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放回到侯府,還沒進門,門僮就領着一個看上去幹淨體面,不像僕人的僕人過來,道:“這是杜令士的家丞,來送帖子。”
杜令士?張放腦海飛快過濾一遍,道:“武庫令杜君?”
那家丞卑謙揖笑:“正是我家主人所請。”
張放接過帖子,看上去是一份很普通的邀請函,大意是請他過府宴飲,這很正常。張放回長安以來,參加的宴飲沒有一百次也有八十次了。但他在字裡行間發現一個不應該出現的名字:阿離。
攜阿離同去赴宴?這是什麼節奏?
看看那杜府家丞的樣子,也不像知道的模樣。張放合上帖子,道:“請回復杜君,放晚間準時到。”
杜府家丞離去後,張放負手踱步。在他出使西域這些時日,阿離沒少去杜府,這事他是知道的。阿離去杜府的用意,他也略知一二,具體詳情沒問,因爲這是阿離的私事。看杜欽這帖子的意思,是有眉目了?
“我也一起去?”阿離瞪大眼睛的樣子,也是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樣。可能是因爲長期看不清東西的緣故,阿離養成了一個習慣,跟人說話總是瞪大眼。以前是看不清才這樣,現在眼睛好了,習慣卻改不掉了。
張放很喜歡看她瞪大眼睛的樣子,阿離的眼睛,很漂亮。不知是不是錯覺,總給張放一種朦朧的感覺,一如當年。
“當然一起去。”張放掂量手裡的帖子,笑了笑,“長安最令人看不透的人有請,焉能不去。”
杜府其實距侯府並不遠,一個在戚里,一個在尚冠裡。前面說過,這兩處都是高門甲第的專屬區,也就是高幹住宅。杜欽的職務並不高,六百石中層官吏而已,但他老子杜延年的職務高啊,不光身居三公高位,爵封建平侯,更是麒麟閣十一功臣之一。身爲“國部級”高幹之後,杜欽的府邸,自然不能差了。
不過與一般高幹子弟不同,杜欽因爲眼疾,從來都很少會客,宴飲更少,能邀上門的,更是少之又少。
張放的輕車出現在杜府門前時,府內外一派安靜。
過得一會,府旁側門打開,輕車駛入,停下。白天那個送帖子的家丞早已迎候,手打寫着“杜府”的燈籠迎上來,一揖到地:“君侯到了,主人已在前堂靜候,請隨小的來。”
張放點點頭,下車,在車旁伸手——他的動作純屬自然,但後下車的阿離卻害羞地不敢按他的手臂下來,或者說,不敢。
張放笑道:“沒人看到,不用怕,就算有人看到也無妨。”
阿離小糾結了一下,還是扯着張放的衣袖下車了。
那杜府家丞看在眼裡,不知爲何,眼裡居然浮現一絲迷之笑意。而這會張放正側着身,目光停在阿離身上,沒有注意。
因爲杜欽眼疾的緣故,不喜熱鬧及大張旗鼓,除了大將軍蒞臨,一般不開中門迎客。所以以張放的身份,也得走側門。
走過幾道曲廊之後,果然看到杜欽站在前堂階前,遠遠就拱手作揖:“欽視物不便,未能遠迎,望君侯恕罪。”
張放也少不得客套一番,然後就見杜欽肅手:“君侯請。”然後又露出笑容,“阿離也來吧。”
張放眯起眼,阿離的身份不過一侯府行人,高級婢女,可以隨他前來不假,但任何一個府邸都不可能讓她登大雅之堂……杜欽這一手,有意思。
入席,落坐。杜欽與張放相對而坐,以示敬重,而阿離的坐位更有意思——杜欽居然把她安排在靠近自己一邊的席位上。
張放眯起的眼睛一睜,有那麼一瞬,光芒亮得嚇人,如果杜欽眼睛還好,會被驚尿。
所謂客隨主便,張放嗅出氣氛不對,但沒感覺出危險,只有一種說不出的古怪。
杜欽看不清張放的銳目,但完全可以體會到張放的感受,所以他也不賣關子,一改以往繞圈子的說話習慣,一張口,直奔主題,終於解開了張放的疑惑。
“我想認阿離爲義女,不知君侯可否俯允?”
搞半天原來是收女兒啊!張放神色一鬆,哈哈笑道:“杜君有如此心意,放敢不成人之美?阿離……”
此刻阿離已喜極而泣,離座伏拜。
張放眼神何等犀利,他注意到阿離在喜泣之時,隱含一絲失落。
杜欽含笑道:“君侯一定奇怪,我爲何會認阿離爲義女。”
“是有一點,不過……”張放打了個哈哈,“我知道阿離近年來一直尋找她的生父,而且有了眉目,好像就在杜君府上。只是沒想到居然是杜君,當真是……哈哈哈。”
若換成別人,張放早就拱手說“可喜可賀”了。但面對杜欽,張放卻說不出口——無他,這事不光彩,尤其對一個有眼疾的人來說更是如此。
阿離的身世,張放早在青溪裡的時候就知道。她的母親在長安權貴家爲婢,兩年後卻抱着襁褓中的阿離回到青溪裡,而包着阿離的彩錦襁褓,卻是寸帛寸金的蜀錦。都不用說過程,光是這開頭與結果,張放就能猜出一個權貴公子與侍婢私通,侍婢有孕後被掃地出門的狗血戲碼來。
再聯想到杜欽是天生眼疾……嘖嘖,這傢伙,聞香識美人呢。
杜欽雖看不清,卻似乎能猜中張放此刻所想,淡淡一笑,從袖子裡取出一物,鋪開在案上:“張放不妨細看。”
張放雖然是第一次見這東西,但卻一眼認出,這應當就是阿離珍藏的那件襁褓蜀帛。蜀帛不愧是這時代最精美的錦帛,即使經過二十多年,依然熠熠泛光,色彩鮮豔,彷彿才離櫃不久。
不過這種錦帛張放見得多了,半點也吸引不了他,真正吸引他的,是那蜀帛上以金線繡下的三個小字:杜子夏。
這一下,張放終於忍不住放聲大笑:“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杜子夏,你哪裡跑!哈哈哈!”
張放這下總算知道阿離爲何會失落了——找到親生父親,卻只認自己爲義女,換誰都會失落。但這也在情理之中,這是有損家聲的事,杜欽再怎樣也不敢冒這風險讓她認祖歸宗,可以理解。
自曝糗事的杜欽卻沒有常人此刻應的的慚愧表情,而是神色不變,笑意淡淡。
正當張放暗歎老杜的臉皮修爲令人自愧不如之際,杜欽卻悠然吐出一句驚人之語:“我雖是杜子夏,然而這位杜子夏卻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