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骨微微點頭儼然一副贊同的模樣道:“百骨微微點頭, 竟似十分同意的模樣:“嗯,對,我也沒能瞑目。”
神色淡淡間已轉了話題:“你我作惡多端, 竟不怕被天上的聖人們發現, ……真當他們是瞎的麼?”
“惡都是我犯下的, 與你何干?”顧懷遠眉目間難掩風霜。遭到戀人詰問不由挑眉, 尚有當年的意氣風發。他眉眼堅定, 裡面竟似有哀思一閃而過。沒想到他曾那樣的鮮衣怒馬過,竟也有了事事踟躕的一天。“我們如果活着,還能有多少個百年能夠相守到老?哪怕此刻遭受天罰, 我卻連你死了白骨森然的模樣都見過了,這單生意, 不算虧了。”
她不再說話, 看着如今的顧懷遠, 就像是隔着一層簾幕看一個五百年前的路人,哪怕他一眉一目皆銘記於心, 卻仍不真切。這五百年間發生的事,都像是一夜之間被她淡忘了一般。臨死時的痙攣和執念哪怕在夢裡也緊緊扼住她的心脈,在此時她的感情像是消失殆盡,有如筋疲力盡的潮汐。
她腦子裡像是有兩個自己在打仗,一個自己在看戲, ……再來一個, 就能打一桌馬吊了。
她將此生的愛恨喜樂統統封印起來, 外面是亙古不化的堅冰。久而久之她就以爲, 那段時光只是流動於她一世悲哀之上的浮光掠影。往事早該入土爲安。
既然沒有了一定要在一起的執念了, 何不如分開暢快。他當年既然沒有他想象中的愛她,五百年間業已算是償還了欠下的情債, 他們如今,就像是兩個搭夥吃飯的人,誰叫當初一人抱了永不撒手的心,熱湯一入注入碗中就恨不得把舌頭都吞了下去,不小心滾燙的湯灑在手背上,那炙熱將她玉手燙出一片水泡須得挑破上藥,她卻執意不肯最後廢掉了一雙手,落得鍋破碗碎的局面。一人只是想着騎驢找馬過得一天算一天,發誓識得天下丈紅塵,風流肯落他人後。一開始的道不同,合該有這分別的一日。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無比沉靜,說了一句驢頭不對馬嘴的話,“顧懷遠,在一起那麼辛苦,我們還是不要在一起了吧。”說完她竟還微微的笑了一笑。
儘管語氣溫和沉靜,然而她分明那麼認真。烏黑的瞳仁裡像是沉澱了整個夜晚,各種情愫翻滾交織,卻叫人看不出任何端倪。
一路走來,歷盡多少艱難苦楚,那麼多的人爲了愛情不死不休寢食難安,不差她一個。她是從黃泉水上爬出來的白玉美人,外表再怎麼灼人眼,內裡卻早已腐爛。她已經爲了愛情奮不顧身地死了一回了。天下之大,不只是顧懷遠身邊,纔是她的家。
顧懷遠聞言猛然像是失去了所有表情。他眼眸裡驀然閃過茫然,像是沒有聽清楚。百骨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再次說道:“顧懷遠,我們……不要在一起了。”
她作爲百骨的五百年裡,還打趣這妖道,何以非要摟着一具森森白骨方能入眠,半夜驚醒不見了反而驚惶——她如今走得決絕,不知他午夜夢迴,會不會突然驚醒,半夢半醒間啞着嗓子四處找她的身影?
顧懷遠無措地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指尖,陽光下那指尖竟蒼白透了,輕聲道:“從此山水不相逢了?嬿洄,我從不知……”
百骨笑一下,未曾到眼角便煙消雲散,只是一個弧度而已:“是啊,山水不相逢。顧懷遠。我們這相逢一場,怕是緣盡了三生罷!我將你今生,來生,來來生的福氣都耗盡了。”
難受,並不曾難受多久。她的身上似乎還有烈火炙烤之痛,天地寂靜,除了蟬鳴鳥叫與風聲,她的耳邊嗶嗶啵啵如同還燃着柴垛,她從指間到心頭都是痛的,她輕輕吻了一下顧懷遠的嘴角:“從今起,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如一瞬的清涼,頃刻又遠離。她揮手道別。然後暢然走向遠方。
顧懷遠看着她漸漸走遠的步伐整個人像是定在了遠處。他背已經挺得僵直,百骨走得瀟灑,除了她自己,和所穿的衣裳,竟什麼都不曾帶走。他想說把被子帶上吧,更深露重,小心着了風寒;他想說昨兒專程爲你買的雲片糕還在包裹裡,怕你貪吃積食就沒給你;他想說把銀子戴上吧,現在除了會畫皮外你只是一個普通人了;他想說,可別在隨處脫下你的美人皮了,脫了可就穿不上了……
可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出來。
因爲虛空中有一雙眸子,將他冷冷凝視,他突然打了一個寒戰!心底不好的預感漸漸浮出水面。
百骨的身影已經要遠出他的視線,不曾回頭。而他周遭,顯然多了什麼——百骨自然是看不見的,莫說白骨,就連他,都不頂能瞧見!只有五五的風聲如泣如訴。他張張嘴,想要叫百骨的名字,脣顫抖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最後他只壓抑自己閉上了眼睛,將即將脫口而出的話和着血吞進肚子裡去。九天之上有城池,城中住着諸仙人。顧懷遠……便是其中臭名昭昭的逃兵。當年他爲了修補嬿洄的骨殖,棄武轉換師門,鎮日修行,他本是習武之人,骨骼清奇,因潛心修習仙術之故,倒叫祖師爺詫異,道家弟子,向來以五六歲爲佳。顧懷遠已年即弱冠了,尚無一絲術法根基,何況,一個人怎麼將武、術兼修?看顧懷遠的模樣,便料得並沒有遭受到反噬。這武與術之間,是否有存在着某些聯繫呢?祖師爺留心着呢,便叫他到了自己身邊做了關門弟子。
祖師爺又憐他沒有根基,因此時時處處想着他,有了仙丹仙藥首先便是賜給他,連仙術都緊着他教習。福禍相依,他得了祖師爺的青眼,自然也在暗處收穫不少同門的白眼。年紀小的倒不覺有甚,而與他年紀相仿的,在道觀中已修習了十幾二十年的弟子們心中便不忿起來。祖師爺已兩百歲了,百年來,未曾在本門收一個徒兒在自己膝下撫養的。而這麼個先習武后轉投道家的人,又無根基,又對道家無甚敬意,卻能得如此殊榮,憑什麼?祖師爺也真是年紀大了,眼睛老花了嗎?!
有先輩曾說:“有人的地方便是江湖,人就是江湖,你怎麼退出?”顧懷遠深以爲然。道家清靜之地也有紛爭。那段時間和他明着暗着作對的人如雨後春筍,而其他人都不在跟前,他並不知道箇中因由,真正叫他上心的,還是本門的大師兄。
“師弟,往來三生,我們倒是許久未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