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名叫英慧,老婦人是她的奶奶。英慧的父母早亡,本來還有個弟弟也被徵召入伍了,這一去就是四五年都音訊皆無。祖孫兩個相依爲命,就靠這個茶鋪子維持生計。
英慧和我說着家裡的狀況,說到父母的死,說到當兵的弟弟,忍不住哽咽着:“我弟弟他還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娃兒,不要說打仗,就是打架都沒有過一次。清明節我去父母墳上,都不敢告訴他們,我只說弟弟好好的,免得他們太擔心……”
前線戰況吃緊,兵源消耗巨大。各地補充壯丁入伍,從開始的18歲已經放寬到了16歲,聽說有的地方爲了湊人數,還有年齡更低的童子軍。
“你弟弟叫什麼名字?也許有一天我遇到了,到時候讓他給家裡寄封信,報個平安也是好的。”
英慧說:“我弟弟叫英順,他是跟着四川過來的軍隊走的,說是去上海打仗……”
“川軍,上海……”我念叨着。
據我所知川軍在上海和日軍打的很慘,折損傷亡率接近70%,很難想象在這樣大的傷亡面前,英慧的弟弟還有機會活下來。
我看着英慧的哀傷和悲痛,只能把我的猜測嚥進肚子裡,雖然我知道我的猜測很可能就是既成事實。
我待不下去了,這樣的哭哭啼啼場面讓我無所適從,於是我站起身掏着口袋裡的錢,準備付賬走人。
掏錢的時候發生了點小意外,我的錢都是混在一起,胡亂放在口袋裡的,很多時候掏錢都會一掏一大把。就比如今天這個時候。
國幣、銀元,甚至還有半截香菸都掉到桌子上,其中一枚銀元從桌子上再掉到了地上,滾到了英慧奶奶腳下停住。
英慧奶奶眯着的眼睛,彷彿都被這枚銀元映射出了別樣的光芒,她伸手撿起了銀元咳咳着:“哎呀,老總給的太多了,真是給的太多了……英慧我都和你說過,這世上還是好人多的哩。”
英慧漲紅了臉,尷尬地看着我,小聲嘟囔着:“奶奶,哪用得了這麼多錢……”
英慧奶奶好似耳聾了一般,只是連連作揖:“謝謝老總了,謝謝了,好人有好報的。”
這點茶資只需要幾張國幣就可以打發,一塊銀元在這裡喝上一個月的茶恐怕也是夠了的。可是我能說什麼呢,一個老人放棄了尊嚴,用近乎潑皮的方式,想要爲自己朝不保夕的生活加上一點保障,哪怕這點保障是那麼的微不足道。
戰爭讓這個國家的窮人呈現了幾何式的增長,貧窮讓很多人爲了活命不得不放棄尊嚴,而我不打算在這已經支離破碎的尊嚴上再踏上一腳。
我走出這個茶鋪子時候,英慧追了出來,她拿着很大一個紙包:“老總,這是一點新茶,給你帶回去喝。今天,實在是那個……”
我打斷了她語焉不詳的抱歉:“沒什麼,反正我一個人也沒什麼花費,你不用有什麼愧疚。另外,別叫我老總了,聽着太彆扭,我叫安思虎。”
走了幾步我又回頭接過那包茶:“瞧瞧,我這又喝又吃又拿的,我都覺得自己賺到了。”
英慧勉強笑了笑:“安大哥,你真是個好人。”
我笑着說:“得嘞,我又賺了一個好名聲,這一趟新安可算是沒白來。”
區區一塊銀元,就爲我收穫了一個好人名聲,而且還是一個慷慨的好人名聲,我都不知道究竟是好人太容易做到,還是讚美太過於廉價。
剛回到了駐地,毛小豆就哭喪着臉,告訴我說:“連長,邱冬死了。”
毛小豆是我們連兩個未成年士兵中的一個,邱冬是另一個。
我們不僅沒有得到補充兵源,而且還在持續不斷非戰鬥的減員。缺醫少藥讓一些很平常的傷病演變成了重症,這個月單單是我們連,死於瘧疾傷寒的已經有三個了。
“不知道是什麼病,拉了一天的血,身上還有化膿。救護兵擔心是傳染病,建議先燒了再埋。”排長段彪語氣平淡,就像在說一件關於小貓小狗的事。
十四歲的邱冬被架到破木頭堆積的架子上,淋上了汽油,然後點燃。熊熊的火焰中,皮肉被燒崩裂的滋拉聲,伴隨着低低的哭泣聲。
我回頭看過去,是毛小豆在哭泣,兩個人同齡又是朝夕相處,這樣場景讓他心碎。
史密斯中尉坐着他的威利斯吉普車,從我們面前緩緩經過。我注意到他其實是在看我們這些中國兵在燒什麼東西,當他發現我們是在燒人的屍體時候,立刻不停地在胸前畫着十字架,嘴裡也在禱告着什麼。
這讓我對這個從來和我們毫無交集的美國人有了一絲好感,但是接下來他就讓我的好感蕩然無存。史密斯對我們叫喊着:“這裡距離倉庫很近,倉庫有很多易燃易爆品,所以,看在上帝的份上,請你們小心一點!”
他說着蹩腳的中文,但是我們還是都聽懂了。我們一言不發,史密斯聳聳肩,對他的司機說着什麼,威利斯吉普車拖着一溜黑煙開走了。
毛小豆跳着腳,衝着車尾氣吐着口水:“我呸!洋鬼子沒有一個好東西!”其他的丘八們污言穢語地附和着。
邱冬被安葬在天水河大堤上,這裡已經有了幾十個新增加的墳頭,那裡面埋葬的都是我們的同袍。
段彪看了看四周,感慨着:“這地方不錯,有山有水的,風水寶地啊。咱們將來的待遇,都還不一定趕得上人家邱冬。”
我罵了一句:“烏鴉嘴!”
段彪咧嘴笑了笑,遞給我一支菸:“整天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人,還忌諱這個?”
我問他:“老段,你原先是在湯玉麟的部隊吧?”
段彪立刻就有些急,霍地站起身:“安子,我看你他孃的是欠抽了吧!”
我吸着煙,揶揄着段彪:“所以說吧,人還是都有些忌諱的。”
段彪是東北人,他原來是熱河某騎兵旅一名准尉。日本人打到了熱河,熱河守將湯玉麟一槍不放逃出熱河,拱手將熱河省讓給了日軍。
退進山海關後,段彪第一次被整編時,人家問他以前哪個部隊的?他照實回答了。對方就嘲諷着:“哦,逃跑將軍的部下。”
至此以後,這段經歷就成了段彪的忌諱,爲了這個沒少和人打架。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不能在他面前提湯玉麟三個字,這是讓段彪深感恥辱的三個字。
礙於我是他的頂頭上司,要不然,估計這傢伙早就給我上演全武行了。
“其實,老段你真不必太介意這個,他湯玉麟甘心當縮頭烏龜,又不是你們的錯。難不成東北兵都提不得那位張少帥了?”
“他們都不配是東北人!都是他孃的癟犢子!”段彪恨恨地將菸頭用力甩向天水河裡,因爲距離太遠,菸頭輕飄飄落向了河灘上。
不遠處的天水河大橋上,絡繹不絕行走着拖家帶口的難民,也不知道都是哪裡逃過來的。
“難民這麼多,也就是說明前方又吃了敗仗,我看這新安也是夠嗆能守住了。”我也學着段彪把菸頭用力甩向天水河,可是菸頭隨風飄回來,反而落在我衣服裡。
我手忙腳亂地抖着衣服,段彪哈哈大笑着,丘八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看着他們的連長像踩了電門一樣蹦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