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心死

這一瞬間,我的心一下抽緊了。那短暫的幸福歲月,傷感的離別,一切的一切一下從我的腦海中影閃而過。一個你曾經朝思暮想,卻消失在人海中,甚至以爲再也見不到的愛人,卻忽然是離得我如此之近。我真的很難用言語來形容這一刻我的感受。

因爲安幼青而早已經感傷的心,忽然有種大悲後而大喜的感覺。

小易小易,你好嗎?

我霍然轉過身去,看向邱紹官和他的助手。兩人注意到我這個極大的反應,不由有些奇怪地看向我。

邱紹官的眼神是茫然的,他,確實已經完全認不出我了。雖然我曾經在他的特技組做過很久,但時間的洗禮,加上我相貌上的改變,已經讓他再也不可能將眼前這個長髮的時尚青年和曾經的一個特技演員聯想在一起。

我以一種不好意思的打擾眼神向他們微微一點頭,然後緩緩轉過身來。我的脣角,掠一絲微笑。然而我的眼角,卻真的溼了。

那個助手哦了一聲,才道:“誰知道她的,你知道啦,她從來都大大咧咧的。”邱紹官嗯了一聲,道:“說的也是,不過今天這種特殊日子,她應該不會忘記的纔對,我都沒想起來,還是她提醒我的。現在我們都要走了,她居然還沒到。”

助手道:“要不要打個電話問問她?”邱紹官遲疑了一下,道:“不用了吧。她最近忙着賺奶粉錢,可能又去拼命接通告了。催她不太好了。”助手嘆了一口氣,道:“唉,真的是佩服她,自己不這麼年輕,工作這麼忙,卻還要自己照顧小孩,真是太辛苦了!”

奶粉?小孩?我的孩子?

我的心中一下有種五雷轟頂的震驚感,這比讓我剛纔忽然聽到她的消息時的感受還要刺激!

邱紹官道:“可不就是,我勸過她多少次了,錢是賺不完的。要她少這麼累自己,咱們這麼多朋友,她要真有困難,還能坐視不理不成。”助手道:“是呀,可是她太倔強了。把Baby當成寶,離開一刻都捨不得,連請保姆都還是我們逼她請的,要不然她還真是每天都抱着孩子去工作,這算什麼事。”

我有孩子了?我的頭腦一下僵住了,甚至他們後來說了什麼,都根本沒聽清。甚至當我稍微冷靜一點,準備不顧一切轉過頭去唐突詢問時,才忽然發覺他們早已經走得很遠。

我一下反應過來,不管邱紹官他們說的是不是真的。我都必須去問個清清楚楚,這本來就是我的事!

“官哥!等一等!”我一下向邱紹官和他的助手衝去,然而邱紹官他們已經快下到了山腳,任我的聲音回聲在山谷間迴盪,墓前的所有安幼青影迷都怔然地看向我,他倆也完全沒有聽到似的。遠遠地上了一輛車,向着遠方疾馳而去。

我一下癱坐在草地上,呆坐了幾秒,才忽然想起應該馬上開車去追,然而纔剛剛站起,準備跑去停車場,卻忽然想到,如果他們說的不錯,周易答應要來這的話,我這一去,不是又會和她擦肩而過。

只有我最清楚不過,周易承諾了別人的話,是絕對會做到的!她確實是個大大咧咧的女子,但從來不會戲弄別人,對朋友非常重視。正因爲如此,她纔會有這麼多的異性朋友,甚至忘年之交。

我的心一下靜了下來。我知道,周易一定會來的。

山谷中飄過浮雲,白水山開始起霧了,空氣中充滿了潮溼,我卻渾然未覺,一直佇立在白水山公墓的入口,緩緩等待着。

心中忐忑不安,如果一會見到她,我該怎麼說。我答應過她,一定會在一年之內去看她的,然而即便是這簡單的誓言,我都沒有做到。這近兩年來,我經歷的這種種匪夷所思的事如果說給她聽,她會信嗎?

“你如果一年後還不來看我!我就讓你戴綠帽!”周易說這句話時,那頑皮可愛的笑容如真一般閃現在我的眼前。我心底呼地起了一口冷氣,周易是向來說到做到的,她如果……我有些暈眩,不敢再想像下去。

天空陰沉,白水湖上籠罩着一片茫茫的薄霧,山水淡然一色,讓人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我一直木立在公墓門口,呆呆地看着人來人往,這並不是清明,來公墓的人總是少的,來祭奠安幼青的那些人都慢慢的散去,整座白水山一下彷彿只有我存在一般寂靜。

我的腳已經感覺到痠麻,然而我仍堅持着,她一定會來的,我堅持地認爲。

然而我的願望,終究還是落空了。在我數不清多少次看時間後,天終於黑了,我這一等,竟然已經等了六個小時。

“同志,你沒什麼事吧?”一個公墓管理員在很多次路過我後,終於忍不住問道。我苦笑着搖了搖頭,道:“沒事的,我等朋友。”這個公墓管理員是四十多歲的漢子,望着我搖了搖頭,道:“時間這麼晚了,誰還會來這地方呀!我看你別等了。”

我點點並沒有,謝過了他的好意,堅持道:“我再等一下吧。”公墓管理員不放心似地看着我,宛若看到一個怪人,道:“這個地方陰氣重,呆久了不好。我們是沒辦法,同志你還是回去吧。”

我心知他說的是實話,但我仍然拒絕道:“我再等一下好了。”公墓管理員無奈道:“隨便你了。”說着嘿嘿一笑,走了開去。還不停地回頭看我,也許在想我可能是一個神經病吧。

天終於全黑了,我的腳已經完全麻木。手都冷得握不住了,我的車就停在不遠處,我本可以去車中等候的,但我根本一步也沒離開,任由初春的寒風顫抖着我。只有我自己明白,我只是想通過這種近乎自虐般的折磨,來減輕我對周易的內疚。

我欠她的,太多太多了。一想到她一個單身母親,領着一個孩子獨立艱難地存活在這個殘酷的世界上,我的心就很痛很痛。

對不起,小易,我來晚了。一想到這,我的心中就一陣陣無比的歉疚和難過。

這一天的等候,比幾個世紀還要慢長,甚至比我一場殊死搏鬥還要疲憊。但我想,如果能等到周易來,一切,都是值得的吧。

然而我還是失望了,天已經全黑了,她還是沒有來。除了公墓管理員和火化場宿舍那暗淡的星火,整座白水山完全籠罩於一片漆黑之中。我如一具殭屍般木立着,終於失望。她今天,是不會來了,別說一個普通的女孩子,即便真是一個神經不正常的人,她不可能這麼晚還來這種地方的吧。

何況,她還要照顧孩子的。我嘆了口氣,終於決定離開。就在我邁步時,我才感覺到自己的雙腿都已經完全僵硬了。甚至連走一步都像要跌倒似的,思想和腿完全是不連貫的。在零度以下站立了六七個小時是什麼感覺,也許只有守雪山的戰士和我,纔有體會吧。

車內的暖氣,一下溫暖了我完全已經凍僵的全身,片刻後,我開始感覺到全身潮溼,這才察覺,原來我的全身,不論是衣服還是髮梢,甚至眉毛上都是一層淡淡的冰屑,此刻已經開始融化。

我的手還完全發木着,甚至連方向盤都有點兒掌控不住。搓了半天手,我才緩過勁來。只敢只敢把車速放到最慢,一路打着擺子慢慢開車回E市。

不知道爲什麼,在寒風中不吃不休地站立這麼久,我甚至沒感覺到飢餓。

車子終於進入了熟悉的E市,燈光闌珊,繁華街道兩邊的夜店一如從前,這是一個周未的夜晚,時間還不算很晚,行人很多。車每到一處,看到每一幕熟悉的場景,都會激起我對這座城市的點點回憶。在我停留時間最久的三座城市中,也許留給我最多記憶的,便是這個了吧,因爲這兒,曾經有我第一次付出的愛!

我得承認,太殘酷的逃亡生活,無數次生死存亡的經歷,已經使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很認真地想過周易了。也正因爲如此,我現在的內心無比的歉疚,幾乎路過每一個和周易曾經停留過的地方,我的心都會有點兒隱痛。這一刻,她在我心中復活了。

嘶!我的車一下停在了路邊,不經不覺,我忽然發覺,亂穿行於E市的我,居然已經把車開到了那條熟悉的青雲路來。

青雲路二百四十號,是這嗎?一年沒見,沿街的新建築已經蓋起來了,把那熟悉的路口完全改變了模樣。

我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把車停在了路旁,慢慢走下車來,心中一陣溫暖,路口那賣蔥花大餅的小車攤居然還在的。

“大娘,來兩個!”

“唉喲,不好意思,我這已經收攤了!”大娘手在圍裙上搓着道。我遺憾地嘆了口氣,其實我並不是想吃,只是忽然想起曾經在這兒所發生過的故事罷了。

也許是我臉上的失望倦容,大娘有些不好意思,道:“小夥子,我感覺我們以前見過。你常來吃吧,不過我真收攤了,要不你明天再來?”

我摸出支香菸點上,朝她禮貌地點了點頭,慢慢回身走去。回過身,我的背後也再沒有出現周易的身影,街上行人如織,夜店中傳來蔡琴那懷舊感傷的磁性歌聲,一切熟悉如昔,然而於這,這是一個寂寞的季節。

當我忽然發現自己竟然莫名其妙地走進了小巷時,不禁有些苦笑。自己今天是怎麼了,完全失去了一貫的沉穩。那份用血淚累積的冷靜完全喪失了。居然習慣性地走回了曾經和周易充滿了感情的那幢合租屋的二層小樓下。

小樓依然沒變,只是更加殘舊了。在這日漸繁華的E市,越發顯得異類。也許用不了幾天,就該拆遷了吧。

我嘆了口氣,正準備離去,然而眼睛一亮,卻忽然看見那間小屋居然亮着燈。心中忽然有種莫名的激動。周易她還會在這兒嗎?

一種奇異的情緒支配着我緩步向樓上走去,踩在木樓梯上,發出吱吱的聲響,一切都是那麼的熟悉。在這條樓梯上,我曾經揹着她上上下下。那時候的天,似乎是如此的藍。

站在曾經的租屋門口,我的心竟然開始狂跳,周易會在裡面嗎?

我幾乎是深深呼吸了好幾次,幾度把手放在門上又放下,才終於費力地敲響了。這一刻,我的心中充滿了一種難以形容的激動感,甚至有些兒懼怕。這種感覺,我很久很久沒有過了。

腳步聲響,有一個女子聲音從門內傳出,問道:“誰呀?”

嘿!我的心一下落空了。這是一個陌生的女子聲音,自然不是周易的。我長長呼了一口氣,失望地道:“對不起,打擾了。”

門打開了一條縫,一線燈光射了出來,安全插銷後,一張陌生的臉向我奇怪地張望。也是一個和周易一般年輕可愛的女子。頭髮是染成淡紅的。

“不好意思,我敲錯門了。”我歉意地向她點了點頭,然後苦笑了一下,解釋道:“我以前的朋友,住在這的。”

那女子哦了一聲,一臉好奇地上下打量着我,就在我向她說了聲Sorry,正要轉身欲走的時候,她竟然忽然遲疑道:“你是阿龍?”

我的心猛然一怔,一下重新疾轉過來。以一種不可思議的目光望向她。這種感覺,比讓我忽然面對數個殺手的包圍還要震驚。

“你怎麼知道我?”我怔了半天,才忍不住問道。那女子嫣然一笑,再度看了看我,撥開了安全插銷,笑道:“還真的是你!”

我的頭一下蒙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你要找周易吧。”女子一臉狡黠地看着我笑道。

我的心猛然又是一跳,急忙點頭道:“你知道她在哪兒嗎?”這女子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奇怪地笑了笑,然後打開了門,道:“進來吧。”

“我幫你倒杯水。”在她去幫我倒水的時候,我打量着小屋,屋子中已經完全變樣了,客廳都貼上了可愛的粉色牆紙,顯得很溫馨,一看就知道是女孩子的居所。但我卻有些兒失望,物不再是人亦非,時光改變了何止是這間小屋。

“能告訴我周易她在哪兒……對不起,我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你。”我等她捧着熱茶過來,已經急切地問道。

女子一笑,放水杯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道:“你喝水!我叫張芷雲,叫我小張就好。”然後坐在我旁邊,很好奇地看着我,輕笑道:“你都能找到這來,還不知道她在哪嗎?”

我搖了搖頭,道:“我有很久沒見她了,你知道的話,我希望你能告訴我。你既然知道我,應該是她的朋友吧。”

張芷雲忽然輕吁了一口氣,嗯了一聲,道:“是呀,這也是她介紹我來租住的。”然後以一種很安慰的口氣對我道:“我聽她說起過你的,只是……只是你現在還來找她,何苦呢!”我心中一陣黯然,低頭道:“我知道是我對不起她,不過我真的希望你能告訴我她在哪?還有,她生活得好嗎?”

張芷雲淡淡一笑,道:“挺好的吧。她老公對她很不錯的!姐妹們都很羨慕她。她孩子也長得很可愛的,比她還漂亮。”

這只是簡單至極的一句話,我的面色卻一下僵住了。手一抖,剛剛擡起的熱水杯一下傾了,燙水灼燙着我,我卻渾然不知疼痛。

這一秒種,我的世界凝固了!甚至心都在不停地抽痛。這種痛楚,我想比萬刀插身,還強烈吧。

我甚至忘記了去掩飾,只是呆了半天,才忽然擡起滾燙的茶水來,直接灌入嘴中。用這個慌張的姿勢來勉強掩飾我的心痛。熱火灼燙着我的腸胃,我的心卻是麻木的,甚至比下午的那種長久的冰冷等待還麻木。痛到至深的麻木。

張芷雲啊了一聲,急道:“你沒什麼吧,燙着沒有?”

我無力地放下杯子,以一種抽搐般的面容強笑了一下,道:“我沒事,她,她結婚了嗎?”張芷雲似乎見我臉色慘白得可怕,不忍再說,以一種同情的眼光看向我,半晌才輕輕嗯了一聲。

我感覺到自己的眼角要溼了,再在這兒呆下去,我會崩潰的。我幾乎不知道該說什麼話,只是木然的站起身來,霍然轉過身去,連道別都忘記了,身子歪斜了一下,勉強扶住了牆,摸索着向門口走去。慌亂地道:“對不起,我走了!”

我幾乎是以踉蹌的步伐衝下了樓,樓道被我踩得吱響,我走得是如此之快,因爲,我不想讓她看見我已經滾落的淚。

淚水順着我的臉頰長流而下。我一直以爲自己已經足夠的堅韌,原來,我還是會哭的。爲什麼,爲什麼會是這樣的!

媽的!爲什麼會是這樣的!

我一拳拳狠狠地擊在院落中那株大樹的樹幹上。有種撕心的痛,爲什麼會這樣!爲什麼我的人生會是這樣的!

命運,總是要和我這樣的做對!然而無論我再如何面對,再勇敢,再玩命,便我真的鬥不過老天。

這一瞬間,我有種心死的感覺。終於無力地趴在樹幹上,像個孩子一樣抽泣起來。我的嘴裡是鹹的,鼻孔已經被濃濃的鼻涕所阻塞。

“阿龍,你好嗎?”

忽然有人環住了我的腰,一個女子哭泣道。我聞見了她的體香,那是我無比熟悉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