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8、偷肉吃的和尚

028、偷肉吃的和尚

老楊頭來了興致,抿了一口酒道:“我當然去過了,我的老媽媽當年也喜歡燒香拜佛,帶我去逛過廟會。 我還吃過一次赤山寺的素齋呢,其有一道油炸南瓜花,真好吃,那個香啊……南瓜花能吃出來肉味道,現在想起來都流口水呢!”

丁齊笑道:“南瓜花在農村很常見,回家也可以自己做呀。”

老楊頭搖了搖頭道:“不一樣的,不一樣的,小時候都窮,肚子裡沒油水,吃什麼都好吃,那是用廟裡的香油炸的,油放得多……我爺爺小時候還跟我講過,赤山寺的和尚偷肉吃的故事。”

喝酒閒聊是這樣,東一句西一句的。丁齊好道:“怎麼偷肉吃?您老也給我講講唄。”

老楊頭:“和尚的牀底下有夜壺,房間裡有香。把肉切成小塊拌佐料放進夜壺裡煮,過去有那種粗的木香,用木香放在夜壺底下點着,小火煨半夜,肉燉得很爛了,那個好吃呀!”

丁齊:“夜壺,是夜裡撒尿用的壺吧?”

老楊頭:“對,大肚子帶個把,面沒有蓋,只有旁邊的一個大敞口,陶燒的,你們這些年輕人都沒見過呢。”

丁齊:“那玩意能燉肉嗎?”

老楊頭:“和尚也不是傻子,他們拿來燉肉的,都是沒有用過的新夜壺。”

丁齊:“您老是親眼看見過呀,還是一起吃過呀?”

老楊頭:“我可沒見過,都是聽我爺爺說的。但赤山寺的和尚是真有錢,他們那時候的確是吃得起肉。聽說革破四舊的時候,把廟裡的菩薩打碎了,裡面的銀元嘩啦淌一地。那些菩薩的肚子裡,都藏着袁大頭呢!”

丁齊:“這事你也親眼看見過嗎?”

老楊頭:“當時我在鄉下,沒看見。但我有個堂兄在城裡讀書,也是砸赤山寺的紅衛兵,他是親眼看見了,後來告訴我的。”

在老楊頭這裡,丁齊還是沒有找到大赤山的線索,反而聽說了有關赤山寺的不少傳說。丁齊在古籍發現的另一條可疑線索,與大赤山無關,而是與“境湖”這個地名有關。

明代時這裡有一位名士,某次郊遊自嘆懷才不遇,暗生慕道之心,寫下一篇遊記,他在遊記裡提到了當地流傳的一個神仙故事。

大意如下:某年某月某日,某道人得仙籙指引往求仙蹤,去城南三十里,尋得聖境名小境湖,風光靈秀,水行於山間如“之”字,三湖高下相疊。最低處谷大湖蕩清波十里,景緻尤勝。道人於湖畔林得仙餌,服之衝舉而去。

所謂“衝舉”,是指飛昇成仙了。這是一位古代書生所記的、年代更古的另一位道人的故事。

國古代讀書人所撰的各種荒誕離的故事很多,另一方面,他們又遵從“子不語怪力亂神”的準則,多少顯得有些矛盾。在丁齊這種心理學家看來,這樣的故事要麼是某種人生抱負的隱喻,要麼是鬱郁不得志的意淫。

如《紅樓夢》裡的賈母說過:“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開口都是書香門第,父親不是尚書是宰相,生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這小姐必是通知禮,竟是個絕代佳人。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

編排才子佳人更多的便是編排神仙鬼狐。如某書生趕路投宿、或在某宅夜讀,便有貌美絕倫的狐狸精來勾搭,不僅送家業、送錢財,甚至還拉同樣美貌的狐狸精姐妹一起來倒貼……總之是這一類的故事,姑妄言之,姑妄讀之,誰也沒真當回事。

丁齊原本也沒當回事,可是他最近一直在留意古籍的地名,幾乎有點神經過敏了。“大赤山”還沒找到,居然又在古籍看見了“小境湖”。

境湖市因境湖而得名,這座湖泊是現實存在的,如今在市心。若將境湖市做杭州市,那麼境湖相當於西湖。境湖的面積還不到西湖的十分之一,但也不算小了,市心有這麼一汪碧水,也是難得的好景緻。

如今圍繞着境湖修建了境湖公園,也是市民休閒遊玩的好去處,可在環湖小道漫步,也可以湖盪舟。丁齊和佳佳談戀愛的時候,曾跑到境湖裡劃過情侶船。可是古籍又提到了“小境湖”這個地名,指出位置卻是“去南城三十里”。

更重要的是,那位名士遊記不僅提到了“仙餌”,還對它有一番描述:“似巨芝,高尺餘,肉質,色白,有杈若雙臂。晝隱夜現,月照有聲,若兒啼。”

這番描述,酷似丁齊在田琦的精神世界見到的那種異生物。假如沒有人親眼見過,斷不能形容得這麼詳細具體。

境湖市在明代規模很小,只是宛陵府轄境內的一個驛鎮。到了清代,它才逐漸發展成長江岸邊一個重要的通商口岸,日漸繁華,成了新的州府所在。丁齊查到了明代的地圖,對照現在的境湖市地圖,從古鎮向南劃出十五公里左右,地方居然還沒出市區呢。

五百年過去了,如今的境湖市區明代不知大了多少倍。境湖市區向北延伸受到長江阻隔,近十幾年長江大橋修通後又開發了江北新區。而向南則開發得更早,那一帶如今是雨陵區,仍在不斷地建設。

丁齊抽空開着他那輛二手帕薩特,轉遍了雨陵區的大街小巷,像個踩點的特務,也尋遍了各個公園與小區,甚至連正在建設的工地都沒放過,但根本沒找到古蹟所描述的“小境湖”的影子。

古人所見如今已難考證,但田琦和塗至可是現代人,他們都曾經去過那樣一個地方。在塗至的精神世界裡沒有看到那種異的生物,而田琦的精神世界卻是有的。丁齊甚至懷疑所謂的“小境湖”和“大赤山”是同一個地方,只是唐代和明代的地名不同。

但不論他怎麼推測分析,還是找不到線索。塗至那裡得不到答案,而田琦可能知道什麼線索,可惜田琦已經被他親手弄死了。費錢費時間費精力,到頭來卻一無所獲,丁齊也只得暫時息了心思。不是他不想找,而是不知道該怎麼去找,還是好好工作吧。

“盧總,你的樣子很憔悴,看去沒怎麼休息好,有什麼地方我可以幫你的?”這是在和老楊頭喝酒聊天的半個月後,丁齊接待了一位求助者。

這位女士名叫盧芳,今年五十四歲,打扮得很得體,保養得也很不錯,在一家大型國企做副總,也是位領導幹部,再過一年要退休了。國企領導來找心理醫生的情況較少,估計是較忌諱、怕人議論。而到丁齊這裡來不太引人注意,打電話掛號預約時也得到了保密的承諾。

丁齊的收費不便宜,而且是醫保不能報銷的,盧芳掛號預約點名找他,看來確實是有事,可能問題還較嚴重。

盧芳答道:“我認識你們醫院的葉總,是他的一位朋友推薦了丁醫生你,而我以前也聽說過丁醫生的名字。”

丁齊:“原來是葉總的朋友推薦,請問您有什麼問題需要解決?我指的是心理方面的問題。”

盧芳:“其實也沒什麼大事,我最近生了一場病,總是覺得神經有些衰弱,夜裡經常做同一個夢,休息得非常不好。聽說丁醫生特別擅長治失眠,我來找你試試。”

丁齊溫和地微笑道:“僅僅根據你的表述來看,你這不是失眠,而是睡眠質量有問題。你能詳細告訴我夢的內容嗎?”

盧芳:“也沒什麼不能說的,是走到一個地方,周圍都是樹林子,還能看見地冒出來像小人一樣的東西,咿咿呀呀地叫,環境有點嚇人。”

丁齊微微一怔,立即追問道:“你能具體描述一下那個地方嗎?在現實有什麼熟悉的地方、與哪裡有點像嗎?”

盧芳邊想邊說道:“剛開始有點像小赤山公園,丁醫生知道小赤山公園吧,在境湖市江邊。但是往裡走不好形容了,樹都長得很高很大,光線有點暗,感覺有點陰森。”

丁齊:“你是最近才做這個夢的,還是以前做過差不多的夢?”

“是最近這一個多月纔開始做這個夢的。”說到這裡盧芳的語氣頓了頓,“好像又不是這樣,聽丁醫生您這麼一提醒,我恍惚記得很久以前也做過類似的夢,但是記不清了。”

這種經過誘導得到的恍惚記憶,實際很難說是真實的,丁齊便沒有再追問下去,又換了個話題道:“您最近去過小赤山公園嗎?”

盧芳:“是的,是最近去過,我還在那裡坐了一會兒,走的時候天都黑了。可能是着涼了,回家生了一場病,然後開始經常做那個夢了。”

丁齊儘量使表情放鬆,顯得很認真但又不是那麼凝重,又問道:“盧總,您能告訴我爲什麼一個人去小赤山公園,而且一直待到天黑呢?”

盧芳:“丁醫生怎麼知道我是一個人去的?”

丁齊:“哦,我只是這麼一問,您難道不是一個人去的?”

盧芳:“我的確是一個人去的,本來想找朋友,但沒找着……”

盧芳最近的心情不太好,級領導最近找她談過話,委婉地告訴她,從現在開始漸漸淡出一線業務,好讓後面提拔來的新領導熟悉並接手工作,令她很有失落感。

她當年的老同事,如今有不少都已經退休了,有人也曾勸說過她,該休息休息,好好享受退休生活。可無論是身體還是心態,她都認爲自己還很年輕啊!在去年,她還報名參加並完成了半程馬拉松賽,證書如今在辦公室牆掛着呢,見者無不誇讚。

有個已經退休的老姐姐說,如今天天在小赤山公園裡跳廣場舞,日子過得也很快活。那天盧芳下午出去辦事,辦完了恰好路過小赤山公園的門口,聽見了裡面傳來音樂聲。

有很多人在公園裡跳廣場舞,不僅是老頭老太,其有不少人看着還挺年輕的,盧芳想起了自己那位老姐姐,於是走進去看看她在不在。

小赤山公園裡有好幾撥跳廣場舞的,隔着山丘分別佔據了好幾片平整的地方,盧芳走了好久也沒看到那位老姐姐,恰好來到了一個山包腳下。許是觸景生情,想到了小時候的事情。小時候這裡有一座廟,叫赤山寺,整個山包都是赤山寺的範圍,大殿修在山頂。

赤山寺是一九七四年拆毀的,如今這座小山包的草木間還能看到殘存的石塊、雕花的柱礎。山下有一條石階小路能走去,山頂有個亭子。涼亭所在的這一片平地,其實是當年大殿的地基,如今已是公園裡的一處景觀。

赤山寺被拆毀的時候盧芳已經十歲了,她還記得自己小時候來過這座寺廟玩,登山丘回憶往昔,不知不覺走了神。等她回過神來,發現天已經黑了,自己坐在涼亭時間已經過了這麼久,晚間的風很冷,她裹緊外套趕緊回家了。

丈夫和兒子都問她哪去了,連晚飯都沒回家吃也不打聲招呼,電話都打不通。盧芳只說自己路過小赤山公園去找跳廣場舞的老朋友,找了一圈結果這麼晚了,想必是公園裡的信號不太好吧。

可能是在公園裡着了涼,後來她感冒發燒了,到醫院打吊瓶折騰了一個多星期纔好。病差不多快好的時候,有天晚她做了一個夢,到了一個很怪的地方,景物有點像小赤山公園,可是沿着一條溪流再往裡走,四周都是參天大樹……

夢應該是黃昏或天黑後的景象,反正光線很昏暗,她還看見了人形的小東西從地裡鑽出來,發出嬰兒般吱吱呀呀的聲音……醒來後回憶起夢的場景,竟然莫名覺得身體發冷、頭皮發麻,越想越是不安。

做一次夢還不要緊,過了幾天她又做了一個夢,夢還是那個地方,醒來後便有些不敢睡覺了,精神變得越來越疲憊。丈夫聽說了這回事,說她是神經過敏,但看她確實很多天都睡不好覺,又建議她去閱江寺燒香,再請個有修爲的和尚看看。

閱江寺,在江對岸,是三十年前修的,境湖歷史原本並沒有這座寺廟。赤山寺在一九七四年被拆毀了,改革開放之後,佛教協會也想重修,但那一帶已經被建成市民公園,所以未獲批准。小赤山公園裡修不成,有一批善男信女捐資在江北修了一座廟,名字改成閱江寺。

傳說當年田相龍去廟裡燒香,遇見老和尚攔路看相,據稱發生在閱江寺。閱江寺起初的規模很小,後來又經過了不斷的募資擴建,如今已是很大的一座寺廟了。據說田相龍這些年也給閱江寺捐了不少錢。

提到丈夫的建議時,盧芳刻意強調道:“丁醫生,我是黨員幹部,堅信馬列主義和唯物主義,是根本不信燒香拜佛這一套的。但是我丈夫堅持讓我去看看,還說是熟人介紹的,那裡的和尚不僅僅是信佛,也可能懂醫術,我兒子也是這麼勸的。我爲了讓他們心安,纔去了。”

丁齊暗做了幾個深呼吸,調整了一番心態,他提醒自己此刻是心理醫生,首先要解決的不是自己的困惑,而是對方的心理問題,面帶微笑點頭道:“是的,我能理解。你去了閱江寺之後,效果又怎麼樣呢?”

盧芳:“真有效果的話還用來找你嗎?我老公的朋友給我介紹了一位高僧,那位高僧聽說我睡不好覺,給了我一副藥,說是能幫助睡眠。可是我回家之後,當天夜裡又做了那樣的夢,哪還敢繼續吃那個藥啊!”

丁齊暫時壓下自己想刨根問底地好心,神情很溫和但也很鄭重地說道:“盧總,你登記掛號自述的問題是失眠困擾,你和閱江寺的僧人說的症狀也是睡不好覺。但你實際的症狀恰恰相反,不是睡不着覺,而是不想睡覺,擔憂再做那樣的夢,真正的問題是情緒焦慮。”

盧芳點頭道:“丁醫生,你說的太對了!我自己仔細想想,確實不是睡不着覺,而是不想睡覺,所以每天睡得都很晚,到最後簡直困得不得了,當然休息不好。”

丁齊:“我雖然不知道閱江寺的僧人給了你什麼藥,但如果是幫助睡眠的藥,其實是不對症的,所以也解決不了你的問題。我現在需要明確,你這一個多月究竟做了幾次那樣的夢?”

盧芳:“一共三次,我剛纔都說過了。第一次是在一個月前,第二次是隔了三天,第三次是我從閱江寺回來的當天晚,也是大前天。”

丁齊笑了:“也是說在最近一次做夢之前,你已經差不多有一個月沒做過那個夢了,但還是休息不好,或者說每天晚不想睡覺,對嗎?”

盧芳也笑了笑:“是的,其實我已經挺長時間沒有繼續做那個夢了,假如不去廟裡折騰那一回,估計沒事了呢。丁醫生,你看我的問題出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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