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清晨,陽光透過薄霧,照在波光粼粼的灞水上,長風吹來,帶着一股飽含水汽的涼意。
長安清明門出十里,即爲灞橋,與渭城一樣,這也是離人懷遠之地,所謂“灞橋煙柳知何限,誰念行人寄一枝”。就在官道兩側,長亭短岡,松柏之下,灞水之旁,既有遊人,也有離人,人皆持柳,執袖相敘。但無論遊人離人,都着意迴避官道右側一支全副武裝、兵甲俱全的騎隊。
騎隊的騎士不多,包括爲首的那頭戴武弁、一身札甲的軍官在內,只有二十一人。但人人騎馬,一字排開,除了戰馬甩頭噴鼻刨蹄的聲音之外,無一人發出聲響,整支騎隊,肅穆中帶着難言的威壓。正是這股威嚴之勢,令遊人、行人,不敢接近。
當河面薄霧散盡,陽光灼亮,照在身上透着一股暖洋洋勁兒時,城門通道駛出一輛朱漆軒車,兩側有騎士馳護。
天子腳下的長安人都是有眼力見的,一見這種車制,就知是達官貴人出行,紛紛避讓。
這時那爲首的青年軍官卻策馬而前,近至十步之距,拱手行軍禮,頓首洪聲道:“衛尉寺旅賁令公孫覆,奉命率二十賁士,扈衛君侯循行河東,特此恭侯。請恕甲冑在身,不能下馬恭迎之罪。”
車簾掀開,露出一張同樣陽光的笑臉:“公孫令士是吧,此前曾聞陽平侯說過,衛尉寺之公孫令士,乃武安君後人,勇烈豪壯,頗有祖風。今日一見,果然英武不凡。有足下及所屬銳士扈護,張放可安心東行了。”
公孫覆深深垂首:“必不負陛下所令,君侯所託。”
這輛軒車及騎隊,正是奉天子令前往河東循行的張放一行。
張放隨行共有六員,分別是:青琰、初六、彪解、渠良,還有兩個少年扈衛隊的正副隊長,劉楓與羽希。
選擇這幾個扈衛各有道理。青琰不消說,做爲唯一的女子,不但可當侍女使喚,在與流民中婦孺交流時,也有旁人無法取代的作用。初六弓馬嫺熟,長安市井難展所長,但到山林平野,卻是不可或缺的遠程火力。彪解是個遊俠,三輔三河都轉過,對河東也熟,是個不錯的嚮導。更難得的是,這個嚮導的戰力還是所有隨員中最強的。
渠良就不用多說了。那劉楓與羽希都是河東人,劉楓是解縣遊俠出身,而羽希則是王屋山牧羊兒,他是初六最得意的弟子,少年扈衛隊弓馬第一。
這支扈從隊的組成,堪稱精銳,加上公孫覆的賁士隊,完全是一支純騎士隊伍。可謂人如虎、馬如龍,就算是幾百人的盜匪也不敢打主意。河東有幾百人規模的盜匪麼?貌似還沒聽說過。
從長安到河東的最佳途徑,就是過灞橋、走新豐、經鄭縣、至華陰,行至鼎鼎大名的風陵渡(西漢還沒有這個地名)。朝廷在這裡設置了一個官營渡口,名爲“船司空”。從這裡渡過黃河,踏上對岸即爲河東郡所在。不過到這裡也只是走了一半路程而已,過河後一路北上,循行受災嚴重的解縣、猗氏、蒲反,直至抵達河東郡治安邑,預計整個行程超過兩個月。
張放計劃歲末趕回,他必須參加劉驁登基之後首個歲首大典。屆時班況、班沅君父女也會來,議婚之事,也將會在那時提出。
“我們是一支騎士隊,必須體現出騎士的優勢——速度。”張放向馬背上那個年青英武的旅賁令舉袖還禮,旋即正容下達第一個指令,“由此至華陰三百餘里,七日必至,不得有誤!”
公孫覆驚訝地擡頭望着瞬間由雍容公子轉變爲英銳列侯的富平侯,怔了足足三息,重重抱拳:“喏!”
……
張放剛驅車離開長安,得到消息的石顯立刻進入長秋殿,向皇太后王政君請安。
“恭賀皇太后,陽平侯將封大司馬。姊爲國後,兄爲國舅,世代富貴,與國同休。魏郡王氏,由此興矣!大漢第一名門,非君莫屬。”
王政君嘴上不說,臉上卻笑成一朵花。石顯這話,字字說到她的心坎上了。自己是皇太后,兒子是皇帝,兄長是大司馬車騎將軍……王氏之興,始於此矣。
“石太僕,朝中近日有何大事啊?”漢代的太后,都有干政的傳統,王政君雖然比不得呂后、竇太后那等強勢,卻也會時不進干預一下。畢竟新君剛上位,得扶上馬,送一程嘛。
“回皇太后,天子英銳,諸公勤勉,朝局安順。只是……”
聽到前面的話,王政君還挺滿意,後面卻來了個轉折,頓時令她眉頭一皺:“怎麼?”
“聽聞陛下加封富平侯雙國之侯,增食邑千戶,並派其循行河東……”
王政君聞言釋然道:“天子封賞,自有道理,內宮不可置喙。”
石顯忙伏地請罪:“臣有罪,當死。”
王政君擺擺手:“石卿不明裡就,議論一下,也不是什麼大罪。無需如此,請起。”
石顯不起,反而叩首惶恐道:“臣之罪有二,一是妄議朝政,二是欺瞞太后。”
嗯?!王政君的眼神一下犀利起來。
“臣向皇太后隱瞞了王中郎中子之死真相。”
“王……你是說柱兒?”王政君滿面驚訝,“他……不是說急病而死麼?”
“臣有罪,王柱實乃被富平侯生生逼死的……”
“什……什麼?!”王政君只覺一陣眩暈,忙用力扶住案牘,丹鳳眼透出凌厲光芒,聲音從齒縫擠出,“說!究竟是怎麼回事!”
石顯當下一五一十,將王柱與張放結怨經過道出,不作絲毫隱瞞。
平心而論,在這件事上,王柱犯錯在先,王鳳逼殺在後,張放並未做錯什麼。如果在劉驁未登基前,儲君之位岌岌可危之時,王政君會默認兄長所爲,也不會太過怨恨張放。但事情壞就壞在時過境遷,此一時彼一時,王政君的心態與當時相比,早已天差地別,考慮問題的出發點完全不同了。以她現在如此膨脹的心態,豈能容忍被他人踐踏家族的尊嚴?
石顯早看出這一點,所以才選擇在此時捅出舊事,引動王政君無名之火,再引導其轉化爲殺機!爲了取得王氏支持,重返政權中心,石顯這回也是拼了。
王政君胸脯急劇起伏,目光一時充滿怒意,一時又有所猶豫:“富平侯在太子登基之事上是有功的……”
石顯立即道:“富平侯縱是有功,陛下加封其國,增食邑千戶,亦是酬功了。試問滿朝文武,焉有得封二國者?陛下所酬,遠勝其功。”石顯這就是偷換概念了,張放所封之摘星城,那是除了他誰也不敢要的地方,而且壓根就不是漢朝領土,與真正意義上的封國是兩碼事。至於增食邑千戶,全拿去換流民了。這筆買賣,張放只賠不賺。要是這也算酬功,滿朝袞袞諸公怕是個個堅辭不受的“偉光正”了。
不過,王政君被石顯這麼一繞,頓時“醒悟”:對啊,這功已經酬了,咱王氏可不欠他張氏什麼了。那麼逼死侄兒這筆賬,是不是該好好算一算……
“此事倘若傳開,則魏郡王氏之名聲……臣失言,該死。”
石顯這話,如同火上澆油,一下將王政君心頭的火苗點燃了。
“富、平、侯!張、放——”王政君一字一頓,聲音透着徹骨的寒意。
這時殿外突來傳來一聲通傳:“王中郎求見皇太后……”
話音未落,一人未等宣召,搶步而進,在一衆內宦宮婢驚駭的目光下,伏地大慟:“皇太后!阿姊啊!爲我屈死的孩兒做主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