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朔元年四月初七,是張放離開長安的日子。
一早起來,張放就接到彪解的報告,昨晚從大將軍府出來後,侯府周圍陸續出現許多行跡可疑的人物。大清早還先後來了好幾撥王氏子侄,爭吵着要見自己,被阻攔後差點還動起了手。
“無須理會,一會他們自會散去。”張放伸了個懶腰,拍拍肚子,“開飯。大夥吃飽些,今日可是要趕很長的路呢。”
彪解、韓重只得按捺心中不安,準備飯食。令他們大感意外的是,一頓早飯還沒吃完,就接到扈衛稟報,府外那些吵鬧的王氏子侄以及周圍衆多行跡可疑的人物,全都呼啦一下消失了。
主人的話還真應驗了。彪解、韓重面面相覷,搞不懂啥情況。不過,不管啥情況,至少是好事——等會主人入宮,起碼扈衛警戒壓力沒那麼大了。
張放等到散朝之後,入宮向天子請辭。雖然被免職外放了,但張放還有侍中的身份,依舊可以出入禁中。
劉驁一見張放,臉色很難看,劈頭就是責難:“聽說你昨晚夜訪大將軍府,與大將軍發生爭吵,不但弄傷了大將軍的手,還把大將軍氣暈,引發舊疾,至今未復……你、你究竟要幹什麼?”
張放叫起撞天屈:“臣冤枉!沒有的事。若當真如此,臣能完整走出大將軍府嗎?今日還能安然入宮見陛下嗎?”
劉驁不豫道:“什麼叫‘能完整走出大將軍府’?縱然客人無禮,堂堂大將軍還能在自家府上對客人動粗?”
張放哈了一聲:“陛下昨日去探視過大將軍吧?”
劉驁不知他爲何轉移話題,但還是點頭:“這是自然,元舅有恙,焉能不探視?”
“陛下有見到兩扇白玉屏風吧?提醒一下,一扇畫虎,一扇書銘。”
“嗯,有印象。怎麼?”
“陛下去的時候,那兩扇白玉屏風後面想必是空的。不過,臣去探望大將軍時,白玉屏風後可是藏着好幾位門客死士。大將軍舊疾一發,全衝出來了,手裡還拿着利刃弩弓……臣能完整走出大將軍府,是不是很僥倖啊?哈哈哈!”
劉驁怔忡半晌,長嘆搖頭:“算了,不管你們的事了,此事揭過。不過我要告訴你,你昨夜魯莽之舉着實惹惱了我那幾位舅父,今日一早全聚於長樂宮,向母后控訴。若非母后深明大義,將諸舅之議壓下,申明不許找你麻煩,今日你還真難以安然入宮。”
張放連忙朝長樂宮方向鞠躬:“多謝皇太后拂照,臣慚愧。”
呵呵,深明大義麼?是咬人的狗不叫吧。而且也在約束別的狗不叫,然後醞釀着那致命一咬。
“你那日到長樂宮一鬧,母后都被氣病了。原本是要謁者召至廷尉治你之罪,丞相認爲懲戒過重,固爭。最後母后勉強同意將你轉任敦煌。”劉驁直搖頭“少子啊少子,我實在鬧不明白,好端端的,你惹母后做什麼?”
張放正要說話,劉驁顯然想到皇太后那日的泣訴,心煩揮袖:“辭謝已了。你這就去長樂宮致謝一番,並向母后、諸舅賠罪,今後好自爲之。好了,去吧。”
張放苦笑:“陛下恕罪,不是臣不肯去,臣只怕說出的話,會令皇太后、諸位君侯更加不悅。有大將軍前車之鑑,臣還是……”
劉驁瞪視張放,以不容置疑的語氣道:“他日你若還想返回長安,現在就去賠罪!”
“陛下……”
劉驁擡手,森然盯住張放,一字一頓:“去、賠、罪。”
臨走還要巴巴送上門自尋羞辱,傻子纔會做。同樣,張放也不想再刺激王政君。女人,尤其是王政君這種更年期女人,一旦上火,昏頭之下會做出什麼事,大羅金仙也測不準。所以,劉驁這個要求,張放內心是拒絕的。現在去長樂宮,面對一羣張牙舞爪、興師問罪的王氏兄弟姐妹,其結果只會讓矛盾更激化,使危機提前爆發。這與他的計劃嚴重衝突。
當然,如果張放能忍氣吞聲,一切就ok了。劉驁的目的也正是如此——元舅被氣倒,此刻還渾渾噩噩,諸舅洶洶,羣臣物議。身爲天子,這個時候他必須拉偏架。張放,必須打壓,必須匍匐在母后及諸舅跟前,以平息衆怒。
在劉驁想來,母后如此高姿態,再有自己這天子威壓,這一向聰明而又有些桀驁的表弟非低頭不可。
張放突然笑了起來:“臣還是回答陛下方纔質問的未盡之言吧,陛下可知當日我爲何怒懟皇太后?”
不等劉驁發火,張放縱聲大笑:“人皆有鬱氣,鬱積在胸而不發,那被氣病的恐怕就是我了。嗯,說句不怕陛下生氣的話——那日從長樂宮出來,很爽!”
劉驁被雷得有點傻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勃然拍案:“張卿,你、你好大膽!竟敢對太后如此無禮。”劉驁雖然聽不懂“爽”的含義,但前一句還是能聽懂的。這不是等於說,我就是故意氣皇太后的麼,這還了得?
“請陛下轉告皇太后——她的心願,必能達成。”張放含笑一揖,“陛下,多保重。臣,告退。”
昂首大笑聲中,揚長而去。留下目瞪口呆,找不到臺階的天子。
既然要離開了,就沒必要再夾尾巴,也該讓自己爽一把。張放相信,劉驁不會因爲這句話而對自己怎樣。同樣,他也有把握,王政君聽到這話後,再怎麼暴怒也得忍着,小不忍亂大謀啊。既然這條咬人的狗眼下必須裝死狗,那不趁機狠狠踩上幾腳,爽一把,憋了這麼久的怨氣留着過年啊?
忍無可忍,便無需再忍。哈哈,爽!
……
富平侯府前,一列長長的車馬隊伍就緒。
頭戴帷帽的富平侯夫人及一衆妾室、侯府家令、家臣、諸僮僕婢女悲泣相送。
張放立於車前,一一與衆人相別。足足折騰了半個時辰,天色近午,車馬隊伍方得以啓程。
剛走出雍門,車簾一動,韓重躬身而入,呈上一個尺許見方的黑色匣子:“公子,你吩咐要的東西。”
張放少有的鄭重接過,置於膝上,一手輕輕摩挲匣盒,問道:“效果如何?”
“紀大兄說,反覆測試數十次,精準無誤,完全達到公子的要求。”
“很好。”張放輕拍黑匣,眼裡露出玩味的冷意,“但願別逼我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