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邪真走出蘭亭之後,一路走向洛陽城中。城中無處不飛花,一羣小孩拍手唱着兒歌,嬉鬧着走過去。這地方因緋花夾道,又被人稱作是“飛絳源”。
依舊是楊柳依依,依舊是秋涼時節,可是,當年一起走過長堤的並肩呢?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春去秋來,時光荏苒,歲月蹉跎,物是人非,方邪真想到這裡,但見夾道緋花,心中一疼。
他忽然感覺到人生至此,不如一死,一切雄心壯志,全都消盡了。
陽光忽隱忽現,雲朵變化,更爲怪異,時晴時陰,就像一個多情女子的心緒,起伏不定。
方邪真忽然生起了許久不再的情懷。
他追逐風中的落花,緋花開到十月,風一吹來,紛紛旋舞而落,他用手張開白袖,輕輕兜住飄落的花,不消半盞茶時間,已一袖蘊香,方邪真輕拈起一朵花,挨近鼻尖貼了貼,似感覺到一點兒溫柔的癢。
然後,他揀了一處軟柔的草地,仰臥其上,任由落花飄落在他臉上。
風吹落花飄,陽光熾亮而不帶火氣。
方邪真在感覺落花飄落到臉上的輕柔。
難道方邪真因賞花而忘了依依樓之行?
點點飛花,在大動盪的蒼穹變化莫測的浮雲下,更是薄命無依。
——像這樣的風和日麗,怎麼會有殺氣?
忽聽一個人說:“這天氣就像十七八歲少女的脾氣,啥時候曬得人皮焦額裂,啥時候來場滂沱大雨,那都是說不準的事兒。”
另一人也自道上走來,邊道:“東山飄雨,西山晴,這年頭,天氣、世道、人心、無一事作得了準兒。”
就算方邪真這樣仰臥着,都能看得出來,來的兩個人,都是上了年紀的老漢,一個鬍子全白,一個滿腮黑髯。
白鬍子長吟道:“桃源只在鏡湖中,影落清波十里紅,自別西川海棠後,初遊爛醉答春風。陸游這首詩的意寫得好。使我看的是別的花心裡想的是桃花。”
黑虯髯也吟道:“種樹乘春雨,開花待曉風,一年還一樹,隨意滿園紅。李東陽這首桃花的境寫得好,等待不但惜花戀花,對待逝花就像追念逃妻一樣兒。”
“還是陸放翁的意好,”白鬍子道,“豔而不俗,恰似桃花。”
“還是李東陽境好。”黑虯髯道,“不着一字,盡得風流。”
白鬍子道:“陸放翁好。”
黑虯髯道:“李東陽好。”
“無論意好還是境好,兩位究竟是吟桃花,還是爭論桃花?可惜現在是十月天,開的是緋花,不是桃花。”
睡在地上的方邪真忽然說話了,似把兩老都嚇了一跳,“十年花底承朝露,看到江南樹。落陽城裡又東風,未必桃花得似蕊時紅。”
白鬍子眯着眼道:“我以爲你是個死人,才躺在地上。”
黑虯髯道:“這首意好。”
白鬍子道:“境也好。”
黑虯髯問:“是誰作的?”
“胭脂睡起春光好,應恨人空老。心情雖只在吟詩,白髮劉郎孤負可憐枝。”方邪真吟完了下闕才道:“相傳楚文王消滅息國,要息侯夫人嬀息爲妻,嬀息與息侯雙雙殉情,時正三月,桃花盛放,楚人立祠以祀,封嬀息爲桃花之神。這就是桃花的故事。”
白鬍子道:“你實在很會說故事,這麼多起承轉合,這麼多的悲歡離合,這麼悠長的歲月,這麼無常的變化,你幾句話就交代清楚了。”
“人生裡多少離亂歲月,喜怒哀樂,其實大都一句簡單的話就交代清楚了;”方邪真依舊躺在草地上,悠然笑道:“我想過來了,一個人能多說些故事,少殺些人,是件好事。”
黑虯髯瞪着眼道:“你常常殺人?”
“我?”方邪真一笑道:“不常常。”
他笑笑又說:“你們二位纔是常常。”
黑虯髯不解地道:“我?你說什麼?”
“神不知,鬼不覺,”方邪真慵懶地道:“我既然已認出了你們,你們又何必再裝胡塗!人家是睜着眼說瞎話,咱們倒真是人在緋花樹下盡說桃花!”
黑虯髯退了半步,細細的打量地上的方邪真,才向白鬍子道:“你看他是不是有問題?”他用手指指頭部,他居然說我們是神不知和鬼不覺。”
白鬍子捫着白花花的鬍子搖首道:“這點似乎沒有什麼問題。”
黑虯髯道:“既然我們一向都是神不知,鬼不覺,可是絕少人知道我們就是神不知和鬼不覺。”
白鬍子道:“他卻一口叫出我們:神不知,鬼不覺。”
黑虯髯向方邪真喚道:“喂!”
方邪真好整以暇道:“嗯?”
黑虯髯道:“你既知我們是神不知和鬼不覺,當然也知道我們是來幹什麼的了。”
“你們是來殺人的,”方邪真道:“你們是有名的殺手,習慣在殺一個人之前,必定會先通知他,你們要來殺他了,然後纔開始動手,一樣能把人殺得神不知,鬼不覺。”
“你說得對,”黑虯髯怪笑道:“那你知道我們這次要殺的是誰?”
“當然是我。”方邪真懶洋洋的躺在草地上,道,“捨我其誰?”
這次輪到白鬍子悄聲指着太陽穴道:“我看這人確有問題。”
黑虯髯忍捺不住,大聲道:“既知我們已經來了,還不站起來受死?”
“你們來了,我爲啥要起來?”方邪真反問道:“既然一個人死了也是要躺下去的,又何必要站起來受死?”
黑虯髯急得搔首抓腮,向白鬍子道:“他說得對。”
白鬍子鼓着腮道:“可是,你從來沒有殺過一個不抵抗的人,尤其是躺着等死的人。”
黑虯髯估量情勢,幾次都不能下手,只能說道:“你說的也對。”
白鬍子道:“可是天下沒有都對的事,就像你不殺他,他就要殺你一般,你必須選擇一樣。”
黑虯髯想了想,大聲道:“你這句更對!”然後向躺在地上的人叱道:“方邪真,你要是再不站起來,就永遠站不起來了!”
方邪真仍是仰望着舒捲翻涌的雲層,似在蒼穹上展開陣戰殺伐。他知道,在易數裡,雲朵舒涌,月色日光,都有預兆;在兵書上,可以從雲的形狀、動態、速度、色澤,來判斷會戰攻城的成敗。
他這樣舒坦在草地上,是因觀望雲彩、還是因欣賞落花,而忘卻生死一發的殺機?
誰又知道他最接近劍柄的右手,手心正在微微冒着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