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7、相術
小區的最後一排小樓是緊鄰着山腳線修的,再往後是山丘林地了。從風水的角度看,這是倒置的戶型,因爲山在屋子的南面。所以這裡的二樓主臥窗戶都是朝後院的,露臺也是朝那個方向。
小區後面的那一大片山野,如今名叫“南沚山森林公園”,地方可不小,有的山谷和山峰之間落差有好幾百米,地勢也很陡峭。森林公園裡不少地方都修了小路,可供人遊玩遠足。丁齊也去過南沚山公園,而且還深入沒有路的野林間,爲了尋找所謂的小鏡湖。
他爲此還特意買了一身裝備,諸如登山鞋、登山杖、戶外服、防刺手套、多功能揹包等,爲了防範迷路等意外狀況,還準備了繩索、刀具、指南針、急救包、常備蛇藥,下載了詳細的衛星地圖和地形圖,總之沒少下本錢。
南沚山森林公園裡有湖泊,有泉溪,往深處走的風景也不錯,但丁齊沒有發現自己要找的小鏡湖,倒是發現了不少野生動物,有野雞、野兔、松鼠,據說山還有狐狸和獾子,但丁齊並沒有看見。
他還在山碰到了兩夥 “探險者”,對方問他是哪個驢友協會的、是不是和同伴走散了?丁齊回答,他不是跟着團伙出來的,是想一個人自己逛逛。別人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他也覺得那些人挺無聊的。
靠近南沚小區這一側是低丘緩坡,山勢向漸漸延伸,視野很好,遠望則是層層的青翠丘巒。山腳的地勢當然不是整齊的一字排開,朝着小區裡凸出來一塊,小區最後一排樓前的道路也走了個弧形,朱山閒買的小樓恰好在這個位置。
這棟小樓的位置向前伸出來一截,與左右的兩棟小樓呈品字形排列,也是說鄰居家的樓房恰好與他的家後院平行。
朱山閒沒有修牆將前院的整片地方圈起來,卻在前院的右角位置修了個涼亭。涼亭居然是兩層的,高度那棟小樓稍矮一些,亭子外面架了個扶梯可以二層。而在前院的左角位置,立了一根差不多有三層樓高的圓柱子。
涼亭和柱子的位置恰好標出了前院的地界,等於無形有了個開放式的前院,柱子纏繞着紫藤,而涼亭掛着葫蘆。
石不全指向側前方道:“左藏龍、右臥虎,沒錯,那是朱區長家了。”
丁齊納悶道:“哪裡有藏龍臥虎呀,我怎麼沒看見?”
石不全:“柱子是龍,涼亭是虎。”
丁齊:“左右搞錯了吧?”
石不全:“我們在樓的北邊,從南面看不錯了。拐到柱子旁邊停,朱區長站在門口呢。”
樓前右側停了一輛suv,丁齊對車不是很熟,好像是大衆途觀,應該是朱區長開來的。地方夠寬,他將車停在了旁邊。兩人剛剛開門下車,朱山閒已經走下臺階迎過來笑道:“阿全,好久不見吶!東西都已經給你放好了,房間也準備好了。”
石不全前握手道:“麻煩朱區長了!”
朱三閒搖頭道:“不麻煩,一點都不麻煩,反正閒着也是閒着,難得你有事還能想起我。”
丁齊也走前去道:“朱區長好!”
朱山閒主動握起他的手道:“丁齊吧?我可是久仰大名吶,你是我們境湖市的名人啊!最近又聽說了你的事蹟,看樣子是金子會發光,不論在哪個崗位都有成,這是人才。”
這話說得丁齊不知如何作答,他不認識朱區長,看樣子這位朱區長卻認識他,至少聽說過他的不少事,包括最近在境湖大學圖書館的“研究成果”。還好朱山閒沒有繼續說下去,又招呼他們進屋喝茶。丁齊本以爲把人送到了自己走,可朱區長盛情相邀,也進屋坐了會兒。
一樓有個南北通透的大廳,進門處擺了一面八扇屏風,屏風雕的是八仙過海。繞過屏風來到廳,陳設其實都是按照面朝後院的格局擺放的。案已經沏好了茶,是生普,恰好放了三個杯子。
朱山閒今年四十多歲,但看去只有三十出頭的樣子,神氣很足。像這個年紀的很多官員,包括企業領導,往往看似精神飽滿其實氣血虛亢,在工作崗位一直精神頭很足、幹什麼都很有勁,但身體和精神的透支消耗都很大。
可是丁齊感覺,朱山閒顯然不是這種情況,至少保養得非常不錯。丁齊又不是精通望診的老醫,怎麼能一眼看出來這些?其實他的導師劉豐也有這個本事,劉豐不僅能判斷生理特徵,甚至能一眼看出某個人的行爲特徵包括犯罪傾向。
這種判斷準不準?非常準,有時甚至準得令人感到不可思議!從某種意義說,丁齊是得到了劉豐的“真傳”,某些方面甚至是青出於藍。
朱山閒很和善,絲毫都沒有擺領導的架子,說話時總是笑呵呵的。可是丁齊卻感覺朱山閒的氣質無形有那麼一種範,不太好形容,可稱之爲官氣吧。這種官氣可不是脾氣,而是在某些位置坐着,總需要拿主意、做決斷、下指示,久而久之養成的一種氣質。
官員未必有官氣,有官氣的也未必是官員,但流露出這種氣質的人大多都是領導幹部,根據這種感覺去判斷人的身份,雖不能說是百發百,但也是八九不離十。
朱山閒只是個不大不小的正處級幹部,假如是在首都某部委那種地方當差,也是個毫不起眼的基層。但是在地方可不一樣,雨陵區的戶籍人口有六十多萬,常住人口更多,朱山閒是二把手,除了區委書記屬他最大,是手握實權的領導。
丁齊怎麼會有這種感覺或者說眼光呢?沒有任何人教過他,只是因爲他見過各色各樣的人,而且因爲工作的要求,需要從各個角度由外及內詳細地觀察、歸納、總結,久而久之會形成一種很直觀的印象。同一類人往往具備同一種氣質或特徵,是能一眼看出來的。
對,是一眼看出來,沒有理論只是實踐,長期的實踐形成了最直觀的經驗,不需要再去思考,直接能得出某種印象式的結論。
導師劉豐也對丁齊解釋過這種現象,道理很簡單,是工作過程見的人多了,而且觀察與分析得很用心,久而久之便會養成這個能力,或者說形成這樣的習慣。古人所說的相術,其實是基於這個原理,只是升到某種理論的高度、總結出種種規律,便成了所謂的相學。
如曾國藩寫過一本《冰鑑》,專門講怎麼由相而知人。相學是一套形而的理論,總結出的規律未必是正確的,有的甚至是純胡扯,但相術的原理卻是真實存在的。
所以最高明的相術,不是看了多少本所謂的相學書,而是有這種真正的觀察技巧與經驗積累,從而達到某種水平,像一個漸悟的過程。
丁齊對朱山閒的身份很好,正因爲好,會用習慣的方式去觀察,他不知道江湖爵門弟子通常是什麼樣的,但哪怕並不認識朱山閒,也一眼能看出其人很可能是位手握實權的領導。
丁齊不僅在觀察人,也在觀察環境,客廳的左右牆壁各掛着一副字。東邊是一副橫卷,寫的是陶淵明的《桃花源記》,行楷字體非常漂亮,每個字差不多都是荸薺那麼大。卷末的落款題的是“山閒”,應該是這位朱區長親筆所書。
當代很多所謂書法家,也是各級書法協會的會員,其實論功底絕大多數都不過古代的一個秀才。因爲書法如今已經脫離了實用的寫書功能,當代的書法家都是練出來的,而古代的讀書人從小每天都要寫,開蒙時字寫得不好還會被先生打手板,日常用的功夫是不一樣的。
如果真要和古代一個普通的秀才,當代真正的書法家大多勝在作品的意境和氣韻。意境源自於閱歷與眼界、體驗與感悟,而氣韻則更體現出在此基礎的個人修養。
丁齊並不是書法家,但他在圖書館工作了這麼久,最近的工作是考證各種古籍,雖說不出太多的所以然,可鑑賞的眼光還是有的。朱山閒的字寫得非常漂亮,不僅很見功底而且相當有氣韻,這幅字已經稱得是藝術作品了。
西面的牆掛着一幅立軸,寫着一首五言詩:“歸山深淺去,須盡丘壑美。莫學武陵人,暫遊桃源裡。”丁齊悄悄用手機搜了一下,這是唐代詩人裴迪所作的《送崔九》,與對面那幅《桃花源記》意境呼應。
這首詩每個字都有菜盤大小,和對面那幅是一樣的行楷字體,應該也是朱山閒的親筆。小字考功力,大字考勁力,能將大字和小字都寫得這麼漂亮、完全保持了一致的水準,可見這位朱區長的書法造詣相當不錯。
丁齊不由讚歎道:“朱區長,這兩幅字都是您的親筆吧?原來您也是一位書法家!”
朱山閒搖頭笑道:“閒來無事,陶冶情操而已,哪敢稱什麼書法家,我也沒指望藉此聞名。”
石不全在一旁打趣道:“朱師兄,我看還是你的官做得太小了。假如你的官做大了,憑屋裡掛的這兩幅字,你不是書法家都不行,弄不好還成當代書法大師了!”
朱山閒連連搖頭道:“不指望這個,不指望這個!真要是那樣,可能壞事了,那些個江湖門道我還不懂嗎,防不勝防啊。”
剛纔在門外時,石不全的稱呼是朱區長,但到了屋裡喝茶時,便改口叫朱師兄。看來有些稱呼只是自己人之間纔會用,沒必要讓門外人聽見。
這棟二層小樓,樓樓下都是雙衛結構。一樓有客廳、廚房,還有兩個房間,其一個是帶獨立衛浴的套間。另一個應是客臥,被朱山閒改成一間私密的小會客室兼書房,如今是石不全修復古卷的專用工作室。
二樓有個連接樓梯的小廳,外面還帶了個大露臺,裡面同樣有個帶獨立衛浴的套間,另外還有三個房間。那三個房間都是空的,只有套間收拾出來放了傢俱、牀鋪。整棟小樓的原始戶型朱山閒幾乎原封未動,更沒有拆牆改造,樓樓下共六室三廳。
朱山閒對石不全道:“師弟,假如你想在二樓幹活,挑一間空屋子,把東西都搬去。”
石不全搖頭道:“不用了,一樓好,工作臺放在一樓更穩。假如師兄原先安排在二樓,我還打算搬到一樓來呢。”
一樓的桌子二樓更穩?丁齊聽得有些發愣。這種細微的差別也能感覺出來?對工作環境的要求也太挑剔了,簡直不是人類!
朱山閒看見丁齊的表情,也知道他在想什麼,又特意解釋道:“這個小區很安靜,但出門往北還有好幾個工地。夜裡會有很多重載大卡車經過,過個溝坎或者意外爆胎,是能感覺到震動的。”
然後他又對石不全說道:“這裡一樓放桌子的確很穩,雨陵區的地質勘探資料我都查過,我們這片地方下面是整體基岩,你安心幹活吧。”
石不全放下茶杯起身走向書房道:“我去檢查一下快遞來的東西,打開包裹準備開工了。我工作的時候,你們誰都不要來進來打擾。”
丁齊本來還想觀摩一番石不全的絕活呢,不料這小子直接來了個免打擾。朱山閒笑道:“別去管他,他是這脾氣。丁老師今天如果想住這兒,樓還有一個套間是收拾好的。假如你不留在這兒住,我住這兒陪阿全。”
丁齊:“朱區長,您忙不忙?”
朱山閒:“最近不忙,而且從這裡開車去辦公室只要十分鐘,我住哪兒都一樣。孩子大學了,海交大,他媽媽也通過關係調到海工作,正好可以陪着,現在家裡也我一個人。”
丁齊其實挺想留下來陪石不全的,他對《方外圖志》的內容以及石不全的修復工作都很感興趣。但一來他還要去圖書館班,這裡的確太遠,二來聽朱山閒的語氣,這位區長其實是想親自陪石不全住在這兒,於是便告辭離去,臨走前還加了個微信。
接下來的這段日子,丁齊突然變得清閒了。他每天仍然在工作,但心理感覺卻有點無所事事。前段時間他將太多的精力都用在了尋找方外秘境的線索,如今線索已經有了,只是等待石不全那邊的結果。
記得導師劉豐曾說過,有些事情會讓人在不知不覺癮,或者人的行爲習慣會被自己所做的事情控制。
這指的當然不僅是黃賭毒之類的非法愛好。如搞證券投資,每天盯着大盤看漲跌,預測每一支股票的走勢,不論對錯,好似都有需要改進與總結的經驗。哪怕不去看實時走勢的技術漲跌,也要去分析各個公司的基本面,國際國內的政策變化等等。
不知不覺,人陷進去了很難再抽身,處於不停地循環與追逐狀態,總有東西在吸引你的心神。其實在大多數情況下,每天所做的事情並無意義。人之所以會陷進去很難出來,那是因爲總有新的東西在吸引心神,如每天股票的走勢、大盤的漲跌。
假如突然強制性的讓這個人不再接觸這些,他反而會感覺不知所措,甚至是莫名焦慮,這像一個現代人出門忘了帶手機。現在很多人總是喜歡有意無意刷手機,大抵也是這種心態,不單純是因爲碎片時間的無聊。
丁齊前段時間的心態與此類似,但也有不同。去年遭遇了那樣的事情,他一度成日思索人活着是爲了什麼?後來他不再想這個問題了,而是專心去解開這世神秘的未知。如今突然被打斷,丁齊也感覺一時不知該做什麼纔好。
還好他很擅於自我調整,那多幹點工作吧,在博慈醫療多出診,這樣還能多賺點錢。畢竟前段時間爲了尋找“大赤山”、“小境湖”,他的開銷也不小。
不知石不全什麼時候才能修復古卷,或者解讀出《方外圖志》的內容。按照石不全的說法,總之十天半個月之內是別想了。能否完全修復要看實際情況,哪怕只是解讀其部分內容,也要等一段時日。
在這段時間,丁齊倒是把302庫房張錦麟捐贈的珍本古卷全部整理完畢。在《方外圖志》被找到並調包換出去之後,他的目的其實已經達到了。石不全已經告訴他,調包換進來的東西算被檢查修復也沒有問題,他又一次向圖書館領導彙報了自己的最新發現。
這七卷帶着歷史傳的《妙法蓮花經》,對圖書館而言又是一項重要研究成果。此事也許算不什麼社會新聞,但再次驚動了相關領域的很多人。
同事們都羨慕丁齊的運氣,趙館長也對丁齊的工作讚賞不已。可是沒過幾天,趙館長把丁齊叫到了她的辦公室,有些爲難地說道:“小丁啊,你原先要求繼續完成302庫房的整理工作,我也答應了,可是現在情況有點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