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繁花扭頭間長髮飄飛,頭上的玉珠映在白日烈陽下璨然生煙,照在她一襲桃花色的衣緋上,頓時生出片片桃花來,讓這一條夏日盛放的街道頃刻間就變成了春意盎然的花街。
段蕭眯了一下眼。
宋繁花卻是又如翩躚的蝴蝶一般,消失在了拐道里。那一聲大笑,那一句送情,讓整條街道上的人都瘋狂了,有人擦了擦眼,問,“剛那女子是宋府的六姑娘嗎?我怎麼覺着她好像不是啊。”
有人道,“是她是她!”
又有人道,“變得比以往好看多了。”
有人笑着接話,“聽說前兩天及笄了,果然是女大十八變嗎?”
陸陸續續的聲音在街巷上流躥,這次也全都是關於宋繁花的,可比之以往那些不堪入目的話,如今的話,卻都是對她那扭頭一瞬間的英姿的大讚,當然,也不乏有少數人對她的話揣度起來,然後,看向段蕭的目光就格外的崇敬。
尤其,剛剛宋府的五姑娘說了什麼?她說段蕭去了宋府向宋繁花提親!
能向宋繁花提親的男人,敢向宋繁花提親的男人,這世上,果然是有的嗎?
衆人雖然被宋繁花剛剛那一瞬間的仙人之姿所驚豔,可沒有忘記那十幾年歲月裡她的各種不堪、叛逆、反骨、被人嘲笑的樣子,是以,作爲八卦羣衆的市民們又開始爲段蕭憂心起來。
段蕭是誰?
衡州太守,當地父母官,他們頭頂的青天,而如今,這片青天要被宋繁花那片烏雲給蒙羞了,這可如何是好?
衆人憂心滿面。
段蕭卻似乎感受不到大衆們的心,見宋繁花離開了,他就收回視線,看向她剛剛觸摸過的那架琴,琴不是好琴,卻份外漂亮,玉簡白,丹青釉,銀光絲絃,非凡貴氣,段蕭伸手觸了一下那琴絃,弦絲清清涼涼,單調細膩婉轉,倒是很適合這個炎炎夏季彈,他收回手,衝站在鋪前的老闆問,“這琴多少錢?”
那老闆看着他,臉上十分爲難,“大人,我這琴不賣的。”
段蕭眉頭一挑,原本落在琴面上的視線悠悠然地擡起,看向面前的人,一箇中年漢子,面容削瘦,穿着最普通的長衣,屬於那種很市井小民的衣着,一眼瞧去,就是一低層大衆的樣子,他站在半腰高的櫃面後,頭伸出一點兒,衝段蕭很抱歉地說,“大人,我這琴不賣。”
段蕭問,“爲何不賣?”
老闆道,“還沒完工,差一點兒油料。”
段蕭輕笑,“你別框我,沒完工的琴你會擺在外面賣?到底是不賣我,還是沒完工啊?”
老闆立刻誠惶誠恐道,“大人能看上小店的琴,這是小店的榮興,我哪能不賣你。”
段蕭點頭,“你確實不敢不賣我。”
老闆頓時就沒了話音。
段蕭問他,“多少錢?”
老闆苦喪着臉,“大人,這琴沒做好,我若賣給了你,往後在彈的過程中出了問題,小民我可是擔不得這罪的啊。”說罷,他想了一會兒,說,“要不這樣好了,大人若真喜歡這琴,小民給你留着,等琴徹底完工了我親自送到府上去,可行?”
段蕭道,“不妥。”
老闆立馬從櫃檯後面走出來,衝他鞠頭哈腰,“大人不要爲難小民。”
段蕭挑眉睨他,“你琴既是沒完工,爲何擺外面?”
老闆一聽,頃刻間就要抹淚了,他後驚後怕地說,“還不是因爲宋六姑娘,她一衝到店鋪就翻箱倒櫃,明明做好的琴擺在外面她不看,偏要拿我這沒完工的琴,再說了,這琴也是早先別人就定下的,我完工後還要交付給對方,宋六姑娘不管不顧,像強盜一樣抱在手裡非說喜歡,要不是大人經過這裡,小民怕是要得罪她了。”
段蕭好笑地問,“你很怕她?”
老闆嘆道,“整個衡州,但凡是做小本生意的,沒有不怕她的。”
段蕭揚揚眉,心想,宋繁花到底是蠢名在外還是兇名在外?這小小的一個店鋪老闆都對她諸多忌怕,一個弱不經風的女子能做到這般,真是……要他怎麼說好呢!
段蕭對老闆問,“你說這琴原先有人定下,是誰定下的?”
老闆道,“天琴閣。”
段蕭眼角微眯,淡薄的脣微勾,“天琴閣?”
“是。”
段蕭沒追問是哪個人定的,只撣了撣手,輕輕揚揚道,“你剛也聽到了,這琴是我要送給宋六姑娘的禮物,你若不賣我,那我拿什麼送她?我若食了言,豈非是丟衡州太守府的臉?”
他把衡州太守府都搬出來了,老闆越發的噤聲不敢言。
段蕭今天沒帶無方,隨從又早一步打發去了公署,是以,他自己從袖子裡掏錢,掏出一張銀票,票面上的數值是五百,他將銀票遞給老闆,“這錢夠不夠?”
老闆啞然半晌,盯着那張銀票,百般糾結,最後終是無奈地伸手,接了銀票,道,“還差二百兩。”
段蕭又從袖子裡掏出面值小一點兒的銀票,給他三張,三張總共是二百一十兩,多了十兩,老闆說給他找錢,段蕭道,“不用找了,就當是給你的跑腿費,你這琴既是天琴閣定的,那如今賣給了我,你必然要跑一趟天琴閣去說明原委的吧?”
老闆幽幽嘆道,“是要去說一聲的。”
段蕭笑了一聲,說,“辛苦你了。”語落,又道,“把琴給我包起來吧。”
老闆抱着琴進屋。
段蕭擡眸,“就在外面包吧。”
老闆抱着琴泊的手一頓,眼皮垂了垂,目光落在篆刻玉簡的地方很久,才緩緩鬆開,進屋拿了布包,將琴包起來,遞給段蕭。
段蕭接過,又看他一眼,走了。
老闆站在櫃後面看着他走遠,直到他的身影完全的消失在了視野裡,他才撣了撣袖子,轉身進屋,一進屋,他就衝門內的小童說,“我去一趟天琴閣,你看好店鋪。”
小童應聲,他就立刻走了。
他來到天琴閣樓,找姜小莫。
姜小莫今天沒有客人,他獨自一個人坐在廂房裡下棋,對面無人,沒有敵手,他一個人下棋,卻也下的津津有味,正在棋盤上殺至正酣,門被人敲響,他擡擡眸,擺弄棋子的手行雲流水絲毫不停頓,只結結巴巴地問,“誰……誰啊?”
門外的守門奴役說,“小公子,是琴坊的趙老闆找你。”
姜小莫一聽,甩了手上的棋子,衝門口道,“讓他,進……進,進來。”
守門奴役哎一聲,推開門,讓趙化青進了屋。
趙化青進去後,門奴將門合上,門一合,姜小莫擡手在空中拍了一掌,一掌過後,他稚嫩的臉上顯出沉穩的厲色,眼神也由棉軟小生換成了二月剪刀般的鋒利。
趙化青在他施了力,封住門窗,以防外人偷聽到談話後,急急道,“公子,那把裝了各路線人打探來的消息的琴被段蕭買去了。”
姜小莫一聽,臉色陡地一變,“你說什麼?”
趙化青喟嘆一聲,將今天發生在琴坊前的事講了一遍,講罷,他道,“當時的情況,我壓根拒絕不了,段蕭非要買那琴送給宋繁花,還擡出太守府的頭銜來,我實在是沒辦法。”
姜小莫臉色寒冷道,“你都不能在拿琴的時候,一個手不穩,將琴摔在地上?偏要讓那段蕭買去?”
趙化青輕啊一聲,悶然道,“我……我沒想到。”
姜小莫氣道,“蠢貨!”
趙化青臉一白,卻連半絲脾氣也不敢有,只萬分着急道,“那琴一定得拿回來,不然,段蕭若是發現了玉簡裡的東西,那我們埋在衡州的所有線人都會被揪出來,玉簡裡的每一份信息,都有署名的。”
姜小莫沉然道,“我知道。”
他撐着棋盤站起身,在房間裡走了一圈,思索一陣子後說,“你先回去,先向每一個線人發一道臨時調遣令,讓他們找個由頭離開衡州,待確保身份信息沒有被段蕭得知後再回來。”
趙化青應道,“好!”
姜小莫又說,“段蕭那邊我會想辦法,你就不要再管了。”
趙化青點頭,“我明白。”
姜小莫揮了揮手,趙化青就轉身走了,他一走,姜小莫就鬆開了門窗的內力限制,又結結巴巴地衝門口喊,“來……來人。”
門奴聽到他的聲音,推開門,“小公子。”
姜小莫慢聲結巴道,“我想……想去看……看看我姐,你……你去備……備轎。”
門奴得令,下去備轎,備好轎子,姜小莫就去了柳府。
宋繁花拉着宋昭昭在外面遊玩,玩的大汗淋漓筋疲力盡,午時的時候回到府上,兩個姑娘的臉都像蒸熟的蝦子,紅的份外誘人,宋繁花指着宋昭昭的臉,哈哈大笑,“五堂姐,你看你的臉,像大蝦。”
宋昭昭也指着她的臉,呵道,“你還笑我呢,你自己的臉不也像大蝦。”
宋繁花摸摸臉,臉很燙,她說,“明兒再也不出去了,曬死了,這衡州的夏天怎麼就這麼熱呢。”
宋昭昭一邊用手扇風,一邊道,“夏天不都這麼熱嗎?還有地方夏天不熱的?”
宋繁花心想,當然有,瓊州的夏天就不熱,但云門的夏天比衡州的還要熱,只是,這兩個地方,以目前的宋繁花來說,她是沒有去過的,所以,當不得宋昭昭說。
宋繁花笑了笑,道,“天大地大,總有一處清涼之地必是不熱的,等哪日有機會了,我必帶着五堂姐去尋覓一番,到時候,希望五堂姐不要樂不思蜀啊。”
宋昭昭指着她的額頭輕嗤,“取笑我是吧?”
宋繁花無辜眨眼,“沒有。”
宋昭昭哼道,“聽出來你在拿我尋樂子呢,五堂姐不怪你,因爲五堂姐知道,那純粹又是你天馬行空的想像,當不得真,好了,肚子餓了,去吃飯吧。”
宋繁花眯眼笑笑,提了裙襬奔入府內。
宋昭昭看她一點兒閨秀儀態都不顧的大大咧咧樣,搖頭衝環珠道,“快跟上去吧,小心她絆着裙角跌倒了。”
環珠應聲,立馬追宋繁花去了。
春景跟在宋昭昭身邊,拿了帕子出來,給她擦額頭的汗,春香在另一邊扇扇子,兩個丫環今日也跟着折騰大半日,等宋繁花跟環珠走不見了,春景才笑道,“六小姐真是好體力啊,大半日都沒停過。”
宋昭昭道,“她瘋慣了,哪裡知道累。”
春香笑道,“六小姐天真活潑,令人羨慕呢。”
宋昭昭睇她一眼,“你可別當她面這樣說,不然,她越發不知道自己像潑猴了。”
春香一噎,頓時不出聲了。
春景收起帕子,也不再繼續這個話題,扶着宋昭昭去了飯堂。
吃罷飯,宋昭昭打算睡午覺,就回了自己住的西南院,宋繁花回了南院,宋清嬌今天沒出門,但她在幫着宋明慧整理宋世賢交過來的帳本,所以不在南院,而在宋明慧住的西院。
宋繁花回到南院,推門進去就讓環珠把綠佩叫來,綠佩來了之後,宋繁花又讓環珠去備水,她要洗澡,等環珠一走,她就問綠佩,“上午去老劉鐵鋪了?”
綠佩應道,“去了。”
宋繁花問,“高御鐵可有明白我要做什麼兵器?”
綠佩道,“高師傅聽懂了,他讓我轉告小姐,說明日午時過後,讓小姐你親自去取。”
宋繁花眯了眯眼,說,“我知道了。”
綠佩看看她,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宋繁花問她,“還有別的話要說?”
綠佩小小地嗯了一聲,擡起小臉來,輕聲問,“小姐,你讓高師傅做的那九環鏢,你會用嗎?”
宋繁花笑道,“往後你就知道了。”
綠佩還想追問,環珠已經打了溫水過來,宋繁花就不再搭理她,脫了外裳,扯掉髮釵,身姿輕盈地去了寢閣,在寢閣裡泡了一盞茶功夫的溫水浴,她換了裡衣,躺到牀上休息。
環珠和綠佩將木桶弄出來,關上門。
環珠今天跟着宋繁花在外面逛了大半日,也是又熱又累,等把宋繁花洗過澡的髒水倒掉後,她衝綠佩說,“小姐那邊你警惕些,我去衝個涼水澡。”
綠佩點頭,“你去吧,小姐這裡有我呢。”
環珠嗯一聲,下去了。
綠佩守在一側的耳房裡,關注着寢閣裡的動靜,以方便宋繁花醒來第一時間進去伺候,只不過,宋繁花這一睡,竟是睡了整整一個下午,到了晚上,也不見起。
膳堂那邊通傳的丫環來了又走,綠佩無奈,只得去敲門。
敲了好幾聲都不見裡面有人應,綠佩心中頓時犯嘀咕,小姐怎麼這麼能睡?她在門口遲疑了片刻,還是推開門,到牀邊去喊宋繁花。
剛靠近牀邊,還沒掀起春閨羅紗,就聽到裡面傳來嘶啞的囈語,“熱……水……”
綠佩立馬去桌邊倒了水,端過來,一把拂開牀紗帳,大聲說,“小姐,水來了。”說話的同時,屁股往牀架子邊上一坐,一手扶起宋繁花的頭,另一手端着玉杯喂她。
等宋繁花喝罷水,綠佩擱了玉杯,伸手一摸,摸到宋繁花額頭的溫度滾燙如火,她大驚,“小姐,你發燒了!”
她臉色倏變,飛快地跑到外面去喊人。
她這一喊一折騰,驚動了整個宋府後院,宋明慧、宋明豔、宋清嬌、宋昭昭全都來了,還有她們的丫環們也一起來了,一下子,南院裡擠滿了人。
宋明慧一入院子就衝下人吩咐,“快去請呂先生過來。”
有人應聲,立馬去了。
宋明慧一臉沉穩地踏入南院,進了宋繁花的廂房,一進去就看到環珠和綠佩兩個人一左一右,分別拿着冷毛巾在幫宋繁花降溫,她心口一鬆,走過去問,“燒的很厲害嗎?”
宋清嬌也緊跟着走上去,問,“好好的人怎麼會發燒?情況怎麼樣了?”當看到宋繁花的臉忽紅忽白,眉頭擰的很深,她憂心道,“怎麼看着燒的很嚴重?”
她在牀邊坐下來,伸手去探宋繁花的額頭,一探,嚇了一跳。
宋明豔和宋昭昭也看到了宋繁花閉着眼囈語不停哼哼不停似乎很是難受的樣子,宋昭昭擰着帕子,小聲說,“不會是今天上午出去瘋玩,中暑了吧?”
宋明豔立馬問,“上午你跟六妹妹一起出去了?”
宋昭昭小聲道,“嗯。”
宋明慧、宋清嬌,宋明豔都看着她,看的宋昭昭慢慢的垂下了頭。
宋明慧溫和溫聲地問,“這麼熱的天,你們出去做什麼了?”
宋昭昭說,“也沒做什麼,起先是六妹妹說琴壞了,要去選個琴,就去了琴坊,在琴坊遇上段蕭後,六妹妹又拉着我走了,之後就在街上玩。”
宋明慧問,“在街外玩還是在街內玩?”
宋昭昭回答說,“街外。”
宋明慧一副明瞭的樣子道,“那必然是中暑了。”
宋清嬌也道,“外面日頭那麼大,在街外遊逛,不中暑纔怪了。”說着,看向宋昭昭,“等會兒呂先生過來了,讓他開些降溫消暑的食片,你也吃些。”
宋昭昭看一眼躺在羅帳內的宋繁花,面上很是自責,輕聲點了點頭。
宋明豔拉了把椅子擺到牀邊,大敕敕地一坐,翹起二郎腿,衝宋昭昭笑問,“你剛說,你與六妹妹逛琴坊的時候遇上了段蕭?”
宋昭昭道,“嗯。”
宋明豔問,“然後呢?”
宋昭昭眨眼,“什麼然後?然後我就被六妹妹拉走了啊。”
宋明豔覷她一眼,笑說,“我的意思是,段蕭碰上了六妹妹,看到六妹妹在看琴,他就沒說送六妹妹一把琴的嗎?昨日他上府提親可是什麼都沒有拿的,也忒小氣了。”說到這,鼻孔一哼,顯然對段蕭昨天空手而來的行爲很是不滿不屑小瞧不起。
宋昭昭笑道,“說了。”
宋明豔問,“說什麼了?”
宋昭昭道,“我當時也是與四姐的想法一樣,是以就當着段蕭的面說了,後來六妹妹把我拉走後,倒是留下了那把她看上的琴,說是要讓段蕭買的,就不是知道他買了沒買。”
宋明豔揚眉笑說,“是男人就會買。”
宋清嬌嗤她一句,“口無遮攔。”
宋明豔砸巴一下嘴,正要開口反駁,見到宋明慧看了過來,那雙眸子溫溫然然的如水溪清泓,卻讓她想要調皮打俏的話都憋進了肚子裡,要說在宋府,宋明豔最怕誰,那當屬宋明慧莫屬,在宋世賢面前她都沒那麼怕的,偏就是這個一母同生一父同生的大姐,她怕的很。
沒了宋明豔的聒噪,閨閣內瞬時就安靜了下來,一安靜下來,宋繁花的發燒囈語聲就格外的清晰。
宋清嬌見宋繁花那般難受,急的在房間內來回的踱步,“呂先生怎麼還沒來?”說着,遣了秋水,“你去門口看看,怎麼這麼慢!”
秋水應是,連忙跑到大門口。
剛到門口,就看到宋世賢的馬車駛了過來,她立馬退守在一邊,等到馬車駛到前了,常安掀開簾子,宋世賢從裡面出來,她才上前見禮。
宋世賢看到她,問,“六妹妹發高燒了?”
秋水道,“是的,三小姐讓我來看看呂先生到府了沒有。”
宋世賢正要應話,馬車裡面又走出來一個人,穿着布衣白袍,容貌白淨,發綰用一枝白玉簪固定住,白玉簪下面垂了一截白玉帶,玉樹臨風風雅廝文,他一出來就似帶了一股清風。
秋水仰頭高興地喊道,“呂先生!”
呂止言淡聲問她,“六小姐燒的很嚴重嗎?”
秋水道,“嗯!一直迷迷糊糊地說着話,環珠跟綠佩也在不停地給她用冰毛巾降溫,好像沒降下來。”
呂止言轉頭看向宋世賢,說,“我先去看看六小姐,稍後再去你院裡。”
宋世賢道,“我隨你一起去看看六妹。”他轉頭吩咐常安,“先把馬車趕進去,給馬喂些草,再把馬車裡面今天沒有處理完的帳本拿到我的書房,然後去通知廚房再加些菜,擺到我的院子裡去,今天止言就在府上用膳。”
常安哎一聲,即刻去辦了。
呂止言隨宋世賢進門,秋水扭頭望了一眼即將暗下來的天色,問常安,“出去喊呂先生的家丁呢?”
常安道,“在後面呢。”
秋水嗯了一聲,站在那裡等着。
常安說,“你進去吧,我等着。”
秋水笑着衝他俯了一禮,不再廢言二話,擡腳就進了門。
呂止言隨宋世賢一起進到南院,院子裡涌了很多丫環,堂屋的門大開着,裡面還隱約能聽到女子的說話聲,呂止言跟宋世賢一進來,眼尖的丫環看到了,連忙大喜地喊道,“呂先生來了!”
這一聲大喊讓屋內的小姐們都聽到了,宋明慧道,“可來了。”她站起來往門口走,宋清嬌,宋昭昭也往門口走,只有宋明豔,依舊坐在那裡不動。
環珠和綠佩也收了手上的動作,齊齊地往門口看去。
呂止言跨進堂屋門,宋明慧、宋清嬌、宋昭昭都向他施了一禮,見宋世賢在後面跟着,三人又衝他喊了一聲大哥,宋世賢衝她們嗯了一聲,忙問,“六妹妹情況如何了?”
宋明慧道,“燒的挺厲害。”
呂止言說,“方便的話我進到寢閣裡看一看。”
宋清嬌立馬道,“都這個時候了還講什麼方便不方便的,呂先生快進去看看吧。”
呂止言點頭,看了一眼一旁的宋昭昭,進到內室,宋世賢跟上,宋明慧、宋清嬌、宋昭昭也連忙跟上,一堆人又涌到了牀邊,環珠跟綠佩將冷盆端下來,讓出位置。
呂止言挨牀而站,隔着一定的距離打量躺在牀上滿臉燒紅的宋繁花,他不用號脈,也不使用具,只是觀其面色,望其神色,聞其香氣,便判定出宋繁花不單單是中暑那麼簡單,他說,“貴府上是不是種了一種能夠傳播香粉的花?”
宋明慧蹙眉說,“府中花園甚多,花園裡的花也品種繁多,有很多花都是能夠傳播香粉的,呂先生的意思是,六妹這樣子,是因爲花粉?”
呂止言點點頭,“有一種花遇香愈香,附香而生,寄主不定,六姑娘就是被這種花附了面。”
“啊?”坐在一旁的宋明豔聽後大驚,“附面是什麼意思?”
呂止言解釋說,“就是滲透的意思。”
宋明豔問,“那會有什麼影響?”
呂止言抿抿脣,看着面前的衆人,道,“一般來說,被花香附面的情況很少發生,除非是天干大燥,花中精失了營養水分,又恰巧遇上香汗淋漓之人,不然,千年難遇一次。”
他剛說到這裡,宋昭昭就大驚一聲,“啊!六妹妹今天與我出門遊玩,回來的時候曬的滿臉通紅,香汗淋漓,不會……不會……這麼巧吧?”
呂止言道,“那就必然是遭了花香侵襲。”
宋昭昭問,“嚴重嗎?”
呂止言看着她,淨白的面容上露出一抹令人安心的笑來,他說,“有我在。”
三個字,淡淡從容,卻又自信非凡。
宋昭昭不語了,捏着帕子,挪到宋明慧身後去了。
宋明慧問,“呂先生所說的花,可有所指?比如,哪類花比較易傳播這種致人發燒的香粉,我好遣人下去處理,免得以後別人也遭了此害。”
呂止言說,“天下花木,無奇不有,要說衡州城內有什麼花是這種奇花,當屬碧海青閣莞絲花。”
莞絲花三個字剛落,閨帳內的宋繁花就猛地尖叫一聲。
這一聲叫讓屋內的所有人臉色都變了。
宋世賢急急地衝呂止言說,“快去看看!”
呂止言臉色微凝,單手撩起褲擺,往牀沿一坐,搭起宋繁花手腕間的脈搏開始脈診,他脈診的時候眼睛一直盯在宋繁花的臉上,見她面色難受,眼角有淚逸出,額頭上有一層薄汗在分泌,臉紅脣白,一副極力掙扎要脫離某種厄制的狀態,他略有不解,片刻後放下她的手,衝宋明慧問,“府上可有種莞絲花?”
宋明慧看一眼宋世賢,慢聲說,“倒沒有種,就是早先韓老太太大壽,大哥去韓公子院子,看到此花甚爲鮮豔漂亮,又恰巧柳纖纖特別喜歡,大哥就移了一些枝杈過來。”
呂止言聽後說,“莞絲花生存力極強,哪怕無根無須,但只要有一枝一杈,就能附香而生,我剛說了,這種香有很多種,可以是有香氣的花,有香氣的樹,幢景,或是……美人面。”說到這,他問宋明慧,“那莞絲花只是枝杈,如今可是死了?”
宋明慧搖頭,“沒死,還開了整片紅廊。”
一提到紅廊二字,宋明慧又看一眼宋世賢,宋清嬌鼻孔一哼,宋昭昭默不作聲地絞着帕子,宋明豔大腿搭着二腿,毫無閨態的樣子,不羈地諷道,“哎呀,呂先生,你不知道啊,這紅廊可是我大哥的心頭寶……”
話沒說完,宋世賢就睃她一眼。
呂止言淡笑地接話,“若是莞絲花開在紅廊,那爲了六小姐的身體以及府上衆小姐的身體安康,還是得移出的,不過,移花就行了,紅廊就不必拆了。”
宋世賢眉心微蹙,他之所以移了莞絲花過來,就是因爲柳纖纖喜歡,而紅廊也因爲有了莞絲花才稱得上是紅廊,若是移除了,豈非是廢了?
可擡頭,看到面前幾個姑娘們不同神色憂慮的臉,還有宋繁花病語的樣子,他閉閉眼,說,“既然莞絲花有這等危害,那就移除了。”他衝宋明慧交待,“這事你現在就去辦。”
宋明慧應聲,帶着丫環離開。
宋清嬌問呂止言,“莞絲花拆除後,六妹妹的病就會好嗎?”
呂止言說,“還要開藥方的。”
宋清嬌立刻衝着環珠說,“帶呂先生去琴房寫藥方。”
環珠哎一聲,帶呂止言下去了,沒過一會兒,他又回來,寫好的藥方在環珠手上,宋清嬌讓環珠去抓藥,當現就煎給宋繁花喝,喝罷,宋繁花的囈語聲漸漸消停下來,眉頭舒緩,面色也慢慢平靜下來,呼吸輕淺,似乎是睡了。
衆人心頭頓時一鬆。
宋清嬌放鬆地呼一口氣,對一屋子的姑娘們說,“去吃飯吧。”
幾個姑娘們應聲,依次出門。
宋清嬌又去牀邊看了一眼宋繁花,見她徹底睡下了,她纔對綠佩交待,“這一夜你跟環珠就辛苦些,兩個人輪班守着,若是半夜有什麼事,一定要快速來報。”
綠佩點頭,“三小姐放心吧。”
宋清嬌便起身,衝宋世賢跟呂止言施了一禮,也帶着丫環走了。
等人都走完,屋子內就安靜下來。
宋世賢站了一會兒,也帶着呂止言離開,回了東院。
一入院,常安便迎上來,說,“少爺,飯菜備好了。”
宋世賢應聲,又道,“可備了酒?”
常安搖頭,“沒呢。”
宋世賢說,“去酒窖裡拿些酒來,今日我與止言兄暢飲一番。”
呂止言笑道,“我今日不飲酒。”
宋世賢問,“爲何?”
呂止言道,“喝酒誤事,而且等會兒,我還想替府上的其他小姐們把把脈,你這紅廊裡的莞絲花應該種了很久,韓老太太的六十大壽是在去年的清明節,距離如今已有一年有餘,小姐們體內大概都吸了不少這種花香粉。”
宋世賢抿脣,卻是寸聲不吭,長袖一甩,踏進院中。
呂止言跟在後面,笑問,“生氣了?”
宋世賢輕哼,“我生什麼氣?”
呂止言道,“把莞絲花拆除了,下次柳纖纖再來府上,就沒她能夠停留之地了,你不生氣?”
宋世賢面色不大好,徑直走到擺了飯菜的桌邊坐下,揚頭問他,“六妹妹到底是中暑還是中了花香毒?莞絲花真的有毒嗎?你是不是存心的?”
呂止言隔着一方長桌站在他對面,一身布衣白袍站在夜色裡,飄然若仙。
宋世賢忽地就笑了,“罷罷罷,反正你們都不喜歡纖纖,不管是不是因爲莞絲花的原因,如今拆都已經拆了,我還能說什麼,總不能因爲纖纖喜歡,我就置六妹妹以及衆妹妹的安危不顧。”
呂止言看他一眼,撩袍而坐,淺笑道,“你可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是醫者,當以病人爲重,誰管你府上的莞絲花是誰所愛啊。”
宋世賢聽聞後蹙眉,“果然這莞絲花有毒?”
呂止言失笑,“我有說有毒嗎?”
宋世賢想了想,好像真沒聽他說過毒字,可他說的香粉覆面,不就是被毒侵體的意思?宋世賢瞪他一眼,“是不是你們這些郎中說話,都是雲裡霧裡,讓人聽不懂的?”
呂止言糾正,“我是醫者,不是郎中,你也可以稱我爲江湖野士,兩口先生,但就是不能拿我與郎中相比。”他指指自己的一身白袍,“有郎中像我這般風度翩翩的嗎?”
宋世賢頓時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常安拿了雕花酒,又拿了冰,進到院中聽見宋世賢的大笑聲,他也跟着笑了,一邊走近一邊道,“呂先生每次來,少爺的心情都很好呢。”
呂止言說,“那是因爲我甚得你家少爺的心。”
常安一樂,他道,“確實。”看一眼宋世賢,又道,“我家少爺也就在呂先生面前的時候能這般暢言大笑。”
宋世賢哼一聲,“常安。”
常安立馬閉嘴,眼角卻彎了起來,他將雕花酒打開,加入冰,對宋世賢道,“少爺,可以喝了。”
宋世賢說,“倒上。”
常安立刻倒滿一杯,擺在他面前。
宋世賢這個溫和如玉的公子,端起面前的杯子,一飲而盡。
呂止言嘖嘖兩聲,“每次遇到柳纖纖的事情,不管是有關她的人,還是有關她的話題,你都會性情大變,這可真不是好事,不過,情愛一事,爲天下間最難斷之事,你如此糾結,實屬正常。”
宋世賢不應聲,只顧喝酒。
呂止言便也不說話了,只顧吃菜。
常安侯着,眼觀鼻鼻觀心,誰的話也不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