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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戚里。
東面是北宮,南面是未央宮,西面是桂宮,北面是東市。裡坊宅第多爲當朝權貴府邸,以及公車司馬衙署區,因處在未央宮之北,故有“北闕甲第”之稱。
漢代長安城是在秦興樂宮的基礎上建立的,因此先有宮後有城。由於是依秦時宮殿舊址而建,形狀曲折如鬥,遠遠不能與唐朝那“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的整齊規模與大氣磅礴相比。
由於地形侷促,加之宮殿衆多,佔據了大半個長安城,因此多數官員與豪強,只能居於長安外郭。能夠在這寸土寸金的長安中心“北闕”佔得一處宅第,非當朝一等一的權貴人物,或是帝國的元勳後裔,那是想都不要想。
黃昏,夕陽餘暉斜照在桂宮與戚里之間的華陽大街上,在十二城門守吏聞鼓鳴號,即將閉闔之時,一騎快馬飛一般從西北橫門馳入。門衛守卒剛迎上前,馬上騎士從懷中掏出一塊牌子,向守卒一亮,兩名守卒立即滿面堆笑,拱手行禮,張口欲言。騎士卻一陣風飛馳而過,揚起的塵煙將兩名守卒籠罩其中。
塵煙散盡,兩名灰頭土臉的守卒卻依然保持拱手微笑之禮,一張口,噴出一嘴“黃煙”:“……貴人,慢走……”
此時東市、西市俱已收市,街道行人漸稀。風塵撲撲的騎士,順着華陽大街,飛馳入戚里。
漢朝的閭里,與唐朝的裡坊一樣,有裡(坊)門、守吏。在北闕甲第這等所在,哪怕是二千石高官,也須下馬落車,趨行而入。這騎士縱是心急,也不敢逾制,入里門後,將腰牌交與里正驗看,然後牽馬疾走。行至街道中後部,一戶厚石高階、朱漆大門的宅第前,將繮繩繫於栓馬樁,急匆匆走到一旁的側門叩響門環。
大戶人家,權貴宅第,大門非貴賓光臨,例不開啓,平素往來,只走側門。
少傾,側門開啓,一名年輕僕役應門而出。頭戴幘巾,交領短襦,足登布履,雖是僕役打扮,卻乾淨整潔。
年輕僕役一見來人,啊了一聲,面露驚喜之色,退後兩步,恭謹行禮道:“陶護衛回來了。”
騎士急切道:“楊管事可在?”
“在……”
“快帶我去見他。”
眼見陶護衛神情急切,應門僕役不敢耽擱,急忙在前引路,前往楊管事所在的“外堂”。
楊管事是這府邸外院的管事,除了管理外院日常灑掃、維護、迎客接待之外,並對前來府上拜會主人的客人進行篩選。哪些必須稟報,哪些可不予理會,哪些可做主婉拒……亦是其最主要職能之一。換言之,主人在府與否,需先詢問楊管事。所謂侯門深似海,隨便問一個應門的小廝,哪可能知曉呢?
陶護衛一見楊管事,劈頭一句話就是:“楊管事,君侯在府否?”
楊管事見到陶護衛,顯然頗爲意外,從案几後站起,拱手作禮,道:“陶護衛,旬月不見,想必是出府公幹,這一身風塵,可是辛苦了。哦,你要見主人嗎?這可有所不便……”
陶護衛急道:“君侯不在府上嗎?”
楊管事道:“那倒不是,主人這幾日尊軀有恙,並未外出。已有多位朝臣勳貴前來拜望,方纔送走最後一批探望者。難得歇息,若無要事……”
陶護衛啊了一聲,緊張道:“君侯尊軀是否要緊?”
楊管事搖頭:“據宮中盧醫侍所說,無甚大礙,只是鬱結於胸,情志有損而已。”
陶護衛大大鬆了口氣,面露笑容:“在下帶回的消息,相信可令君侯心懷大暢,不藥而癒。”
楊管事將信將疑,到底還是應陶護衛之請,將其回來的消息報入內府,果然,內府很快傳來消息,召其入內。
“屬下奉君侯密令,率府中一干衛士,一路西去,沿途打聽,重點是那陀螺山事發之地。但未至此處,便聽到一樁奇聞……”陶護衛將發生在黑霧嶺“甘露金童”之事,一一道來,末了總結道,“屬下仔細向多位當日目睹此事件之鄉民反覆詢問,確認那‘甘露童子’之形貌與公子極爲肖似。屬下生怕君侯及主母焦慮憂心,故此讓衛士繼續查詢,屬下先行返回報與君侯。”
這是一間陳設典雅而不失華貴的會客室,窗格塗朱,四壁施彩,地面鋪着雪白的葦蓆,一張漆黑髮亮案几,四邊飾以雲紋,案几上擺放着白玉筆筒,一卷半鋪開的簡書,案几後面則是四扇描繪着梅蘭竹菊的漢白玉石屏風。
此刻在這屏風與案几之間,正有一名系着青色抹額,年約三旬出頭的男子,以手支頤,沉吟不語。這男子面如冠玉,長眉鳳目,鼻直脣薄,三綹長鬚垂胸,一襲白袍,極爲儒雅俊朗。
男子正沉吟間,屏風後倏地閃出一人,伏倒在男子懷裡,哀聲道:“夫君,無須懷疑,定是咱們的孩兒無疑!咱們的孩兒沒死!”
屏風後閃出之人是名美婦人,不過三十許人,容顏清麗,身段婀娜。若是張放看到,必定大吃一驚,因爲“他”與這美婦人的相貌,實在太過相似了……
陶護衛趕緊伏身垂首,不敢擡頭。雖說主母於屏風後窺聽,此舉於禮不合,但想來必是心繫愛子,完全能夠理解。
男子輕擁愛妻,猶豫道:“咱們的孩兒是何等樣人,你我還不清楚麼?他如何能殺得了一條巨蛇?而且,若真是他,爲何時近兩月,竟未歸來?”
美婦泣道:“所謂母子連心,妾身已有所感,定是孩兒無疑。或許孩兒有苦衷,或許是有危險……夫君、夫君一定要將咱們的孩兒安然帶回啊!”說到後面,已緊緊抓住丈夫手臂,一臉哀婉懇求。
男子輕籲口氣,目光終於堅定,沉聲道:“陶晟!”
“屬下在。”陶護衛頓首而應。
“你與護衛鄧展,再率八名衛士,立即啓程,前往陀螺山、黑霧嶺兩地,全力調查,務必找到那肖似公子的少年。”
“謹遵令諭……”
“記住,找到人,你們才能回長安;找不到,你們也不必回了!”這句話是女主人加上去的,聲音冷漠,不帶絲毫感情。
陶晟深深伏首。
……
是夜,長安另一處豪門宅第集中地“尚冠裡”,昔年宣帝朝第一權臣、大將軍霍光宅第之旁的一座府邸內宅,紗窗透光,兩個交頭接耳的剪影絮絮低語。
“繼祖兄,小弟剛從侯府得到消息,那小子……可能沒死。”這聲音較清朗,儘管壓低嗓音,顯得頗爲低沉,聽上去卻似是年輕人。
“怎麼可能?那劇辛可是萬章門下三大劍手之一,號稱‘五步殺人劍’。縱然其所僱的盜賊失手,只要其人親自出馬,也斷不會失手,怎地……”這聲音同樣年輕,只是與另一人相比,顯得尖銳浮臊。
“可是劇辛已整整一月未有消息傳回,甚至其人迄今杳無音信,此前我等都已有所懷疑……如今已有確鑿消息,有酷似那人之少年出現在北地方渠黑霧嶺一帶。繼祖兄,你也知道,這世上能長得如那人一般容貌之少年,只怕這富貴如雲的長安城裡都找不出幾人,更遑論北地那窮惡之地。肖似?只怕十有八九便是。”
繼祖兄一窒,咬牙切齒:“非是我不願相信,實是不敢相信,那劇辛的本事,你我可是親眼見識過的,端是了得。本想待其奏功而返,便收入門下,保他一個前程,不成想……混帳!既然‘五步殺人劍’不行,那我再找萬章,讓他將門下兩大劍手一古腦派出去……”
那低沉聲音急忙勸阻:“繼祖兄不可!眼下侯府已派出鄭展與陶晟兩大護衛,此二人俱是君侯貼身護衛,鄭展勇悍,陶晟精明,一旦讓他們發現端倪……”
“那就把他們一塊幹掉!”繼祖兄惡狠狠道。
“不可,此二人還帶了八名侯府衛士,而在外調查之衛士亦有近十人。如此之多的人手,莫說萬章門下劍手能否敵得過,便是這兩大劍手可以一敵十,倘若殺不乾淨,只須走脫一個,便有可能牽連你我二人啊!”
繼祖兄沉吟起來:“唔……有理,然則我們就此罷手?我出不了這口惡氣,你也沒機會坐上……”
那低沉聲音乾咳一下,不露痕跡截斷繼祖兄的話,義憤道:“小弟之事,與繼祖兄所受屈辱相較,何足爲道?繼祖兄是什麼身份?五陵少年誰敢不給繼祖兄臉面?偏是這小子依仗祖蔭,奪人所好,縱是匹夫亦衝冠一怒,況乎堂堂中書謁者令之謫子邪?”
繼祖兄半響沒吭聲,只是不停喘粗氣,顯然想起舊事,怒氣難遏,終於,帶着咆哮音低吼道:“那你說,該如何收拾這小子!”
那低沉聲音緩緩道:“小弟初聞此事,也頗感棘手。不過,我府中有一門客,曾任北地郡三水屬國都尉署佐吏,經此人一言提醒,小弟倒有個主意……”
“哦,賢弟有何妙計?快說來聽聽。”
“三水距陀螺山、黑霧嶺,都是極近,此地多爲歸伏我大漢之匈奴人。這些夷狄,只要有好處,殺人放火都幹。我們只須如此……”
聲音越來越低,良久,一陣夜梟般得意的笑聲桀桀響起,驚飛數只宿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