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維拿出的是個盒子,在盒子裡,放着幾枚印戳,外加一些票據。在萬曆朝銀票還沒有流行開,有一些商人使用的莊票,也是固定鋪戶間進行貿易結算使用的票據。固然能夠提取銀兩,但是使用範圍很窄,在民間也不能作爲代幣使用。
盒子裡放的票據其實類似於一種憑證,上面有金額,但是拿到市面上不能直接購物,得到指定的地方變現再說。至於印戳,則是提取這些銀子時所要提供的憑證,類似於後世的取款密碼。
張國維道:“小人做了這些年兵馬指揮,乾的是受氣差使,可着京師裡大小文武衙門,貴介子弟勳臣人家,誰不高興了都能拿我們撒撒氣。若不是有點油水拿,這活就沒人幹了。這裡便是這些年受氣捱罵換來的一點報酬,總數八百兩銀子。分別存在城裡兩個當鋪一個綢緞莊外加一家錢莊裡,只要拿了憑證和印戳前去,便能提銀子。掌櫃的都是慣做這營生的,認票不認人,不會拒付也不會多說什麼。”
范進看了看那些票據,把盒子隨手一合,向旁一推,臉色陰沉着,“張指揮,你這是什麼意思?是要打點範某麼?如今這案子鬧到什麼地步,你自己心裡有數,你以爲拿這八百兩銀子來,就能沒事了?要不然這樣,你拿這銀子去拜一拜其他人的山門,不管是張相府還是馮公公的府邸我都認識,我帶你去,保證你能進門。你把銀子給他們送上去,看他們饒不饒你?”
“不敢。小人自知罪孽深重,也不奢求平安無事,只求能留住一條性命就成。”張國維擦擦額頭的汗水,神態越發拘謹。他跟文人倒是沒少打交道,可問題是跟他打交道的文官級別身份也不高,范進這種還是第一次。摸不透范進話裡的意思,不知他到底是滿意還是嫌少。加之性命在人家手裡,也就越發緊張。
“當日荷花等三人,也是隻求能留一條性命,照樣被你給問成了死罪。現在想要留住性命,光靠銀兩隻怕很難吧?”
張國維赧然道:“小人也知那一案做下了孽,現在晚上睡覺的時候,還會夢到幾個冤魂索命。說句實話,小人之所以從那邊調開,就是覺得對不住那幾個人,自幾的良心上交代不下去,換個差一點的環境只求個心安。當時的情形……小人一見死的是周世臣,就先慌了手腳。慶雲侯那家裡是出了名的不省事,無事都可能生非,何況死了人,哪能善罷甘休。如果不能抓緊破案,只怕他們鬧起來,小人的烏紗難保不說,還要吃牢飯。小人也是破案心切,所以……才犯了那樣的大錯。事後想要彌補,卻是來不及了。”
“彌補,怎麼彌補?朱國臣一夥人在你的管片上橫行霸道,你身爲兵馬指揮,難道要說一句不知情麼?不管是當初他們殺周世臣,還是前天晚上來襲擊我的住處,你和你的人,都脫不了干係!”
“不不!範老爺您誤會了,小人真是冤枉!”周世臣揮着手道:“實不相瞞,朱國臣那夥人小人自然是知道的,但是真不曾想到他們狗膽包天,敢做這樣的勾當,這是小人萬難猜測的。再說,他們也有靠山,小人其實……也管不了他們。”
兵馬指揮司這種機構雖然是個衙門,但實際上位置很尷尬,主要就是級別低,職權有限。存在感全靠巡城御史來刷,如果一個強硬一點的御史,可能地位就高些,如果遇到個混日子的御史,這衙門也就沒什麼影響力。
朱國臣一夥在地面上混事,與官府少不了打交道。張國維確實每月拿他們的孝敬,對其行爲睜一眼閉一眼,只要不出大格,他就不干預。等到他隱約覺得朱國臣一夥人的行爲有些越界時,再想管已經不容易了。
對方神通廣大,張國維剛抓了幾個朱國臣的手下準備審訊,就先有大、宛兩縣的公人打招呼,說這些人是衙門的耳目,請高擡貴手。接着又有東廠番子上門,說朱國臣一夥人在爲東廠做事,訪拿朝廷要犯。五城兵馬司在這個時候拿人,對東廠的工作造成很大影響,要求立刻放人。
這一片管片的巡城御史要受都察院指揮,從都察院也下來壓力,要其不要招惹馮保,是以幾個抓住的人立即得到釋放。其後,張國維的人也就不再與朱國臣的人發生什麼交集。朱國臣有什麼不法舉動前,反倒是會給兵馬司打招呼,要其行個方便,在那天不要派弓手巡邏。
張國維搖頭道:“朱國臣這人很會做人的,雖然我不大能管住他,但是每月該給的孝敬一文不會少。這人我見過,屬於那種真正的惡人。對付他,要麼就是一次能把他釘死,要麼就不要惹他,一旦這種人鋌而走險,真是什麼事都乾的出來。我不曾想到,他真的會去殺周世臣,只是覺得跟這樣的人爲敵,會讓自己的家人受到威脅。每月賺這點俸祿,犯不上把家裡人搭進去,也就不大理會了。”
“那走失人口,殺人害命的事,你就一無所知麼?人說捕快好似地裡鬼,捕頭就是城隍爺,你這兵馬指揮跟城隍也差不了幾分,下面小鬼做的事,你別告訴我什麼都不清楚。”
“清楚談不到,確實有耳聞。只是有耳聞也沒有用,廠衛勢力雖然大不如前,但是要管住兵馬司還是很容易。有東廠的人出來爲他撐腰,誰也說不好他哪件事是爲東廠做的,哪件事又是自己的主意。東廠行事沒有什麼規矩,做對做錯,全看上峰一句話。我這裡千辛萬苦的拿人,東廠只要隨便來個人,就能把人保出去。我抓他還有什麼意義?再說即使抓了幾個人,牽連不出朱國臣也無用處,他若是報復,小人是有家有口的,實在不想招惹這些潑皮。”
官怕潑皮。這在基層裡其實並不算罕見。畢竟這夥潑皮有了更高的保護之後,於基層的官府他們並不十分害怕。朱國臣又很會做人,沒因爲自己攀上高枝就不把張國維這等人放在眼裡。每月該給的孝敬不少,場面功夫做足。得罪他沒有好處,留着他則有益處,兩下對比,張國維放過朱國臣,也就在情理之中。
范進看着張國維,“這麼說來,張指揮倒是一肚子苦水,這一案裡你是冤枉的?”
“不,小人不敢說冤枉。做這差使的,誰都是一肚子苦水,張某不是最慘的那個,不敢喊個冤字。要說冤,誰也冤不過那三個被處斬的囚犯。張某也知自己罪大惡極,只求個不死,哪怕是流放三千里,也認命了。”
范進道:“這麼說來,張指揮所求倒是不奢。”
“這其實已經是奢望了。按當下的情形看,朝內諸公認定張某是罪魁,只怕要明正典刑,以償荷花三人。畢竟死了三條人命,總要搭上幾條人命纔算是相抵。小人當日濫用酷刑,以至釀成此事,人頭不保也是報應。但是人總是怕死的,只求範老爺您想想辦法,留住小人一條性命。”
“這個辦法,我是沒有的。要想活,得你自己想辦法。”范進的手在盒子上輕輕敲打着,張國維看着范進,目光裡滿是疑惑。如果范進把盒子丟回來,就證明徹底不打算搭手,那自己只能另想門路。可是看范進眼下的舉動,怎麼看也是要收錢的樣子,卻又說管不了,這就讓他有點摸不清頭腦。
“範老爺,小人是個武夫,不比你們讀書人心眼多。實在不明白範老爺所指爲何,請您明示。”
范進道:“好吧,按說呢我也是希望你被砍了,給那幾個被冤殺的出一口氣。可是後來想一想,又覺得你其實也不該死。雖然你濫用酷刑以求口供,做的實在太過分了些。可是三人的性命不能算壞在你手上,若是刑部能夠細緻一點,都察院大理寺能夠詳細勘察此案,他們幾個都不用死的。那時你無非是擔一個疏忽的罪名,受些懲戒,再仔細去查案就是。可是他們全都把三人當賊來辦,才釀成這場慘劇。你在兵馬司只是過了第一堂,後面的刑全都是刑部上的,若說罪責,他們比你只大不小。如果這個案子你自己扛起來,那肯定是要殺頭的。但是能夠分析出利害干係,把誰佔多少責任分說清楚,讓上面明白,你在其中所佔的責任沒那麼重,保住性命是沒問題的。當然,你這官怕是當到頭了,這個指揮位子就不要再想。”
張國維連連點頭道:“小人早就不敢妄想保住官職,只要能保住性命就好。大不了全家發配到遠瘴之地,只要保住性命就行。”
范進道:“發配……這個多半難免,不過發到哪裡去,也有可操作的餘地。實不相瞞,我在廣東還是有些關係的。如果把你發到廣州那裡,我給你寫封書信,找幾個人照顧你,不讓你一家受罪還是不費力的。廣州那裡的氣候比京師好多了,不向這裡空氣乾燥,環境也舒服。你到那裡說不定比在京師活的長,生活也未必差到哪裡去。廣州不比京師,沒這麼多大貴人在,你也不用處處受氣。”
“若果真如此,那小人全家都要感激範大老爺大恩大德!”
“別急着道謝,話是這麼說,能不能成還要看你自己。現在講究的就是一個字,快!若是等到羣臣的奏章先到萬歲和慈聖面前,把你說成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慈聖心中有了定見,你再想脫罪就難如登天。反過來,你的奏章先到,事情就好辦。在東廠和錦衣衛那裡,我可以爲你說句話,讓他們把你的罪名說小一點,不過,你自己的認罪奏章必須要快。自己主動認罪,和被羣臣定罪那可是兩回事。”
張國維不住點頭,他也是在官場打滾這麼多年的,自然知道範進的意思不是讓他認罪,而是讓他借認罪爲名,把責任往其他人身上推。本來現在還是在公議階段,一些對這個案子詳細始末缺乏瞭解的官員,還不好說這案子是不是冤案,朱國臣到底是真兇手還是假兇手。可是有了張國維自己上的認罪書,那這案子就算定死了,誰也翻不過來。再由他的口咬死翁大立或是高拱,想要爲這兩人開脫的就不容易。
他不是想不出這一層,但是真要是動手操作,心裡卻總是有些猶豫,一時摩拳擦掌,一時又有些踟躇。半晌之後才道:“範……範老爺,小人這認罪伏辯,是把責任歸到誰身上比較好?翁儒參如今依舊在位,朝內還有不少人是他的門生弟子。高相爺就更不用說,不知道哪天人家就要回來接着當首輔,小人若是言語中涉及到他們,只怕……”
“前怕狼後怕虎,就只能等着砍頭了!”范進的臉色一寒,“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困獸猶鬥,何況你個大活人。人家都要來殺你了,你還怕這怕那?高拱再狠,也要等他復職之後才能對你不利,可是眼下這一關你就過不去,遠在河南的高拱能救你?還是說他眼裡,有你這個人?復職……他總得要先復了職再說!你怎麼知道高拱一定能回朝掌樞?他能否回朝,是連朝中大佬都說不清的事,你何以篤定?與其擔心未來虛無縹緲的宰相,還是先想想當下這近在眼前的死局!看在你這人是個聰明人份上,我好心提醒你一番,若是你自己想不明白,那便是神仙也救不了你!”
張國維的臉色此時已經變得灰白,嘴脣輕輕顫抖着,話已經說不利落。“範……範老爺……您是讓小人去扯……高相?”
“我沒讓你做任何事,只讓你說事實,給你指出一條活路。如果你不聽,我就沒辦法了。你可以選擇把一切自己扛起來,或許高拱將來會厚待你的家人也說不定。路是自己走的,命也是你自己的,走哪條路別人沒法幫你選,一切都只能自己拿主意。”
張國維的頭上的汗越出越多,來不及拿手帕就拿袖子擦汗,衣服上的染料遇到汗水便掉色,不多時,額頭臉上便是一片紫紅,頗有幾分可笑。過了好一陣子,張國維忽然一咬牙道:
“範老爺,你說你在廣東有關係,敢問一句,那關係可靠的住?”
“廣東錦衣千戶薩家大公子薩世忠,與我有過命交情。他是世襲官,祖輩坐鎮在那動不了,你覺得這個關係夠了麼?”
“好!那小人就只好賭上這一把,回去之後就寫奏章。只求範大老爺恩典,一定把小人發配到廣東去,否則小人這條性命就保不住了!”
“你不必如此悲觀,事情未必有這麼嚴重。再者,我也有事要找你幫忙的。你在兵馬司應該有不少關係吧,如果我有朋友在京師做生意,你的人照拂一二,應該不是難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