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丁齊沒有回家吃飯,在博慈醫療附近一家大酒店包間裡,院領導請心理門診的骨幹成員喝酒,董事長蔣新格、院長周特以及副院長龍義標都出席了。丁齊當初受聘的時候,正副院長是今天在座的這兩位,董事長是後調來的,接替發了瘋住院不久便去世的葉行。
對於葉行的死,丁齊毫無遺憾之意,心裡甚至恨不得他再多死幾次纔好,但回想起種種往事,也不禁感慨良多。席間說的大多是套話,院領導們口頭表揚了心理門診部所取得的工作成績,重點提到了頭牌坐診專家丁齊。
酒宴在領導的表揚以及下屬的奉承進行者,丁齊的話並不多,他只是在等。等到人均二兩下肚之後,果然等來了正戲。
蔣新格董事長對丁齊的工作和生活表示了親切的關懷,連敬了他和幾杯酒,語氣和藹地問道:“丁老師,聽說您住的地方離醫院較遠?”
丁齊答道:“也不算太遠,我住在境湖市雨陵區一個叫小南沚小區的地方。雖然醫院也給我配了一間宿舍,但我還是覺得平常回自己家住更方便。”
蔣新格:“丁老師天天是自己開車下班吧?”
丁齊:“是的,是博慈醫療給我配的車。”
蔣新格又一拍腦門道:“我想起來了,那是一輛舊帕薩特,車齡已經快十年了,差不多該報廢了。丁老師這麼重要的專家,配這樣的車也不符身份,這樣吧,院裡再給您換一輛新車,怎麼也得是寶馬的檔次。”
丁齊笑了:“那多謝領導了,回頭我等着開寶馬了!”他倒是一點都不客氣,莫名其妙要給他換一輛寶馬,那麼肯定還有下。
這時龍副院長又說道:“丁老師,你果然住在南沚小區。我恰好聽說了一個消息,我們集團打算在雨陵區新開一家綜合醫院,看的地方是南沚小區,正在與地方政府商談怎麼動遷呢。”
與丁齊同爲外聘專家身份的辛霜紅主任也在席,聽見這話便舉杯道:“動遷啊?丁老師,我們得恭喜你要發財了!”
在座衆人一起舉杯恭喜丁齊,丁齊哭笑不得,只得乾了這杯酒。蔣新格又語重心長道:“丁醫生,這是我們集團的項目,下一步要動遷的時候,丁老師可千萬不要做釘子戶呀。希望您能做個表率,帶頭簽訂動遷補償協議,也儘量動員身邊的鄰居,不要耽誤了工期。”
丁齊還沒答話呢,辛霜紅有些不滿道:“事情不能這麼辦啊,既然丁老師是自己人,那更應該照顧了,補償應該給夠了才行,又不花蔣總您自己的錢!”
蔣新格趕緊補充道:“那是當然,我們集團絕對不會虧待丁老師,只要丁老師帶頭簽訂補償協議,併發揮心理專家的特長勸說左鄰右舍。博慈醫療可以給丁老師一筆獎金,足以讓丁老師滿意,而且丁老師今後的出診費,也可以大幅度提高!”
院領導請客,並許諾換新車、給獎金、提高出診費,從丁齊個人的角度,假如沒有別的原因,恐怕沒有拒絕的理由。
丁齊卻沒有直接接茬,而是看着蔣新格道:“將總,我剛纔注意到龍院長說的一句話,‘你果然住在南沚小區!’這‘果然’兩個字,說明龍院長在此之前已經瞭解情況,不僅清楚我住在南沚小區,還知道房子不是租的而是我買的。
我從來沒在醫院裡說起過這回事,不會是幾位院領導親自去調查的吧?在雨陵區新設立醫院的事情,應該是集團高層的意思。是不是有集團領導專門打過招呼,所以幾位院領導今天才來找我這些?”
蔣新格有些尷尬地打了個哈哈道:“丁老師果然是我們院的頭牌心理專家,一句話能聽出來這麼多。不錯,集團領導找我們談話的時候特意提到了丁老師的情況,因爲你恰好住在南沚小區。這是集團領導對你的關懷,更是對這個項目的重視。”
丁齊:“集團哪位領導啊?我只是一個外聘的臨時工,居然連我最近在哪裡買了房子都知道,難道是施老祖?”
蔣新格又笑了:“不過是設立一家區一級的綜合醫院,這等小事,還夠不着施老祖親自過問。但找我談話的領導級別也不低,是集團大國區的領導,說明重視程度很高啊,估計也和施老祖親自來視察過我們這裡有關!”
丁齊在心暗想,不論這件事的幕後主使是不是施良德,眼前這幾位院領導還用不着他親自出面打招呼,間差個好幾個層級呢,施良德只要交待下屬按他的意思辦事行。
這時龍副院長居然有些着急了,以催促的語氣道:“丁醫生,蔣總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了,你倒是表個決心啊!”
丁齊看了他一眼,不緊不慢地說道:“關於收費標準的事情,院領導也找我談過,我覺得每小時一千五百已經很高了,不必再漲也不應該再漲。至於我在南沚小區的房子,那是我自己的,住得很舒服,我並不想搬更不想賣。
假如真要動遷,也要看政府的規劃,按正常的商業規則辦。但據我所知,南沚小區竣工還不到十年,動遷改造並沒有什麼政策依據,真想落實這個項目估計會很麻煩……”
丁齊的話還沒說完,龍副院長便打斷道:“丁醫生,你這個態度不對了!這可是集團的項目,而且剛纔將總已經說了,是絕不會讓你吃虧的!”
他已經儘量保持克制了,語氣還不算太沖。但丁齊能夠感覺到,在這一瞬間,這位龍副院長心怒意升騰,甚至對自己充滿了怨恨,有種掄起酒瓶子砸向自己腦門的衝動。
這個人怎麼了?丁齊平常很少跟龍義標打交道,甚至連好幾個月都見不着一面,自忖根本沒有得罪過對方,爲什麼此人突然對自己有這麼大的恨意呢?剛纔大家都已經喝了不少酒,但龍義標顯然還沒到喝醉的程度,按照專業判斷,只是進入了精神興奮階段。
精神興奮可能會放大各種情緒,最關鍵的問題是,這股怨恨的情緒從何而來?再轉念一想,丁齊也明白了。
共情,是一位優秀的心理醫生應該掌握的職業技能,對於丁齊而言,他掌握的技能已絕不僅是普通意義的共情了,甚至能進入對方的精神世界。在他的方外秘法修爲突破望氣境之後,想窺見一個普通人的情緒變化,哪怕對方掩飾得再好,也是略一凝神感應的事情。
從總體來說,人的思維活動極爲複雜,但假如具體到某個人的某個時段,其實也很簡單。在絕大多數清醒狀態下,一個人潛意識的精神世界是什麼樣子的?其實並不複雜,是當時身處的現實環境。
所以丁齊只要看一眼,幾乎能看到每個人精神世界。集團領導找博慈醫療幾位主要的院領導談過話、打過招呼,提到了集團在境湖市的新項目,肯定也做了某種暗示和許諾,希望他們去配合落實工作,還特意提到了南沚小區這個地點以及丁齊的情況。
集團要在境湖市再設立一家綜合醫院,投資規模還挺大,相關人員除了招聘之外,主要是從現在這家醫院調過去。多了一家醫院,不多了一個正院長的位置嗎?而且主持一家醫院從建造到開業的全過程,更有不少油水可撈啊。
假如現在的周院長調到雨陵區去當新醫院的院長了,龍副院長非常有希望升任正院長,全面負責醫院的工作,或者還有另一種可能,龍副院長直接調到雨陵區去當新醫院的正院長。
這位龍副院長已經把落實新醫院項目,和自己升任正院長、獨掌一家醫院的事情聯繫在一起了。當丁齊表現出不聽勸、不願意配合的態度時,他便下意識地認爲這是擋了自己的路,所以纔會感到憤怒。
不是從副院長升爲正院長嘛,而且新醫院項目真落實之後,院長的位子也未必輪到他龍光標去坐。因爲這區區個人利益的期許,便恨不能馬拆了丁齊的房子,假如丁齊不願意,心立刻充滿恨意。
像這種人,最好是有多遠躲多遠,可世界很大也很小,總是有躲不開的場合呀,如今天不坐在一起吃飯?
丁齊只在心冷笑,不動聲色的又說道:“龍院長,你恐怕誤會我的意思了。雨陵區的朱區長也住在南沚小區,在我家隔壁。他知道我在博慈醫療工作,昨天特意告訴我了這個消息,我也從他那裡打聽到一個新情況。”
幾位院領導都被丁齊的話吸引了,一齊身體前傾道:“哦,什麼情況?”
丁齊:“雨陵區早有規劃,也向市裡打過報告,希望在新城區設立一家新的綜合醫院,集團的這個項目正好滿足了需求,區政府會大力支持。不必動遷居民小區那麼麻煩,區裡早預留了現成的土地,可以馬落實、儘快開工,涉及到區裡負責的各種審批手續,也會開綠燈配合。”
龍副院長大喜過望道:“原來是這樣啊,丁老師不早說!大家一起幹一杯,預祝集團新醫院項目順利實施!丁老師啊,你和雨陵區的朱區長那麼熟,什麼時候找個機會也給我們介紹介紹……”
衆人一起舉杯慶祝,聽見了丁齊透露的“內部消息”,幾位院領導都非常高興。丁齊也看出來了,這幾位根本不明白內情,只是在完成集團領導所佈置的工作任務而已,並盤算着各自在其所能取得的利益。
在這家民營醫院裡,他們是領導,但在整個博慈集團的體系,他們其實也不過是基層僱員而已。丁齊透露的情況,確實能使新醫院的建設更快更順利,從他們的角度,集團可以更低的成本更短的時間完成項目,當然會很高興。
只有辛霜紅這位老學長有些惋惜地對丁齊道:“小丁啊,既然雨陵區早有安排,你的動遷補償恐怕拿不到了。”然後又扭頭對蔣新格道,“蔣總,丁齊的獎金還有嗎?”
蔣新格的反應有點尷尬,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卻很豪爽地大手一揮道:“我說過的話當然算數,明天給丁老師換新車!”
酒繼續喝,氣氛更加熱烈,龍副院長心的怨恨已煙消雲散,心情變得非常歡暢,頻頻向丁齊敬酒,態度很似熱情,明顯有刻意交好的意思。他自以爲內心的情緒變化無人知曉,殊不知丁齊早看得透透的。
董事長說話還真算數,第二天給丁齊換了一輛車。白色的寶馬四系,看去還很新,但車齡已有五年多,也是外單位頂賬剛剛收進來的。丁齊原先開的那輛帕薩特保養得還不錯,配給與周院長關係很好的體檢心護士長開了,那位護士長也是新來的。
星期一丁齊沒有回家吃晚飯,朱山閒也加班沒回來,所以兩人並沒有見面。星期二丁齊倒是正常下班了,但晚飯時依然沒有見到朱山閒這位主持工作的區長。朱山閒在陪市領導吃飯,地點是市衛生局食堂樓單獨的包間,在座的主要領導是分管醫療衛生的關越副市長。
單位食堂大師傅做的小竈,味道還不錯,吃飯的時候都快晚八點了。工作餐嘛,大家並沒有喝白酒,只是了幾瓶簡裝啤酒,喝起來既解渴又廉潔,是喝多了總要跑衛生間。
在座的除了關副市長,還有境湖市衛生、城建、規劃部門的有關領導。其市城建局的郝副局長與朱山閒是老相識了,他是從雨陵區出來的,兩人還坐過一個辦公室。關副市長今天下午到衛生局牽頭各部門談工作,是爲了落實博慈醫療的新醫院項目。
想設立一家新醫院可不簡單,從立項到落成開業,各種審批手續非常複雜。關副市長顯然對這個項目非常重視,說話時明裡暗裡帶出的意思,市裡面有更重要的領導對這個項目也很關心、很支持。
忙了一整天,領導們吃晚飯時仍在談工作。關越看着朱山閒道:“朱區長,你代表區裡提出的方案,我覺得需要再考慮,首先應當尊重投資人的意願嘛。”
朱山閒一本正經地回答:“今天下午我已經彙報了,區裡的規劃預留了公共設施用地。成立公共醫院滿足人民羣衆需求,我們當然要大力支持,按照雨陵區的方案,項目落實的速度更快、成本也更低,能夠儘早的服務於人民羣衆。”
關越點了點頭道:“雨陵區的規劃是合理的,朱區長的考慮也很全面。你們區裡擔心的,主要是動遷問題吧?這我也和博慈集團那邊溝通過了,對方承諾,絕不會讓住戶吃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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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他們投資,他們願意提供資金支持,可以按市場最高價收購現有的住宅,一定會讓每一名住戶都滿意!
假如是這樣,最大的難題已經解決了。動遷最怕碰到釘子戶,而釘子戶的訴求無非是經濟利益。博慈醫療服務集團已表態,願意滿足住戶各種補償方面的要求。
其實站在雨陵區的角度,這也是好事。反正博慈醫療服務集團那邊願意出錢,投資規模的增長也意味着經濟指標的增長,這都是雨陵區的工作成績啊!”
這話已經說得再明白不過了,按雨陵區的方案,建設醫院項目成本低,週期短。但按照博慈醫療服務集團的意願,他們願意出更多的錢動遷南沚小區建設醫院,總投資規模要大得多,這對雨陵區的經濟指標增長是有利的。
朱山閒皺着眉頭道:“關市長,我明白您是爲雨陵區的經濟增長考慮。但我不明白了,博慈醫療服務集團是什麼意思?明明有更有利的方案,區裡的規劃預留好了空地,爲什麼非要讓我們去動遷居民小區呢?”
關越苦笑道:“其實我也覺得挺怪的,還找他們的人諮詢過。博慈集團其實是看了那個地方的風水和風景,商人嘛,是講究這些。南沚小區不僅位置合適,而且背靠南沚山森林公園,他們還計劃和森林公園管理處合作,在醫院後半部分修建一個提供高端服務的康復療養區……”
前面是綜合醫院,後面是提供高端服務的康復療養區?一聽這話朱山閒心便是一驚,這分明是衝着小境湖來的呀,先前的某些猜測好像可以確認了。但他還是不動聲色道:“原來是這樣啊?可是雨陵區急缺的並不是高端康復療養服務。”
關越:“這也填補了本市的一個空白嘛,境湖市目前還沒有哪家醫療機構能提供這種高端康復療養服務,市場前景很好,我們也應該支持。話又說回來,後面是高端康復療養區,前面仍然是大型綜合醫院嘛,同時滿足各方面的醫療需求。”
朱山閒:“這樣的話,也不必改規劃,我建議他們還是在雨陵區已預留的地皮建設綜合醫院,南沚小區那塊地並不夠大。假如他們還願意擴大投資規模,雨陵區熱烈歡迎,可以考慮在緊鄰南沚山森林公園的地方給他們再劃出一塊空地,用以建設高端康復療養基地,這樣纔是兩全其美。
無論如何,我是不贊成動遷一個落成剛剛十年的居民小區,這樣不僅是重複建設開發,也不符合城市動遷改造政策,而且不可控因素太多……”
旁邊衛生局的汪局長插話道:“老朱啊,剛纔關市長已經介紹了情況,博慈集團又不是不願意出多投資。他們既然想當這個冤大頭,對境湖市的經濟指標增長又有利,你何苦要攔着呢?你怎麼知道小區的住戶會反對動遷,只要補償給的足夠高,他們還巴不得呢!”
旁邊城建局的郝副局長似是玩笑道:“是啊,據我所知,很多老街區的住戶都對動遷翹首以盼呢,只是國家的棚戶區貨幣化改造政策已經停了,他們盼來盼去沒盼到啊。朱區長一定要反對動遷方案,假如消息傳出去,我估計業主們都會罵你的,這是擋了人家發財的機會啊。”
衆人紛紛笑着附和道:“誰說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