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車密閉空間的空氣沉悶的讓人心口發緊,尹伊一在後排座位上調整了一個姿勢,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沒有什麼情緒:“不好意思師傅,我不去醫院,去華新路的康健小區。”
“去醫院!”坐在副駕駛的人不由分說的開口。
司機師傅顯然是見慣了這種猶如小情侶生氣意見不合的場面,倒也見怪不怪,從後視鏡裡看了一眼尹伊一:“我看還是去醫院,小兩口吵架過了夜就好,姑娘這腿可是傷的不輕,凡事還是得有個輕重緩急。你說是不是小夥子。”宋真並不答話,依舊扭着臉看向窗外,讓原本好心調節氣氛的司機師傅面露尷尬之色。
“那下個路口停下,我下車,您送這位有需要的先生去醫院吧。”她自然也是吊着一口氣,並不想多與宋真糾纏,家裡還有人在等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又嚮往常一樣,她不到家就不吃飯。
司機看了一眼坐副駕駛的宋真,明顯等着他開口,到手的生意,他可不想才起個步就不歡而散。
“破傷風你知道吧?”宋真清了清嗓子,並不在意她言語中的那個若有所指的‘有需要的先生’繼續說道:“破傷風平均死亡率爲20%~30%,重症患者死亡高達70%。就算你幸運不死,可能的併發症也有吸入性肺炎、肺不張、肺栓塞;各種繼發性感染;心力衰竭;胃腸道出血;脊椎壓縮骨折……討厭我也不用拿你那金貴的小命壓寶,活着才能繼續做你的救世大俠。”
尹伊一沒有接話,不是她怕他口中的併發症,而是知道他的性格。就算她堅持下車這個男人也會將她生拉硬拽去送去醫院。今天白天的話她以爲自己說的足夠明白,可是現在看來,這男人並不打算信守約定就此作罷。
因爲已經過了就診時間,醫院裡的人並不多,宋真給她掛了個急診很快就處理完傷口,拿着付款單倚在門框旁邊等着在裡面打疫苗的尹伊一。
“我就喜歡你看你們這個年紀的人處對象,眼睛裡呀就沒有別人。你看你打個針給他緊張的。”護士年紀應該已經過了四十,幾經風月,一臉豔羨的看着門口彆彆扭扭斜靠在門框的宋真說道。
“我們不是情侶,他也不是緊張我……他暈針。”其實換做平日,尹伊一併不會和陌生人解釋這種事。但今天已經是第二次了,剛纔是出租車司機,現在是護士,似乎大家都長了一顆言情劇的心。看見一男一女出現就自動腦補出滿屏的粉紅泡泡劇情,來填補自己平淡匱乏又內心多情的世界。
護士的針已經拔了出來,尹伊一卻是全程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她痛覺比一般人弱一些,小時候打針都沒怎麼哭過。
“哦~暈針都知道……”護士下半句的話用一種曖昧不明的眼神代替了,尹伊一自己按住棉籤嘆了口氣,側着肩膀走了出去。
“疼嗎?”他小心翼翼的,目光儘量避開她左臂上還粘着一點血的棉籤。
宋真是真的暈針又暈血,除了出生前三年他沒什麼記憶以外,懂事以後每每打針,他都是第一個走進保健室,躺倒最後一個出來。說出來多有譭譽之嫌,但這是不爭的事實。曾經叱吒校園的小霸王、如今的小狼狗超A酷刑警,竟然是個扎針就倒見血就暈的選手,怎麼能不讓廣大垂涎於他寬肩窄腰身子的小姐姐們脫繮爬牆呢。
“宋真!”她叫他名字,眼神中帶着一種無可奈何。
“疼吧,?這護士眼光還行,專業技術真不怎麼樣?打個疫苗還出血。”他聽見了剛纔裡面兩個打針人的對話,眼下那張輕佻的嘴就要原形畢露開來。
“宋真!”她提高了聲音,又叫了一次。
“讓我走嗎?我不能送你回家嗎?……再送一次行嗎?”他終於聽懂了她的意思,或者說他一直都懂,就是不願意攤開來理解。
“你是想說你還喜歡我?”尹伊一找了一個長椅坐了下來,仍然一手按在棉籤上注視着宋真,還是一貫的平靜面無波瀾。
宋真喉結滾動了一下,收起一臉的要將耍賴進行到底的神情,坐到了她旁邊的椅子上,頭埋在雙臂之間:“我說是,你信嗎?”
“你這不是喜歡,是糾纏。我和你之間如果用上‘喜歡’這個詞會讓我覺得很噁心。”
“再罵的難聽一點,我不單單配的上噁心這個詞,還有卑鄙、無恥、人渣、不要臉、臭變態、死色鬼……你罵吧,罵完讓我送你回家,你受傷了,而且這麼晚不安全。”他肩膀抖動了一下,抽出手機開了一局遊戲,似乎等着迎接那些咒罵般坦然。
尹伊一聽着那些曾經都在她口中用在他身上的言語有些身體乏力,她放鬆了一直逼迫自己挺直的脊背,整個人靠在冰涼的椅背上:“你只是一時沒有認清,沒有嘗過得不到的滋味。其實這世界上沒有什麼非他不可,如果你和我之前有點什麼,興許你早就膩煩了。”她依然平靜,只是言辭不再鋒利如刀,沉靜的訴說,希望換一種方式讓身邊的人認清現實。
“那你爲什麼不早讓我如願,再讓我甩了你,我們就都痛快了。”他放下手裡正在進行的遊戲,側臉去看身旁人消瘦的面龐。遊戲裡傳來一陣槍聲,然後是人物死亡的音效。“既然十幾年都沒認清,也沒得到,中途放棄了那之前豈不是都白折騰了。”他頓了頓又繼續說道:“尹伊一,剛纔在路邊看到你時我就清楚了,你是我這一輩子都想要的人,你不要我沒關係,只要我不放,誰特麼也不敢要你。”
“我們不是小孩了,你能不能成熟一點,今天你在車上是怎麼說的,你說保證以後肯定不會再出現在我的生活裡。爲什麼還要這個樣子,你應該知道,你和我的結局就是老死不相往來,這也是當年你對我的承諾。”尹伊一再次覺得好言相勸並不適用於自己和麪前這個男人。她將手裡的棉籤扔進旁邊的醫用垃圾袋裡,然後拉起一側肩膀的衣服。語氣中的疏離似乎在說着與自己並不相關的事情。
“對呀,不是小孩了,可是就算是小孩的時候你也這麼討厭我。”
郎騎竹馬來,繞牀弄青梅。關於兩小無猜,有很多美好的故事。宋真並非尹伊一的青梅竹馬,至少並不是所有人認爲的那樣。但他們也確實都一直出現在彼此的人生,從5歲到22歲,17年間兜兜轉轉,換做其他任何兩個人都應該若有似無的給這段關係平添一些曖昧。可是在尹伊一的心理,她配不上什麼主角的劇情,深情不移的男配自然也並不出現於自己的生活,她只要守着自己的一點光明,做個路人甲乙丙丁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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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伊一的名字是媽媽起的:遇伊人,過一生。
她原本叫尹一一,簡單到讓人覺得敷衍。
但這是事實,一一兩個字是孤兒院的保育員給的,原因特別簡單:因爲她被送來的那天是元月一日。見慣了狠心的父母,再善良的人都會有些許麻木,天下孤兒一般可憐,再費心去起一個名字也似乎沒有多大的意義。
伊一被領養於尹家夫婦結婚的第五年,尹言坪在和自己父母還有岳父商討後,與妻子樑敬一起在市孤兒院領養了當時只有7個月大就被遺棄在孤兒院對面小區長椅上的女孩。在數百名孤兒中獨獨選中她的原因也並非什麼有眼緣,而是她身上沒有任何有用信息。一個再稀鬆平常不過的粉紅色小被子包裹着,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如此看來,親生父母沒有半點想找回她的意思,就如沙粒掉入大海,此生無望相見。夫妻倆斟酌再三,認爲這樣可以避免以後許多麻煩,所以孤兒院的一一就變成了書香世家的尹伊一。
這些事尹伊一從小就知道。街坊鄰里家的孩子總是熱衷於傳播這種童年世界裡聽上去匪夷所思的傳聞。
“尹伊一是野孩子。”
“尹伊一是被親生爸爸媽媽扔了掉的壞孩子。”
“不要跟尹伊一玩,她一定是做了什麼壞事她爸爸媽媽纔不要她了。”
類似這類的言語,她從小聽到大,剛開始還有幾分不習慣,會哭着跑回家對着樑敬大呼小叫。哭着問孩子們說的是不是假話?可是樑敬只是短暫的沉默,將她抱起來放在自己腿上,輕拍她的後背:“伊一確實不是媽媽生的,但媽媽對伊一的愛不會少一分,你是媽媽的命呀。”
那時候尹伊一隻顧自己傷心,並不理解樑敬的話。而是一把推開抱着自己的人,跑到自己的房間關起門,一連好幾天都不說一句話。樑敬對尹伊一的耐心是超乎尋常的,她並不強迫她開門,而是每天都去門口和她說一會話,講很多伊一小時候的事,一遍一遍的告訴伊一:誰賦予她生命那不過是開始,過程也很重要,任何人和事也不會影響媽媽對她的愛。
愛,對於一個只有五六歲的孩子來說太單薄了。單薄的就像樑敬一年四季總穿的那件紅色的襯衫,不遮風不避雨,只是顏色鮮亮讓人有些炫目罷了。
所以當樑敬以要重新工作爲由將尹伊一送到爺爺奶奶家寄養的時候,她也並沒有多失望,唯一的失落大概是對於自己父親的不捨,畢竟在這個家裡,只有尹言坪下班回來的時候纔會有片刻歡樂。他會將她舉過頭頂在客廳裡跑上兩圈…… 會給她買很多糖果零食也不會碎念她的蛀牙……在睡前給自己講故事……很多很多,彷彿自己記事以來所有美好的事情都是這個爸爸帶給她的。
即便如此,她依舊順從了樑敬的安排,因爲除了尹言坪,爺爺奶奶對她也是百般寵愛。她們會給她買豔麗可愛的衣服,並且爺爺的書房裡還有很多很多有意思的圖畫冊。並不像媽媽樑敬,她可能也是愛她的,只是自打記事以來她漸漸給自己的都是一種莫名疏離感。
樑敬給伊一的打扮永遠是一件荷葉邊的白襯衫,棉布褲子。冬天會加個白毛衣,黑色羽絨服,夏天換成白色的短袖,黑色的短褲。她喜歡的卡通人物、喜歡的粉色從來不再選購之列,永遠沒有一點驚喜。樑敬看她穿白色的衣服總是一臉很欣慰的樣子,眼睛裡閃着渴望又或者期待……
“我的寶貝孫女可算是要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了。”尹家爺爺從前是政法大學的院長,年輕時也是圈內有名的律政狂人,退下來後還曾經被學校返聘過幾年,在院裡做博士生導師,但人上了年紀總會看透看淡很多事,更加渴望想享受天倫之樂。
尹伊一五歲這一年,他就拒絕了院裡的返聘合同,說要回家專心帶帶小孫女。尹爺爺疼她這個孫女是遠近皆知的。所以在尹爺爺生活的大院裡,基本上沒人提起過尹伊一的身世。即便有些老鄰居知道內情,也鮮少會拿出來議論,畢竟老爺子年歲聲望都在,人嘛,都有些畏懼聲勢。
所以尹伊一搬來和爺爺奶奶生活的日子,可以說是她童年最最快樂的時光。爺爺每天上午都會把她抱上書房的□□,由着她選幾本喜歡的畫書,然後爺孫倆就一人靠在二樓書房窗戶的一邊,靜默的坐上一個上午,享受安靜的祖孫次元時光。
到了下午,奶奶會帶着她去小院的那片小菜園侍花弄草,她帶着個黃色的草帽,拿着小籃子,來來回回的奔忙於屬於她的一小片田野,肆無忌憚的笑呀,叫呀。踩倒了爺爺的新栽的六月雪,亦或是碰掉了剛剛結了花苞的鹿角海棠……反正沒有人真正的惱她,不過是佯裝要拿掃把打的屁股,她撒個嬌再給爺爺端出一碗奶奶新泡的六安瓜片也就萬事大吉啦。
但就是這樣也有讓她頭疼的時候:上個月起,爺爺家隔壁院子的租戶搬走了,搬進搬出斷斷續續的折騰了兩天,然後是時不時的犬吠聲。弄的爺孫倆上午的次元時光都被打亂了。
到了第二天上午,尹伊一實在受不了了,就趁着爺爺去廚房給奶奶打下手的功夫打開了一樓的窗子,從裡面跳到兩家中間的院牆邊上,腳下墊了幾塊磚,趴在鄰居家的院牆上往裡看。
說來也是奇怪,爺爺家這片雖然是幹休所的老房子,但因爲基本都是政法大學和高院的家屬樓而都修繕的整齊規整,只有隔壁的這間一直外租。房主似乎從不過問,久而久之新房變舊加上房客不精心維護,二樓的屋頂也是破了好幾次才得以修葺,房租折價,便宜外租了。
“你趴我家院牆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