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珊很走運。
她在冷清的外環路上跑了幾百米後,搭上了一輛路過的出租。
司機被她的樣子驚了一跳。
“快走、快走。”
倪珊的聲音在發抖。
她用力把車門關上。
“小姑娘……”
司機還想問一句,倪珊大吼:“我要回家,快走!”
吼完這一句,她力竭了,任憑司機怎麼問,再也不說一句。
司機沒轍:“你總得說個地址吧。”
倪報了個地址。
車開了。
倪珊沒回家,她去了李慧工作的商場。
她沒錢付車費,叫司機打電話給李慧。
李慧匆忙跑來,看到失魂落魄的倪珊。
倪珊跑過去抱住李慧。
“媽媽,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下午四點,倪振平被李慧一個電話叫回了家。
李慧在電話裡說得不清不楚,倪振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一進屋,就見李慧坐在沙發上哭。
倪振平問了半天,李慧才抽噎着說清楚事情。
“珊珊什麼都不說,洗了澡就進了屋,也不讓我碰她,你看這、你看這……”
她又哭起來,跑進衛生間拿了倪珊的外套出來。
衣角上血跡斑駁。
倪振平也被駭到了。
他愣了一會,反應過來,趕緊打電話給補習班的負責老師,被告知倪珊中午出去了,後來沒回去上課,書包還留在那兒。
倪振平掛了電話,到倪珊房門口敲門,裡頭沒有反應。
李慧抹掉眼淚,過去好聲好氣地喊話,哄倪珊開門。
屋裡。
倪珊縮在被子裡。
她全身發抖,臉上火辣辣的疼痛持續不減。
她抱着頭,感覺腦子快要炸了
……你跑啊,想死就現在跑給他們看看……
……閉着嘴待這兒,敢亂喊我就把你丟給他們……
……躲好……
躲好……
……
來來回回。
魔音一般,陰魂不散。
倪珊咬着牙,拉過枕頭捂住眼睛,黑暗讓她得到安穩。
但只有片刻。
很快,眼前重新被那攤抹不掉的鮮血佔據。
她睜眼,閉眼,都一樣。
血一直流,流過那堆三合板,流到她腳邊,沾溼了她的衣襬。
血腥味充斥了整間破屋子。
那是倪簡的血。
那時,她在做什麼?
她在緊緊捂着自己的嘴巴,花費全身的力氣讓自己不尖叫。
耳邊,是那些人驚恐的聲音。
“操,死了……”
“慫包,你他媽殺了人了!”
“……她、她死了?”
……
“愣着幹嘛,跑啊!”
他們跑了。
然後,她也跑了。
一眼都沒看。
倪簡死了。
倪簡死了,死在那個破房子裡。
倪珊拉開被子,滿頭都是汗。
但她渾身發冷。
死了,是什麼意思?
倪珊躺在牀上,眼神發木。
她盯着光潔的天花板。
不知過了多久,她在那上面看到倪簡的臉,浸了血。
她尖叫,歇斯底里。
四點十分,陸繁下班。
小羅看他提着東西,探頭問:“陸哥,這弄的啥好東西。”
陸繁說:“豬腳。”
小羅驚訝:“你中午去買的?喲,你咋捨得買豬腳啦。”
陸繁:“對身體好。”
說完騎上摩托車,一溜煙走了。
小羅嘖了一聲,嘆:“古里古怪。”
張耗從後頭過來,看着遠去的摩托車,搖頭:“沒得救了。”
陸繁回了家,開始做晚飯。
上次給她燉了豬蹄,結果沒進她的嘴,這回再燉一鍋,給她一個人吃。
聽說豬蹄裡有膠原蛋白,對女人好。
陸繁一邊洗豬蹄一邊想,既然好,以後就常給她燉。
炒好菜的時候,五點十分,陸繁看了下手機,沒有倪簡的信息。
他給她發了一條:在哪?飯快好了。
等了幾分鐘,沒有迴音。
他想再發一條,摁了兩個字,又放棄了。
好像太心急了。
五點半,陸繁做好了一切,電飯煲已經跳到了“保溫”這邊,豬蹄在鍋裡燉。
倪簡依然沒有給他回信息。
或許她沒看見。
他想了想,給她打了電話,卻提示無法接通。
這時,有電話打進來。
陸繁一看,是倪振平。
他接通電話,剛聽兩句,臉色遽變,飛奔出門。
梅映天五點半錄完節目,電視臺安排了車送她。
車上了延成大道,她揉了揉眉心,摸出手機,從包裡摸出手機,劃開一看,怔住。
“師傅,掉頭,快!”
司機小哥一愣,停車問,“啥?”
梅映天沒耐心,拉開車門下車,把司機拽下來,坐進駕駛座,掉頭疾馳。
梅映天一路連闖三個紅燈,上了外環路,車幾乎是漂移狀態。
天色擦黑,路上空蕩,只有零星的幾輛車,前方一輛舊摩托格外顯眼。
梅映天認出那人。
他的車速也已經不是常速。
他們幾乎同時到達目的地,誰也顧不上理誰,下車急奔。
破舊的廠房前停着一輛紅色出租車,倪振平一家也剛到。
李慧攙着倪珊。
倪珊指向一間屋子。
倪振平雙眼猩紅,捏着拳頭蹣跚地往裡面跑。
這時,一道灰色身影從他身邊奔過,第一個衝進去。
另一個道身影緊跟其後。
屋裡極暗,有許多廢料,黴味兒撲鼻。
另一股味道比黴味兒更清晰。
所有人都聞到了。
窗戶邊堆着兩堆壞裂的三合板。
倪簡躺在那兒,無聲無息。
陸繁跑得太快,踩着了血,滑了一跤,在倪簡身邊跌倒,滿手都是她的血。
冰涼黏膩。
這一秒,他的身體也涼了,從頭到腳。
梅映天衝過來,把他推開,翻過倪簡的身體,探她鼻息,脈搏。
幾秒後,轉身對陸繁吼:“有氣呢,走!”
陸繁抱起倪簡往外狂奔。
梅映天跑出去,把後車門拉開,跳進駕駛座。
陸繁抱着倪簡進去,她立刻開車。
風馳電掣。
誰也沒看後面那一家三口。
倪簡渾身是血,臉色白得不像活人。
陸繁緊抱着她,雙手發抖。
她身上很多傷,後背、胸口、手臂、臉頰都有。
陸繁脫了衣服,按住那些傷。
他咬着牙,脣貼着她額頭。
“再等一會。”
他無聲地求她,“倪簡,再等一會兒。”
到了醫院,倪簡被送進了急救室。
倪振平一家隨後趕來。
倪振平跑在最前面,李慧和倪珊跟在後面。
“小簡怎麼樣了?”倪振平抹了把眼睛,哽咽着問陸繁。
陸繁臉色極差,蹲在牆邊,一聲不吭。
梅映天瞥了他一眼,過來說:“沒傷到要害,早幾個小時送過來沒生命危險,現在失血過多,快死了。”
倪振平一震,眼前黑了黑,扶着牆纔沒有倒下。
“小簡……”他無力地垂下頭,手捂住臉,眼淚從指縫裡流出來。
他身後,李慧的臉白了白,低頭看倪珊。
倪珊止不住地發抖。
梅映天聲色不動,把一切都看在眼裡。
她筆直地朝倪珊走過去。
“跟你有關?”
梅映天身材高瘦,天生一副難以親近的高冷模樣,她聲音涼,單單這樣一問,倪珊就怕了。
她驚恐地擡頭,往李慧身邊縮。
李慧護住她,慌張地對梅映天說:“珊珊還是個孩子,她、她……”
“孩子?”梅映天冷笑。
倪珊哭出聲來。
倪振平轉身一吼:“你哭什麼哭!”
他臉上淚水縱橫,“你早點說,小簡也不會這樣,也不會這樣……”
“你罵孩子有什麼用!”李慧也哭了,“遇到這樣的事,珊珊也嚇壞了,她一個孩子,知道什麼!”
“孩子,孩子,你就知道她是孩子!”倪振平崩潰了,“我的小簡呢!她傷成那樣、傷成那樣……”
“吵什麼?醫院裡禁止喧譁!”
有護士過來說。
於是,所有人都沉默了,只有低低的哭泣聲。
陸繁蹲在那兒,從頭到尾沒說一個字。
他緊攥着手,一秒都沒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