地馬上就要走出客廳,何貴突然在後面叫道。
“怎麼?老弟你還有事兒?”蘇凌阿轉過身來問道。
“你真想走正道,做生意?”何貴問道。
“我不管什麼正道邪道,只想發財!”蘇凌阿答道。
“那好。我這裡正好有一個生意。可是因爲種種的原因,一直都沒能實施,你要是能想出辦法,倒真是一個可以發大財的道兒!”何貴淡淡地說道。
“哦?每年能賺多少?”蘇凌阿問道。
“那我不知道。反正全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不過,這生意如果真能做成了,你就是做上兩輩子,恐怕也做不完。”何貴說道。
“呵呵,有這種好事兒?那你先說說看!”蘇凌阿說道。
“越南廣寧有煤田。距離地面也就只有一兩丈深,挖出開地表的土層就能直接開採,成本低廉,煤質優越。儲量巨大,恐不止萬萬萬萬斤,……你說,這筆生意值不值得做?”何貴有些獰笑似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