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七章 一本一利

在鄭承憲與爲首者爭執的時候,其他潑皮並沒有閒着,這些人顯然在行動之前已經有了充足的預謀與演練,行動速度很快。幾個人在院落裡揮舞着棍棒,隨意打砸,通過這種破壞行爲,炫耀着自己的武力,這也是他們總結出來的從業經驗。

這些人放債之前,會仔細考察對方的家室背景以及脾氣秉性,只會挑本分易欺之人放債。這樣的人基本不具備抗衡潑皮的能力,又膽小怕事,他們越是肆無忌憚,事主越會害怕。尤其捕快就在眼前,他們還能這樣打砸,就說明官府是站在他們一邊的。

動手打不過,王法又不保護自己,那些房主除了交出房子外,也就沒了其他辦法。這種打砸的手段,在他們要債的生涯中,算是百試百靈的法寶,使用的極爲純熟。院落裡原本放的花盆、魚缸等物件,就在陣陣轟響中,變成了一堆碎片。

這些人對范進這個外地舉人不敢招認,但也不是十分怕,棍棒固然不敢往他和關清等人身上招呼,打砸時卻不曾考慮過他的存在。范進似乎也是事不關己的態度,看着他們打砸,關清等人也就沒有阻撓。畢竟這事與他無關,不阻止也無可厚非。直到范進出聲呵斥,幾個潑皮才向他看過來,范進此時卻已經走向那個爲首的漢子。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是最簡單的道理。老百姓不讀大明律,就守着自己的道理過活,這並沒有什麼錯,這個道理我也支持。不過醜話說在前面,這個道理不是永遠都正確,殺了人不一定都要償命,也不是所有債都需要還的。我很欣賞你們這些人的一點,就是懂得講道理,而不是一味動拳頭。你們這些百姓的道理講完了,現在是讀書人講道理的時間。丫頭片子過來,光哭有什麼用,哭能把他們哭走麼?能把你家的事解決掉麼?”

“這位公子,這裡不干你事,我們只是從鄭家人手裡收房子,不耽誤你住,那缸也是鄭家的,不是公子你的……”

“我從鄭家手裡把缸買下來了不行麼?剛纔砸的時候你們問價了麼?讀書人的東西,也是你們配動的?這院子是我租的,院裡一草一木連人我都喜歡,你們這羣粗坯有什麼資格碰?我現在是跟你們講道理,你們這麼能講,又何必害怕呢?”

范進冷哼一聲,又朝小姑娘道:“過來吧,早晨喝了我這麼多稀飯,難道現在就不信我了?我告訴你啊,你要不過來,我可就不管了。”

女孩思考了片刻,終於下了決心,輕輕抓着父親胳膊的手鬆開,朝范進走過去。

女孩的年齡說大不大,說小其實也不小,對於某些心理扭曲的羣體來說,已經到了可以入口的年齡。正如范進對鄭家人缺乏瞭解一樣,鄭家一家對范進,其實也一樣陌生。

固然他表現的很好說話,但是其舉止行動也有些豪門二世祖的苗頭。進京趕考帶着美婢丫鬟,身邊還有強壯的家丁僕役,使錢也不算計,早餐都要喝精米粥,這些在鄭家人看來,自然給范進打了土豪的標籤。

好說話的土豪也是土豪,在窮人眼裡,這都是吃人肉喝人血的惡魔。即便其表現出足夠的友善,自身也是讀書人,鄭承憲私下裡也是教育子女,對這家人敬而遠之。尤其是女兒,要和對方保持距離,免得吃虧。乃至女兒臉上塗菸灰這事,他也不反對。

鄭家丫頭和薛五以及桂姐相處的比較融洽,甚至可以在她們身上體會到久違的母愛,對於范進總是有所畏懼不想接近的。可是現在,她已經不在乎了。反正已經到了絕境,這個人是好是壞又有什麼關係,再壞,還能壞過這些人麼?

薛素芳走上前,把她拉了過來,又目帶不善地掃視了幾個潑皮。范進問道:“小丫頭,我問你啊,你們家一共欠這幾位好漢多少錢啊?本金。”

“前後借了三次,總計二十兩銀子。”

“每月利錢多少?”

“三分。”

“連本帶利還了多少?還欠人多少?”

“陸續還了十三兩了,還欠五十六兩四。如果房租他們不算的話,那就還要多些,可是憑什麼不算啊,範大老爺已經把房租付給唐牛子了,憑什麼說不算就不算啊。”

范進拍了拍小丫頭那髒兮兮的小腦袋,“現在說這些有意義麼?別提這個,這麼一大筆債,想必是有字據的對吧?”

鄭承憲道:“字據自然是有的,立字據時,還請了縣衙門的劉書辦做的中人。”

“那麻煩鄭老,把字據拿來,我看一看。”

小姑娘不等父親動作,自己撒開腿向後院跑去,高喊道:“我去拿!”

那名爲首的大漢看看范進,臉色也略有些難看。“這位公子,你這是要替他們家出頭了?”

“你說是就是吧。其實我只是想要主持公道,當然,對你們這些寄生蟲來說,這也可以看做是給他們出頭。無所謂,你們怎麼看都行,因爲你們的看法對我來說沒意義。”

“我知道你是舉人老爺,比我們這些小老百姓不知強出多少。可是我得提醒你一句,這裡是京師,讀書人成千上百,別真以爲自己一個孝廉就如何了不起,一不留神把自己搭進去可不值得。再說這字據是衙門裡老爺做的保,你還能把它推翻了不成?”

范進不慍不怒,微笑道:“推不推的翻,總要看了字據才知道。志高,搬幾把椅子出來,今個我陪他們吹一陣子冷風醒醒盹,等一會完事了,再慢慢算帳。”

範志高從屋裡搬了幾把太師椅出來,范進自己坐下,又示意薛素芳與鄭承憲也坐。看他那氣定神閒的模樣,鄭承憲的心裡,也略微有了些底。原本劇烈跳動的心臟,漸漸趨向於平緩,頭也不像剛纔那麼暈。

或許,這次真的遇到了貴人?有希望翻身?他看看范進,又看看那幾個兇眉惡目的大漢,心依舊懸着,但總歸比方纔好過些。

大漢看着范進以及他身後如同門神般的關清,一時也下不了動手的決心。大比之年打一個舉子,這個責任不是他一個混街面的潑皮所能承擔。只能抱着肩膀等在那裡,又悄悄吩咐了身邊一個男子幾句,那人轉身跑出院門。

鄭家姑娘此時也跑了回來,手上既拿着字據,也拿着這些人每月收利息時打下的印戳。鄭家的經濟實力,自然還不掉本金,偶爾賺到一些錢,還掉的也是利息。主要的償還方式,還是靠房租來抵,以扣印戳的方式來證明他們償還。

三筆本金的債務是發生在萬曆元年,即使按照三分利,鄭家始終不還錢,到現在也不至於到這個數目。但是這些放貸者使用了驢打滾的方式,在鄭家不能及時歸還利息的時候,把這部分利息又算在了本金裡,進行重複計利。

這種手段范進前世見的多了,與他前一世比起來,明朝的放貸人受限於時代和個人知識水平,活很是粗糙,遠不如前世那些貸款公司玩的高明。主要還是靠暴力,手續上看似完備,實際千瘡百孔。當然,兩下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是奔着借貸人的房子下手。

這處房子的市價范進不是太清楚,按鄭承憲說,這八間瓦房的四合套加上一棵梨樹能賣到八十兩左右。不過這是他個人說的數字,是否能照這個價賣出去,誰也打不了包票。

再說眼下沒有評估公司,買房賣房要麼是自己找到熟人來辦,要麼就是通過當鋪典押再不就是找瓦搖頭擔任中介。這些潑皮手上顯然很有幾個瓦搖頭,評估出來的房子價錢,必然和鄭承憲的心理預期有極大出入。

那爲首的大漢說道:“這位公子,您也看到了,我們這也是按着契約辦事,他鄭家還不出錢,就還房子,到了哪也是我們有理。您既然是舉子,必是個懂法度的,總知道三個人擡不過一個理字,就算您想出頭,怕也要想想這裡有沒有您說話的地方。”

范進朝男子問道:“你的字據帶了麼,與鄭家的字據可一樣?”

“那還能有兩份?給這位公子看看咱的字據。”

一個男子拿了早帶來的字據遞到范進面前,卻又怕他搶。那爲首大漢罵道:“夯貨,衙門裡的老爹在,還怕他撕毀借據不認帳麼?給他去看!”

這當口,院門外又有人說道:“這欠債還錢的事,乃是百姓都懂得道理,這種事你們自己解決就好了,何必還拉上我來,真是,豈有此理。這鄭家原本看其本分,我還是多方迴護的,怎麼現在,越來越不講道理了?我得跟他聊聊,看看他怎麼想的。”

說話間一個五十幾歲的乾瘦男子自外面走進來,鄭承憲連忙上前去行禮,對方卻愛搭不理的哼了一聲,只看范進。通報名姓之下,才知此人是大興縣吏房書辦劉長禮,這份借據他便是見證中人。

明朝法律普及率低,執行率更差,衙門中人的態度,在民間往往就代表了司法的意志。連書辦都這麼說,鄭承憲原本聚集的那點信心,就又消失了。

鄭家小姑娘那兩隻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盯着范進,比起一貫相信尊重讀書人的父親,小女孩對於書生倒是沒什麼好感。但她有一種直覺,這個男人肯定會給自己的家庭帶來變化,如果連他都沒辦法,就誰都沒辦法了。

劉書辦此時對范進道:“範公子是吧?您是這一科的舉子,應該好好讀書,預備應考,這京中閒事,公子似乎不應參與其中。分心在考場之外,於您下場多有不利。再者,這事和您是沒關係的,不管房子是誰的,都會讓您住到租期結束,

誰敢提前趕您走,就到縣衙門找小的,小的自當爲尊駕出頭。”

范進笑了笑,拿着字據和印戳到劉書辦眼前,“劉書辦,請您看看這個,這些東西看完,您認爲他們還是該收房子麼?”

“自然是該收啊,他們家只還了十三兩銀子,還欠了人家五十幾兩銀子。其實要不是看在鄭家人老實的份上,光是這間房子也是不行的,這破房子年久失修,多有破損,可值不了五十幾兩,最多做個四十兩就差不多了。不過老街坊,又看他家實在不容易,算他便宜一點,馬馬虎虎,債房兩抵就是了。不過鄭家人不能再住這裡,老鄭你與其在這蘑菇,還不趕緊回屋收拾東西去,破家值萬貫,可別漏了什麼拿不走,再找可不容易。”

鄭承憲臉色發白,人癱軟在椅子上。嘴脣哆嗦着,似乎打算認倒黴。鄭家的小丫頭連忙道:“範大老爺還沒說話呢,爹您別動,我就不信,大老爺出頭了,還能讓他們把房子拿走!”

范進朝她一笑,“小丫頭好見識,來我們打個賭吧?如果我把房子給你留下,你今後就得天天洗臉,不許像個煤球成精似地跑來跑去。如果我輸了,就陪你一起塗成個黑臉蛋子怎麼樣?”

小女孩想了想,點頭道:“範大老爺要是贏了,那我給你免一個月房錢,只要你在家裡,我就洗臉。”

“才一個月房錢啊,真摳門。”范進一笑,點頭道:“就這麼定了。”

他又看向了劉書辦,臉色卻難看起來。“衙門的作用,是保障百姓安居樂業,讓這個天下太平。老百姓遇到麻煩就去找官府打官司,而不是拿起刀拼命。如果做不到這點,就是失職。街面上有潑皮,有人認爲自己比別人壯就該活的比別人好,這不奇怪,但衙門不能把這種人幹掉,就是衙門的過錯。如果衙門的人認同這些人的想法,乃至與其沆瀣一氣助紂爲虐,就更是可殺不可留。這樣的字據你都敢認,我看你這書辦也是早該免了!即便你是吏科不是刑科,但是既然在衙門裡做事,大明律總該記熟,否則憑什麼吃這碗飯。以大明律:凡私放錢債及典當財物,每月取利,並不得過三分。年月雖多,不過一本一利。違者,笞四十。以餘利計贓重者,坐贓論。罪止杖一百!你給我說說看,二十兩銀子一本一利是多少錢,他現在收了多少錢,你不把這些人拿了打板子,還來鄭家要債,是什麼居心!還有什麼資格,在衙門當差!”

第三百六十九章 我愛這夜色茫茫第四百二十一章 拜師第五百六十三章 暗刺第二百一十九章 君臣(上)第五百零三章 我只道鐵富貴一生註定(下)第四百六十七章 范進的修、齊、治、平(上)第九十七章 算帳(下)第三百一十四章 起風了第三十四章 放榜第三百八十六章 全新手段第五百一十五章 魔女逞兇第六十五章 好風借力(上)第四十三章 案首送糧第四百九十章 孤臣第五百五十八章 報仇雪恨(上)第一百零九章 風雨飄搖第二百二十四章 水盜第五百一十四章 金口玉言第一百三十八章 入場第三百五十七章 紅粉兵團(下)第三百四十章 尸諫第二百一十五章 魏國公府的善意第四百七十二章 冬至(中)第二百五十章 相府偷會(上)第四百三十六章 楊家危機(下)第一百一十一章 你算計我第四百二十二章 復興希望第二百一十二章 溫馨時光(上)第三百九十四章 納稅人第九十三章 暗影第二百七十四章 陰招第五百九十五章 動盪之夜第一百九十章 我的眼中只有她(下)第四十四章 被捕第二百零八章 白門鳳四第三百五十章 用計收心(下)第一百八十三章 虎穴(上)第四百二十一章 拜師第五百六十七章 對症下藥(下)第一百六十三章 吉王的禮物第一百一十二章 佛郎機人的進攻第五百六十六章 對症下藥(上)第一百九十三章 武狀元(上)第一百九十四章 武狀元(下)第五百三十九章 不歡而散(下)第四百二十二章 復興希望第五百六十一章 降龍(中)第三百二十章 自告奮勇第四百九十五章 辦學(上)第四百六十二章 鬱悶的朱璉第二百九十八章 聯合錦衣第三十五章 發財第九十九章 招安(上)第一百四十五章 送別(上)第四百一十四章 一家團聚第四十章 槍頭不能白做第五百六十五章 辛愛第六十八章 利益交換第十二章 刷臉第三百三十三章 霸道首輔第四百六十九章 范進的修、齊、治、平(下)第三十章 縣試(下)第二百七十章 鬥智第二百四十四章 膽大包天範退思第二百五十六章 賀禮(上)第五百三十一章 線索第八十一章 託付第三百七十一章 細思往事心猶恨(下)第四百三十六章 楊家危機(下)第四百八十八章 辣手無情第一百三十九章 左道第三百一十一章 涅槃(下)第四百七十九章 十三太保,退思當道(上)第二百八十五章 前情第五百六十五章 辛愛第四百一十六章 還不清的債(下)第一百六十六章 我是一個粉刷匠第二百九十六章 善惡到頭終有報(下)第六十九章 上人見喜(上)第四百一十八章 再給一個機會(下)第八十章 傾頹第五百零九章 海珊朝貢(下)第三百三十五章 操控清議(上)第四百零九章 湘蘭第三百七十二章 燒冷竈第八十五章 范進的選擇第二百五十章 相府偷會(上)第三百零九章 馮保的報復第一百六十一章 好部下與好兄長第三百八十章 家家有本難唸經第三百二十六章 不同表現第五百五十章 表態(上)第二百九十章 月黑風高(上)第三十二章 造勢第一百八十四章 虎穴(下)第五百章 娶親(上)第三百八十章 家家有本難唸經第六十三章 錦衣來訪第二百六十九章 提前殿試(下)第五百六十九章 香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