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Chapter 16

康熙二十三年十月, 康熙南巡途徑黃河,視察北岸諸險。十一月,南巡至江寧, 謁明孝陵。迴鑾時次曲阜, 詣孔廟, 瞻先聖像, 講《日經》, 詣孔林酹酒,書“萬世師表”,留曲柄黃蓋。

是年, 臺灣第一任巡道也正式到任。

乾清宮外的走道上,宮女太監們噤若寒蟬地俯首跪在兩邊。

太皇太后昂首闊步, 如神砥一般往皇帝的寢宮走去。她身後跟着皇貴妃佟佳氏與德妃烏雅氏, 一衆人行色匆忙。

“太皇太吉祥, 皇貴妃……”守在寢宮外的李德全如見救星。

“別吉祥了!”孝莊匆匆打斷李德全請安的行爲。“皇上幾日沒出來了?”

“南巡迴宮三日,皇上半刻未出, 連日來亦滴水未進。”李德全伏跪於地,萬般驚恐焦急。“倒是酒罈子,送了一趟又一趟。”

孝莊深吸了一口氣,上前親手推開了緊閉了三日的大門。一股刺鼻的酒味迎面向她們衝了過來。

“滾!”裡頭傳來了酒罈破碎的聲音。

“把門窗全打開!”簡單地下了命令,孝莊在衆人的簇擁下往裡屋走去。

可是映入她眼簾的缺是讓她心疼至極的畫面。康熙頹然地坐在一堆酒罈之中, 衣襟全溼褶皺着, 不知是乾溼了多少次了, 新生的青色鬍渣讓康熙看起來頹廢極了。此刻的他, 更是將一罈子的酒從頭淋了下去。

“你這是唱的哪一齣?”

康熙微微擡頭看了來人一眼, 冷冷地哼笑了一聲。“皇祖母滿意了?”

“你看看你的樣子!還有一點皇帝的樣子嗎?”孝莊氣地渾身發抖。

“太皇太后。”德妃擔憂地扶住孝莊。

“皇帝?如果有選擇,朕寧願不做這個皇帝!”康熙半醉半醒。“爲了做這個皇帝, 朕連心愛的女人,心愛的兒子,都失去了……”

“爲了一個女人,你竟然說這樣的話!”

“皇考一定也對皇祖母說過同樣的話吧?”康熙掙扎着站起。“皇祖母當然不會覺得一個女人有什麼,爲了大清,您可以利用一切,犧牲一切,包括皇考,或者是……多爾袞……”

“啪”地一聲,孝莊動手打了康熙一個耳光,第一次。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玄燁……”

“一巴掌不夠,皇祖母。爲何不一次將朕打醒?”歪着臉,康熙笑了起來,他紅着眼眶,徑自低聲呢喃着。“她嫁了別人,她要朕放了她,她說有生之年都沒有想過要原諒愛新覺羅家的人,她說……她不要朕了……”

“那只是一個女人罷了!”孝莊氣極。她辛苦教養了半輩子地孫子,今天居然爲了一個女人將自己弄得這般德行!

“是啊,只是一個女人罷了……只是朕心愛的女人罷了,還有……”他轉頭看向孝莊。“朕的兒子。”

孝莊向後退了兩步。從孫子的目光中,她看見了恨。這孩子在恨她!她顫抖着雙手,紅了眼眶。這一生,她哭的次數屈指可數。嫁人那日、多爾袞去世那日、兒子離開那日,還有今天,因爲孫子的一個眼神。

“她只告訴朕,那孩子名叫沈恨離。她連朕的姓氏都不屑讓孩子冠上,她永遠打不開那個心結!皇祖母,孫兒怎麼都想不到,您能下那樣的毒手。五個多月大的孩子,她說她能聽見他的心跳,前一刻她還能活生生地感應到,可是下一刻,她就失去了他。如果皇祖母她,您會如何?一碗藥,您斷送了朕所有的未來!”康熙歇斯底里地吼着。

“你明知道那孩子沒有未來。”

“有朕在,大清就是他的未來!”

孝莊不語。孫子這句話,更讓她堅定了那日的決定——那孩子不能留!“你有其他的兒子,這些兒子的母族將給大清帶來更多。”

“如果可以,朕願意用所有的兒子換恨離回來。”

“玄燁!”康熙的話,蒼白了在場三個女人的臉色。願意用所有的兒子換一個那女人生的孩子……“你怎能爲了一個女人說出這麼大逆不道的話!你何以有臉面面對大清的列祖列宗?”

“那是朕百年之後的事情。”他無所謂地笑着。“您依舊是朕最敬愛的皇祖母,只是今天,孫兒才明白皇考當年對您的情感,又愛又恨。一面是至親,一面是心愛的女人與血肉相連的骨血。”康熙向後退了兩步,看向窗外,笑得蒼白。“若您的至親親手殺了您最愛的孩子,皇祖母,您設想一下,此刻您心裡的恨。看看您自己的手,那上面沾染的是您曾孫的鮮血。那是烙印。”

孝莊倒吸了一口氣。

“也將是你我祖孫間永世不可調和的裂痕。”砸碎了酒罈,康熙步履蹣跚地步出寢宮。

“皇上……”皇貴妃向前兩步。

無視一般地從佟佳氏身邊掠過,康熙的眼中沒有任何人。

“他說他恨我……他說他父親也恨我……”孝莊喃喃自語。“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大清……可是他們父子都恨我……”不止他們,連多爾袞都在怨她……

“太皇太后!”即使有德妃扶着孝莊,她還是踉蹌地退了好幾步。

一個恨字,終究是傷了所有人。德妃神色複雜地看着康熙的背影。

沈宛,莫是她以爲自己做了最好的選擇。也許她和皇上之間沒有明天,可是她這一抽身離開,丟給皇上的,又會是怎樣的災難,她又可曾想過?

一個孩子的代價,不管她留下與否,皇上和太皇太后之間就已然橫生了裂痕。

若是她留下,皇上會爲她隱忍了失去孩子的疼;若是她像今天這樣離開了,皇上是否會將怨恨加倍還來?

未來擺在他們面前的答案,又是什麼?

可是,如果不離開又能如何?

孝莊擡起頭,看了德妃一眼。她不能後悔!絕對不能!即使現在已經面對了孫子的驚天怒火。要是他知道她對沈宛做的其他事情,他會怎樣來恨她?永遠沒有孩子,對於他們兩個人來說,又該是怎樣的傷痕?可是,她絕不悔!

“太皇太后!”德妃驚呼着攙住孝莊癱軟下來的身子。整個乾清宮頓時又亂做了一團。

興許她認爲自己已經抽身事外了,但是,似乎所有人都不這麼想,就像此刻坐在她對面的人。

來了納蘭家近一個月,沈宛第一次見到明珠。身爲長子的妾室,她並沒有資格見到這個權傾朝野的公公,可是,她是沈宛。

納蘭府有着與擁有它的主人相符的規模與氣派,雖不能企及皇宮那般的雕樑畫棟,但是卻也是平常人家不能想象的華麗。

是才子總有那麼一些酸味與癖好,而納蘭性德就喜竹。他住的地方種滿了竹子,而沈宛是唯一與他同住在竹園的人。他僅是說,不希望別人打攪了她。

在竹林的石桌上點上一盅檀香,其實這檀香是後來爲明珠準備的,對沈宛來說,再名貴的檀香也比不上竹子天然散發出來的香氣,再放上正在煮沏中的好茶,這已經是悠閒生活中最愜意的享受。

“其實我一直在好奇,爲何你會屈就我那個不爭氣的兒子。”明珠未動沈宛奉在他面前的茶。

“是我高攀了。”

明珠並沒有否認沈宛的話。確實,在他心裡,即使這個女人是皇上心中所愛,但對於納蘭家來說,也僅是一個無權無勢,又失了貞節的女子而已。他確實想不通,他那個凡事追求完美的兒子會願意娶她。他承認這個女子讓人心動,但是,也僅此而已。

“明相今日來難道只是爲了和我討論這個?”沈宛淺笑着,目光瞥向不遠處席地而坐的歐陽屈。他在看書,可是她知道他的注意力全部都放在她這邊。

“太皇太后病倒了。”

然後?她低眉未語,似乎注意力完全沒在明珠所說的這件事上。

“皇上南巡迴宮三日,一直未理朝政,而是將自己關在寢宮中喝了三天三夜的酒。”明珠嘆氣。“然後他在醉酒的情況下頂撞了太皇太后,說了一些很不得體的話。”

“明相審詞度句倒是很得體。”聰明的老狐狸。“那您又希望沈宛如何?”

“你也是聰明人,我也看出來了,你和容若之間並不像一般夫妻那般。既然當初入了局,今日爲何又突然抽身?”

沉默了片刻,沈宛突然笑起。“我不想玩下去了。”

倒掉了冷掉的茶,沈宛再爲自己斟了一杯熱的。

“這不是你想離開就可以抽身的棋局,你必須問問規則允不允許。”明珠喝下面前那被冷茶。“事到如今,你連抽身的資格都沒有了。”

“明相,我已經置身事外了。”

“是嗎?那爲何留在京城?”

沈宛但笑不語,眉宇間淨是柔和。

“沈宛,你註定無法冷眼旁觀的。纔剛開始……”明珠起身,終是忍不住多看了沈宛兩眼。“可惜了,原本一個品若蘭花香在骨的才女,今天竟深陷如此泥淖。”

沈宛微笑着目送明珠離開。

本是品若蘭花香在骨的一代才女,卻讓這些銅臭的俗事負累了。你生活的世界太窄太小,見不到青天高陽。

父親也曾說過這樣的話。突然憶起了家鄉的老父,沈宛微微閃了神。如今是見着了青天高陽,可又是如何?

目光轉向歐陽屈,沈宛終於失去了笑容。

歐陽屈站起身子,緩步靠近沈宛。“姑姑後悔了?”

“屈兒是有疑惑?”沈宛反問。後悔?人生,怎有反“反悔”兩個字?即使是後悔,也只能硬着頭皮奔赴這場權力的修羅盛宴。

歐陽屈搖頭。

深吸了一口氣,沈宛問,“瑟兒和政兒如何了?”

“都很好。”歐陽屈皺了皺眉頭。

“真的?”沈宛清楚歐陽屈每一個情緒反應。

“有一點矛盾,但我能處理。”

“這樣便好。”沈宛凝視着不再冒熱氣的茶,茶涼了,香味便淡了許多。“我乏了,你也早些去歇息吧。”

待沈宛回到住處,屋中早已有兩人守候於此。即使躲在與世隔絕的地方,但想找她的人好像還是很多。剛送走了明珠,又馬上有貴客臨門。

“我知道你不想被打擾,但是還是請容若帶我來了。”裕親王看了納蘭性德一眼,擔心沈宛怪罪他。

“王爺是來找沈宛敘舊?”這應該算是再見故人吧。

“我只是想……”裕親王吞吐躊躇了半晌,“也許這樣對容若太失禮了,但是我還是想請你去見他一面。該解的心結,我們還是要解開不是嗎?”

沈宛沉默了片刻,望向納蘭性德。“他爲難你了?”

“御蟬,他終究還是個凡人。”即使他們的婚姻有名無實,但看在康熙眼中,他依舊是搶了他心愛女子的男人。此事無關風雨月,但這種感覺不好。

他們都是些看不透的凡人罷了。

沈宛走到書桌前,將白絹攤在桌上深思了片刻,提筆慢書,好似這封信寫得久一些,她就能多放任自己相思片刻一般。

“勞煩王爺了。”

收下摺好的絲絹,裕親王無奈地搖頭。“你又是何苦……”

“人間萬苦人最苦,既然都是苦,那又何須執意要誰一起?”都是苦字罷了。

若是真能相望天涯,該是有多好?

玄燁,放了你自己,可好?

放下了,他依舊是從前的康熙帝。什麼都變了,只是一切回到原點,多好……

“她好嗎?”兄長突然入宮,康熙定是猜到了他的來意。

“你好嗎?”裕親王反問。才幾日未見,他心驚皇上竟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

康熙苦笑。“她好不好?”

“你覺得呢?”莫是他真以爲沈宛是因爲喜愛容若才嫁了的?的確,那兩人間有着難以言喻的默契,但是那與愛無關。

“她定也是不好受的……”這些時日,他沒了思考的能力,一切對他來說亂套了!只有無盡的痛苦陪伴着他,銷魂噬骨。

“她當然不好受,可是……”

“可是什麼?”

“皇上,您該明白她的,她一定與您細細說過的。”

“她說……她累了,她不會原諒愛新覺羅家的人,她讓朕放了她……”他搖頭嘆氣,無措地將手覆在臉上。生平最無助的無力感。“朕也好累。”

“她是個難懂得女子,可是若看透了她,其實她就如白紙一般。皇上,您比誰都要了解她,她是個死心眼的人,如果她認爲一件事對你比較好,那無論多困難,她都會去做。”

這,就是答案?

“對朕比較好?難道她認爲,現在這樣對朕比較好?”

“與國,她並沒有可以站與皇上一起在高處的資本,與家,她又怎忍心破壞了皇上一家的平和?太多閒言碎語,她又如何承受?天下人對皇上的責難,又讓她如何承受?她是個知書達理的好姑娘,正因爲如此,她才做不到。”握緊了手中的白絹,裕親王極力爲沈宛辯解。

“若是連陪朕一起面對困難的勇氣都沒有,何來情愛之說。”

“微臣是旁觀者,最沒有資格評判辯解什麼的人,可是我知道,她有陪你直面生死的勇氣,但卻獨獨害怕讓您面對衆叛親離的境地。對她公平一些,她纔是遭受最多的人。”將白絹放在御案上,裕親王退了出去。“微臣告退。”

盯着白絹許久,康熙輕緩地拾掇起。桃夭的香氣立刻朝他縈繞而來,他將白絹貼在臉頰邊,疲憊地閉上了眼。到此時,他纔有了腳踏平地的真實感覺。

顫抖的手抖開白絹。

惆悵悽悽秋暮天。蕭條離別後,已經年。烏絲舊詠細生憐。夢魂飛故國、不能前。無窮幽怨類啼鵑。總教多血淚,亦徒然。枝分連理絕姻緣。獨窺天上月、幾回圓。

“枝分連理絕姻緣。獨窺天上月、幾回圓……”康熙反覆念着這兩句,然後輕聲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大,驚動了一直守在門口的李德全。

“皇上!”李德全趴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請皇上保重龍體!”

嘴角溢出一絲鮮血。但他硬生生給嚥了回去。這一口,代表命運的腥甜苦澀……他不信這樣的命運!可是如果這是她要他堅持的,那他願意承受。

她一個女子都能忍受的,他不相信他不可以?

“玄燁,你說的還算數嗎?若哪一天真的不能再親自見我,那每當思念我的時候,你便會在二月時節去五臺山,對嗎?”

“我只是在想,你究竟有多少時間可以用來思念我。”

“做回你無情的帝王……”

“放了我,也放你了你自己,可好?”

“玄燁,若是相惜,便放了我,可好?”

她那日說過的話,不停地在他腦海裡迴旋。她是多久前就開始這樣掙扎的?是失去孩子後?還是從他們初識便開始?

悔了……

若他從未去攪亂了烏程的那個春,若他從未執著過,一直甘於寂寞地做他清清冷冷的帝王,如今她又該是多幸福?早該嫁人了吧?她合該是有一個疼愛自己的丈夫,一個或者好幾個可愛的孩子……

她從未一句怨言,可是事實卻是……他真真耽誤了她的一生……

若是上天再給他一次選擇的機會,他定不會再去招惹了她。就算沒有她的下場是一世清冷,也總好多現在的咫尺天涯,愛不成愛,恨不成恨。

愛與怨,今又是何物?枝分連理絕姻緣。獨窺天上月、幾回圓……

曾若相惜……

終是悔了,悟了,也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