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祺萱想了想,嘴角微微揚起,露出一個輕蔑的笑容。
“祺萱從來不怕死,從小到大,我已經與地府擦肩而過那麼多次了。”她頓了頓,一雙眼似笑非笑地看着沈君芙,“怕死的,是姐姐你纔對。”
沈君芙心中一震,雙手用力交握着,寂靜的牢房中甚至聽到了她緊緊捏住骨頭的聲音。
良久,沈君芙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既然你那麼想死,你就慢慢等着吧。”
沈君芙看着阮祺萱的神情,卻發現對方完全不在意自己說了什麼,只是眼底一片寧靜。
最後,終究還是沈君芙摔門而去。
而牢房中的阮祺萱,看着沈君芙急躁離開的背影,忽然覺得有些幸福。
她就快要死了,很快就能夠離開這個世間,與自己亂七八糟的過去揮別。奈何橋上孟婆湯,一碗下肚,生前是喜是憂都全然忘記。而沈君芙呢,執着了十年,也在這個凡塵之中,痛苦了十年,恐怕未來,她還會繼續煎熬下去。
痛苦皆因放不下,沈君芙卻不懂。
天氣十分炎熱,火熱的日光荼毒着大地上的衆人。謝雪臣獨自佇立在鼓樓的圍欄邊上,衣袂飄飄,心情卻絲毫未受天氣炎熱而影響。
鼓樓足有四層高,人站到頂層,能夠將偌大的皇宮所有景觀盡收眼底。尤其是晚上,一登上鼓樓,整個皇宮的夜色美不勝收。
可是對於謝雪臣而言,鼓樓只是一個方便她眺望天牢的地方。
爲了等待榮妃被凌遲的那一天到來,謝雪臣以照顧太后爲由宿在了宮中。她要親眼看着仇人得到報應,如果能夠看到阮祺萱受刑時那痛不欲生的表情,即便讓她留在那廢人太后身邊也無所謂。
身後傳來一些異樣的響動,謝雪臣狐疑地轉過頭,卻見敷宗槿就站在自己身後十步之遙,眼神冰冷地盯着自己看。
謝雪臣雙手交疊,雙腿微曲,朝敷宗槿行禮道:“見過侯爺。”
敷宗槿沒有理會她,直接就將揹着的一個布袋的活結打開,丟到了謝雪臣面前。
望着地上那件洗得發白的絲綢裙裝,謝雪臣心中一顫。在極力地保持了鎮定之後,她撇了撇敷宗槿身後空蕩蕩的鼓樓,才道:“侯爺這是什麼意思……”
敷宗槿的憤怒早已越過了他的理智,在看到謝雪臣還如此淡定地裝作若無其事時,他胸中那團火焰更加噴發。“郡主是敢做不敢認嗎?!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你爲何下毒,如何下毒本侯都已經一清二楚了!只是本侯沒有想到,殘害太后,誣衊榮妃的人,竟然是一向溫厚大方的溫碩郡主!”
謝雪臣的內心沒有半分驚恐,仍是皺着眉無辜地道,“侯爺何出此言?雪臣絕對沒有做過侯爺所說之事……天下人都知道……太后對雪臣有恩……雪臣是最敬重太后的了……侯爺的話若只是猜測……未免也太傷雪臣的心了……”
言下之意,就是要敷宗槿拿出證據了。敷宗槿朝她走近了一步,謝雪臣卻怯怯地後退了。
“本侯已經查問過當天宴會上服侍的宮人。當天的所有食具與食物都是皇宮準備的,每一樣都驗過毒,不可能有人提前將毒藥抹在上面。宴會時,也唯有郡主一人將自己準備的酒帶進了綿瑞殿,說是要送給太后品嚐。之後郡主帶着那壺酒去找榮妃,在斟了兩杯酒之後拿到太后面前,太后一一喝下了。可是出自同一酒壺的兩杯酒,卻一杯有毒,一杯無毒!”
謝雪臣垂眸,看似不安地看着腳下,“陛下已經證實了,是榮妃娘娘在酒中下毒,才令太后受害……雪臣又怎會是殘害太后之人……”
“這便是你的聰明之處了,”敷宗槿嘆道,“你想方設法在榮妃的酒中下毒,更讓太后先喝下你所敬之酒,就是爲了凸顯出榮妃的酒中有毒!這樣一來,所有人的目光只會聚集在榮妃身上,而根本不會懷疑到你!”
“侯爺……雪臣哪裡有機會下毒呢?”
“你有,你絕對有。一開始,我以爲是酒壺有古怪,專門去求了崔姑姑查看酒壺,然而卻一無所獲。後來,我問過太醫院的林太醫。太后所中的毒名爲‘臥夕陽’,無色無味,卻極其容易溶於水中。而且臥夕陽對皮膚有腐蝕作用,下毒之人不會將毒藏在手上。”
謝雪臣驚訝地道,“原來……太后中的是臥夕陽的毒啊……”
對於謝雪臣的僞裝,敷宗槿不得不寫一個服字。但是她既然是這一切的幕後黑手,就由不得她繼續裝作無辜!
“到了這一步,本侯是真的想不通了。只是有一天經過謝府,竟看見謝家的奴婢與百姓起了爭執。打探一聽,原來是謝家奴婢執意燒燬一件衣裙,百姓覺得可惜想要撿回去做衣服。趁着謝家奴婢將衣裙點火離開,本侯迅速上前將火撲滅,這才找到最關鍵的
一物。”
敷宗槿彎下腰,拿出布袋中那件衣料昂貴的裙裝,在謝雪臣面前晃了晃。“溫碩郡主一向樂善好施,一些沒有完全破爛的物件一般都會贈予百姓。可是這一次,卻怎麼也不肯將這件裙裝轉贈出去。要麼,就是這件裙裝太過殘舊,要麼,就是這件裙裝有秘密。當本侯將火撲滅,發現這竟是你宴會那天穿過的裙裝時,本侯就更加明白,自己的猜測是對的了。”
謝雪臣沒有說話,眼神卻不再是方纔的無辜冤枉了,在她澄淨的眼底,多了幾分警惕。
“本侯還記得,當夜這件裙裝是鵝黃色的。然而現在,卻變成了接近白色。尤其是那麼好的料子,被洗得勾起了絲。本侯觀察過,用雙手去洗,不可能洗成這樣,唯有用搓衣板,甚至其他洗衣的工具使勁去搓洗,纔會在短短三天,讓一件珍貴的絲綢衣裙變成如此。本侯想,郡主當日應該是利用浸泡過臥夕陽的衣袖,在榮妃的酒中下毒。將衣裙換下後,送回了謝府想要毀滅痕跡,誰知百姓不知道前因後果,因爲不想白白浪費這樣一塊料子而跟謝家的奴婢起了爭執。只不過你知道,這件沾有臥夕陽的衣裙,是絕對不能直接接觸皮膚的。所以無論如何,你都不會將這件衣服落到百姓的手中!”
敷宗槿一邊說,一邊仔細盯着謝雪臣的變化。在他覺得差不多時,他對謝雪臣說道,“郡主,如今你已經沒有退路了。只要本侯將這些東西交於陛下,該受凌遲之刑的人,就會從榮妃變成你。但是本侯不想走到這一步,若你肯自首,本侯答應你,一定會給你爭取最好的結局。”
鼓樓中,靜默無聲。敷宗槿看着低頭不語的謝雪臣,耐心地等待着她的答案。
良久,一陣幽冷的聲音出現,“侯爺,你有證據嗎?”
謝雪臣擡起頭,與敷宗槿對視着,“侯爺所說的都只不過是猜測。這件衣裙,難道除了臥夕陽,雪臣不能沾染上了別的東西嗎?又或者,非要沾染上了什麼,雪臣纔可以將其拿去銷燬嗎?衣裳是雪臣的,莫非雪臣怎麼處置自己的衣裳,也需要受到陛下的審問嗎?”
敷宗槿瞠目結舌地望着她。
“侯爺要是真有十足的把握,何不直接去御前告發雪臣,反倒在這兒,跟雪臣說這些沒用的話,威脅雪臣呢?”
看着她毫無悔恨之色的神情,敷宗槿便明白,仇恨已像蠱蟲一般侵蝕了她。敷宗槿不由得嘆息,“郡主可知,一朝被心魔所控,也許一生都走不出來了。郡主本有大好前程,爲何非要走上這樣一條絕路?!”
“雪臣可不認爲這是一條絕路,”謝雪臣微笑着,眼神卻如冰般冷酷,“這些日子以來,雪臣一直處在失去親人的夢魘中。可是榮妃娘娘入獄後,雪臣卻每夜安枕。試問這談何絕路?”
“冤冤相報何時了,郡主也是個明事理之人,爲何所作所爲,竟如此地蠻不講理了?”
“如果被害得家破人亡的是侯爺,侯爺你又是否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安慰自己呢?”謝雪臣毫無畏懼地看着敷宗槿,即便對方比自己年長許多,她仍理直氣壯。若不能理解她的痛苦,又何必裝作一副瞭解的樣子呢!更何況,她背後有皇后在撐腰,景銳侯再厲害,難道鬥得過皇后和陛下麼?
敷宗槿定定地望着眼前的謝雪臣,不知爲何,他竟覺得非常熟悉。“曾經也有那麼一個人,她深受背叛,滿腔怒火,勢要將所有負她的人送上黃泉。可是最後,她恰恰是被這種仇恨擊潰了。後來她放下了仇恨,放下了殺戮,漸漸開始欣賞周圍的事物,做回一個普通人。郡主,她的仇恨比你深,都尚且能夠放下,爲何你就不能呢?”
“這是雪臣的事情,侯爺還是讓雪臣自己處理吧。”謝雪臣毫不領情,在她的生命中,似乎復仇已經成爲了唯一。“這件衣裳,侯爺喜歡便留着。下一次,侯爺若有證據,大可以直接讓雪臣到御前去對質,今日這樣的說教,還是免了吧!”
謝雪臣說完,便從敷宗槿身側走過,頭也不回地往鼓樓的樓梯方向而去,身影從此消失不見。
站在原地的敷宗槿緊緊抓住了泛白的衣裳,目光堅定卻柔和地看向遠方的天牢。
祺萱,我一定會將你救出來。
“我試探過郡主了,”敷宗槿坐在瑨華宮彩菁紅曼的房間裡,朝對面的二人說道,“果然是她借祺萱之手,毒害了太后。”
彩菁和紅曼震驚地對視一眼,這一消息彷彿是一根巨大的骨刺,讓人久久不能消化。
彩菁思索許久,對敷宗槿問道:“侯爺,那有辦法能救出祺萱嗎?既然真兇是郡主,祺萱是不是就可以被釋放了?”
敷宗槿失落地搖搖頭,“沒有,我沒有辦法。”
“啊?”紅曼一心急,眼淚又在眼眶中打轉。對她和彩菁而言,敷宗槿就是
救出阮祺萱唯一的希望,如果連敷宗槿都無能爲力,那阮祺萱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條了。“侯爺,雖然郡主性情突變,是很難令陛下他們信服。但是這毒畢竟是郡主下的,難道要讓祺萱去吃這個大虧嗎?這可是拿命去換的啊!”
“我知道我知道!”敷宗槿也很生自己的氣,“我明知祺萱是被冤枉,也明知是郡主冤枉了她!可是我卻找不到能夠直接指證郡主的證據!所有的人證物證都被她銷燬了,那件洗褪色的衣裳又不能證明什麼!我去試探郡主時,她那種毫不畏懼的笑容就讓我吃驚了。我本以爲郡主第一次害人,一定會留下許多證據。沒想到,她將一切都做得天衣無縫!”
他用手指按住自己的太陽穴,連日來的壓力和焦急讓他十分地難受。“我浪費了四天的時間,卻依然沒有能夠幫到祺萱的辦法。難道我們真的要眼睜睜看着祺萱含冤而死嗎?!”
彩菁、紅曼看他如此受打擊,也不敢再提出什麼讓他煩心的問題了。其實想想,一直以來,他們兩個好像都在拖敷宗槿的後腿。雖然敷宗槿嘴上不說,但是他們二人心裡也是過意不去的。
紅曼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說道:“不如……我們去問問皇后娘娘有沒有辦法吧?”
“紅曼!”彩菁小聲喝止了她,“你忘記了嗎?上一次楚安陽的事情,我們還懷疑過皇后呢!”
“我當然記得了!可是後來一查,皇后不也是清清白白的嗎?雖然關歌和雪曉是皇后派來的,但是侯爺也說,沒有發現皇后有做過對祺萱不利的事情啊!”
“沒有查到,只能說明皇后手段太高明,而不能表示她真的沒有做過。”敷宗槿長嘆一聲,擡眸看向二人,“在我的逼問下,郡主能夠如此鎮定自信,說明她背後有人撐腰。在我們無法確定誰爲敵誰爲友時,最好誰都不要相信。”
紅曼低下頭,小聲嘟囔道:“我是沒你們兩個這麼冷靜……我只知道……三天之後祺萱就要行刑了……”
“紅曼!”彩菁不由得喝了紅曼一聲,隨後看向敷宗槿,這些天侯爺的壓力已經很大了,若是連她們兩個都消停不下來,只怕侯爺會撐不下去。
敷宗槿明明聽見了,卻也沒什麼反應,只是站起身來,對二人說道:“我去芳梅園靜一靜,你們也別太着急了。”
說完,敷宗槿便轉身離開了。誰知敷宗槿走了,紅曼像是很生氣那樣,氣鼓鼓地用力坐在牀邊。
彩菁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看着她,問,“紅曼,好端端地,你發侯爺脾氣做什麼?”
紅曼的眼神中有些矛盾,“我不是氣他救不了祺萱,我是氣他這麼快就想放棄!我從小跟着侯爺一起長大,沒把握的事情他從來不做。這一次,祺萱被冤枉入獄,他既沒有把握,又必須去將祺萱救出來!我真的……我真的看不下去了……”
彩菁握住了紅曼的手,“紅曼,你怎麼這麼想侯爺呢?你要知道,侯爺比我們兩個都更在意祺萱的生死。我相信,侯爺絕對不會半途而廢的!因爲祺萱死了,侯爺的心也會跟着死了。”
聽了彩菁的話,紅曼才猶豫着點點頭。但是這懸起來的一顆心,始終不會那麼輕易就放下啊。
芳梅園中,敷宗槿坐在吊椅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晃動着。想起半個月前,他和阮祺萱並肩坐在這裡,看着夜色如墨,那些時光彷彿就發生在昨天。
不知不覺中,敷宗槿的思緒漸漸回到了數月前,阮祺萱被當成叛國賊關進天牢的日子。那一次,在他收到消息時,阮祺萱已經被皇后從刑場上救了下來。敷宗槿至今都不敢回想那一刻他的心情,那種心臟像是一瞬間被掏空的懼怕,那種幾近窒息的緊張,真希望這輩子都不會再次經歷。
可是眼看阮祺萱行刑在即,自己卻一點辦法都找不到。如果到最後,事情真的毫無轉機,他即便闖入天牢,也要將阮祺萱安全帶出來。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他們兩個雙雙死去罷了。但是能和阮祺萱一直在一起,死又何妨。
“阿槿叔叔。”
一陣稚嫩的聲音傳入敷宗槿耳中,敷宗槿回過神一看,不由得有些吃驚。
“太子?”敷宗槿迅速收斂自己自己的愁容,對濛鴻問道,“太子怎麼在這裡?”
濛鴻邁開步子,走到敷宗槿身邊坐下,“鴻兒來這兒找些木料呢。阿槿叔叔你呢?你是不是不開心啊?”
“沒什麼。”敷宗槿忙搖頭,“太子爲何要找木料?是要做些什麼嗎?”
濛鴻點點頭,大大的眼睛中有些落寞之色,“鴻兒想找木料做個人偶。以前榮娘娘就在這裡教鴻兒做木雕,她還答應給鴻兒做更多的玩具。但是母后說,榮娘娘害了皇祖母,鴻兒也許永遠都看不到她了。”
這句話,正好戳了敷宗槿的痛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