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地方,還是這麼破,”要塞大使培羅踏出船艙時,一股木頭腐朽的味道撲面而來。四周的空氣潮溼且沉悶,讓人覺得渾身都不舒服。他吸了吸鼻子,擡起頭,天空灰濛濛一片,似乎有一場大雨正在醞釀。
“您上次來這裡,還是一年前吧,”助手殷勤地給大使披上羊毛外套,“這裡什麼都沒有,除了石頭。”
“是一年半之前,”培羅糾正說,“公爵大人每季都會抽不同的人來,我上次到邊陲鎮時還是夏天。而且這裡除了石頭,還有各種上佳毛皮,以及……”
“什麼?”助手露出一臉茫然。
培羅搖搖頭,沒有回答。他越過船舷,踩上結滿青苔的碼頭,腳下木板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大概還撐個幾年,這座碼頭便會支離破碎,他想。邊陲鎮不僅有石頭,有毛皮,甚至還有……土地。但這些說出來沒有意義,助手不過是市政廳名不見經傳的一名文書,根本看不到這點。
邊陲鎮與長歌要塞之間有大片尚未開墾的土地,一邊是絕境山脈,一邊是赤水河,就像條狹長的走廊。作爲要塞的前哨,如果承擔起防線的責任,中間大片土地都將會納入要塞之手。它們未經耕種,不需休耕就能種上好多回,加上兩側的天然屏障,吃下來不需花費多少力氣。這正好能緩解要塞人口日益增多導致的一系列問題,邊陲鎮也會成爲要塞的一體,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分開爲兩個獨立的領地。
唯一的缺點,就是需要三至五年的經營,以及大筆先期投入。
可惜,論起投資的預見性,大多數貴族還不如一名蹩腳的商人。
“咦,堆場裡怎麼是空的?”助手指着遠處一塊空地道,“他們不應該把礦石都準備好了嗎?”
培羅輕輕嘆了口氣,“我們去城堡覲見殿下。”
“等等……大使先生,您不等他們的接待隊嗎?”
還不知道有沒有呢,他心裡這麼想卻沒有說出口,“走吧,馬廄就在前面。”
現在,分成兩個獨立領地的麻煩顯然來了,國王一紙爭王令把四王子丟到這個荒僻之地,一名正常的貴族或皇室弟子會怎麼做?當然是將此地的一切據爲己有。讓礦石和珠寶來換糧食和麪包?王子的眼裡恐怕只看得到金龍。
如果是他自己,也會這麼做。眼睜睜見到自己領地裡的產出被如此低價兌換,恐怕沒人願意接受。而且王子不一定要去要塞,家族裡那羣人大多忘了一個事實,那就是赤水河並非只經過長歌要塞。他可以把礦石按市場價格賣給柳葉鎮、賣給墜龍嶺、賣給赤水城,然後帶着人民到這些地方避難——無非是路程更遠一點。
然後長歌要塞能做什麼?堵住河道,截下王子一行?那簡直是在公然對抗灰堡王室!誰都知道四王子不受國王喜歡,但再不濟他也是國王的血脈,這點毋庸置疑。
兩人騎着租來的馬,順着河邊石板路緩慢前行。馬廄裡的都是些老馬,毛色混雜,瘦骨如柴,即使是慢行,走起路來也全身發顫。而爲了這兩匹蠢貨,他不得不付了兩枚金龍作爲押金。
“您看,先生,那是柳葉鎮的船?”
聽到助手嚷嚷,他朝對方指點的方向看去,只見一艘掛着綠葉與彎刀旗幟的單杆帆船順着河道緩緩駛來。船身吃水線很高,說明裡面載滿了貨物。
培羅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心裡卻往下一沉,對方行動得比想象中還要快。如果王子已經開始聯繫赤水河下游的那些城鎮,自己手裡的籌碼就又少了一份。他原本打算遊說父親同意以低於正常價格三成的金額來收購礦石,這樣仍然有賺,更別提珠寶這種打磨後身價能翻上好幾倍的奢侈品。可惜這門壟斷生意不是他說了算,也不是金銀花家族說了算。參合邊陲鎮礦業的有六家貴族,得不到多數同意的話,就無法形成決議。
但他們偏偏反應遲鈍,以爲局面還和之前一樣……又或者,礦區那點產出不值得他們費太多心思關注。反正其餘五家無動於衷,父親也是自信滿滿地回絕了自己。其實他們大錯特錯,礦區產出少的主要原因是這種物物交換的模式,如果變爲正常貿易,出得越多賺得越多,到明年礦石產量很可能會上一個臺階。
若按之前的壟斷方案來談,十有八九,不對,是肯定不可能實現了。培羅心想,從空蕩蕩的碼頭堆場就能看出來,王子沒打算再讓這些石頭去換劣質的小麥,他已經在聯繫其他買家了。
如果仍要把持住這條貿易線,三成折價是他最後的籌碼。柳葉鎮與邊陲鎮的距離使得礦石運輸費用增高,而且柳葉鎮還不止一個礦石來源點,他們開出的價格很可能比市場價低出一半。至於墜龍嶺和赤水堡只會開得更低,這樣四王子或許會同意仍由長歌要塞來壟斷——特別是寶石貿易。
但問題是,自己若擅做主張簽下合約,父親會認同嗎?其他五家呢,會覺得自己此舉簡直是向邊陲鎮投降,將家族利益拱手出讓嗎?
畢竟在他們眼中,邊陲鎮依舊是那個由要塞自己人掌控,予取予求的放牧場罷了。
兩人慢慢渡到位於小鎮東南角的城堡前,培羅不是第一次來這裡,但這一次,此處已換了主人。
衛兵見到大使憑證,立刻進去通知領主。
四王子羅蘭.溫布頓很快召見了培羅,當兩人被引進會客廳時,王子已經在主座上等候了。
“大使先生,請坐。”
羅蘭拍拍手,讓侍女端上豐盛的餐點。有烤全雞、蘑菇燉野豬腿、黃油麪包和一大盆蔬菜湯。顯然在這邊陲之地,皇室子弟的個人享受也沒有絲毫折損。
培羅自然不會客氣,從要塞走水路到邊陲鎮,即使順風也需要兩天;如果是多桅多漿的貨船,則更慢,需要三至五天。船上沒有廚房,一般是吃自帶的乾肉條或小麥餅。看到着熱氣翻騰的菜餚,他覺得自己口水在喉頭涌動。
不過多年的貴族修養讓他依舊保持了完美的用餐禮儀,相反殿下的吃相要差很多——特別是刀叉的使用上。培羅注意到,除了切肉時四王子會用到餐刀,其他動作都是用一雙小木棍完成的。而且看上去……兩根木棍竟比叉子要方便上許多。
“你覺得怎樣?”用餐快結束的時候,羅蘭忽然問。
“呃,什麼?”大使一時沒回過神來。
“這個,”對方搖了搖手中的木棍,沒等培羅回答,又徑直說道,“一把鐵餐叉,對大部分人來說都是奢侈物,更別提銀叉了。而用手直接抓着吃,則很容易把髒東西一起吃到肚子裡去。病從口入,你知道吧?”
大使不知道該如何作答,他不太明白病從口入的意思,但根據前一句的理解,大概是指髒東西粘在食物上吃下去容易得病。不過大家都是這麼過來的啊,也沒見誰因此病死了。
“一對橡樹棍,在迷藏森林裡要多少有多少,既乾淨又易得。我打算在鎮裡推廣這個,”王子抿了口酒,“當然,現在我的領民幾乎沒有什麼肉可吃,可以後會慢慢好起來的。”
培羅鬆了口氣,這句他還是明白該怎麼接的。例行性地表示了贊同和祝福後,他心底卻不以爲然。讓領民都有肉吃?簡直異想天開,就連灰堡都遠遠做不到這點,更何況邊陲鎮這荒僻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