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超啞然失笑,說:“民怨沸騰?吾看未必吧。吾讓足足二十五萬民人脫離了世家的掌控,用授田、種子、耕牛、犁耙以富強之,使之有人身自由、又有一定的家資,他們感謝吾還來不及呢,何處有沸騰一說?”
楊彪稍微一愣,說:“細民是民,難道世家就不是將軍治下之民嗎?將軍無故奪走世家的財富,借公義而充爲私用,難道不致民怨沸騰嗎?”
馬超冷笑道:“你等世家,還有面目自稱爲民?僮僕上萬,門客廣集,佔田千里而不曾繳一稅,塢堡林立而不曾與一賦。朝廷收不得你等之賦稅,也不敢收,因爲你等在朝廷上有人,自己又有實力不弱的宗兵。如此行徑,與諸侯王何異?居然也可自稱爲民,楊公不覺羞愧乎?”
楊彪又是一陣緘默,因爲他無言以對。楊彪瞪着馬超,又想到了新的說辭:“我等世家佔田雖廣,那也是取之有道;塢堡雖衆,也是篳路藍縷而來;所擁部曲,也不過是爲了防止盜賊搶掠家產罷了。將軍何得無故侵佔?”
馬超笑聲更大了,說:“楊公好無羞恥之心!你等世家若不靠巧取豪奪、威逼利誘,怎麼可能奪來如此之多田地?若不靠高利貸和天災所致,又怎來如此之多的僮僕?
你等那些田地,無一不是從自耕農手中奪來,自耕農失去了土地,無所依靠,又只能委身於世家,成爲你等之僮僕。爲了獲取更多的田地和僮僕,你等便從僮僕中選擇精壯,訓練部曲,以備搶奪他人田地時使用。由此,你等之實力不斷擴展;天下方有富者連田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的局面。楊公自詡世之名士,但不知這民脂民膏、人血饅頭,吃得可香乎?”
楊彪還沒心思放在“饅頭”是何物上,因爲被馬超如此指責後,楊彪突然發現好像馬超說的越來越像真實的事實,而他絞盡腦汁、苦心積慮,也已經完全想不到任何可以反駁的藉口了。
馬超望着楊彪那張略顯侷促不安的臉,心裡猜想此人必定是又焦急又羞愧又生疑,焦急是因爲此人找不到任何反駁之語;羞愧是因爲此人還算有點良知;生疑是因爲對馬超所說的事實半信半疑了。
不過馬超才無心管他,又冷笑道:“楊公啊,你知不知道那些失地農除了依附於世家外,還有其他什麼選擇?”
“不……不知……”楊彪緊張地瞧了一眼馬超,又立即移開眼神,不敢看馬超灼灼的雙眼。
馬超道:“哼哼!卻是吾失策了。楊公此輩,只會清議,又怎會注意到那些卑賤的細民呢?讓吾來告訴你罷!除了成爲世家的奴隸外,失地農還有三條路可走。”
“哪…哪三條路?”楊彪小聲地問。
馬超伸出食指,說:“第一條路,便是活活餓死!”
“啊?這怎麼會?”楊彪一臉驚恐地看着馬超。
馬超冷笑道:“呵呵,怎麼不會?民人一旦失去田地,就什麼也沒了。縱然還有些家資,也不過苟活幾日罷了。沒有田地,就沒有糧食,沒有糧食,就只能去吃觀音土、野果、樹皮、草根等物。楊公知道什麼是觀音土嗎?”
“不知……”
馬超笑道:“那楊公可就太可惜了,這觀音土可是極好的食物啊!”
楊彪半信半疑:“真的?”
馬超見他如此愚蠢,就吼:“假的!人能吃土嗎?這觀音土取來後,飢餓之人要先將之打碎篩濾,混入水中,或可直接食用,或可蒸煮。待吃下後,飢餓之人便有飽腹感,一時之間不會餓死。但是,觀音土不可消化,也難以排泄,而飢餓之人會忍不住一直吃,最後的結局就是飢餓之人被腹中的觀音土活活撐死!”
“啊?”楊彪下意識地驚叫。
馬超伸出了食指和中指,說:“別急,還沒完,還有第二條路,那便是流離失所,在各地之間遊蕩乞食,這就是所謂的‘流民’。可乞食終究不是長遠之計,所以流民最終也會餓死,這一結局只不過是時間問題。”
楊彪倒吸一口涼氣,說:“那不是還有第三條路嗎?”
馬超不屑地看着楊彪,說:“第三條路,那便是造反,以圖推翻你等世家的統治,重新奪回田地和尊嚴。現今的黃巾餘部和黑山軍,便是如此來的。”
楊彪略有些震驚,馬超說:“也許楊公會覺得,這些賊人揭竿起義,不過是覬覦神器,乃人性貪婪所致。但事實上,誰又不願意安居樂業呢?若不是失去了安身立命的田地,徘徊在餓死的邊緣,誰又願意爲賊呢?而楊公等輩,一見起義事起,便給那些別無選擇的人安上個‘蟻賊’的罪名,心安理得地調動大軍,把他們殺得乾乾淨淨。”
楊彪這下便低下了頭,甚至拿衣袖擋住面目,對馬超愧不敢當。
馬超道:“不錯,他們是賊人,但又是誰讓他們成爲賊人呢?這個問題,楊公想過嗎?他們過着刀口舔血的日子,時刻要擔心官軍的進剿。若是不出意料的話,最後的結局就是官軍割下他們的首級,拿回去給朝廷報功請賞。把自己擺在這樣的處境裡,他們的目的只不過是吃飽飯,讓自己活下去而已!難道這很過分嗎?倘若楊公不是世家子,而是他們中的一員,楊公可以設身處地地想想,除了造反求存之外,你還有其他活路嗎!”
說到最後,馬超情緒激動,直接指着楊彪道鼻子,歇斯底里地大罵。因爲他再也難以忍受不了東漢末年這殘酷的現實了,不知有多少人被迫走到死亡的邊緣,不知有多少人流離失所,衣不蔽體,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親人一個接一個的餓死?這樣的人,又何止百萬、千萬?每每思之,就足以令任何一個稍有良知的人心痛得難以呼吸。
以前讀史書時,馬超常常能看到“人相食”、“易子而食”之類的記載,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但畢竟沒有親眼見證、也未發生在自己身上,馬超並沒有太多的波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