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七章 反戈一擊

張國維拿出的是個盒子,在盒子裡,放着幾枚印戳,外加一些票據。在萬曆朝銀票還沒有流行開,有一些商人使用的莊票,也是固定鋪戶間進行貿易結算使用的票據。固然能夠提取銀兩,但是使用範圍很窄,在民間也不能作爲代幣使用。

盒子裡放的票據其實類似於一種憑證,上面有金額,但是拿到市面上不能直接購物,得到指定的地方變現再說。至於印戳,則是提取這些銀子時所要提供的憑證,類似於後世的取款密碼。

張國維道:“小人做了這些年兵馬指揮,乾的是受氣差使,可着京師裡大小文武衙門,貴介子弟勳臣人家,誰不高興了都能拿我們撒撒氣。若不是有點油水拿,這活就沒人幹了。這裡便是這些年受氣捱罵換來的一點報酬,總數八百兩銀子。分別存在城裡兩個當鋪一個綢緞莊外加一家錢莊裡,只要拿了憑證和印戳前去,便能提銀子。掌櫃的都是慣做這營生的,認票不認人,不會拒付也不會多說什麼。”

范進看了看那些票據,把盒子隨手一合,向旁一推,臉色陰沉着,“張指揮,你這是什麼意思?是要打點範某麼?如今這案子鬧到什麼地步,你自己心裡有數,你以爲拿這八百兩銀子來,就能沒事了?要不然這樣,你拿這銀子去拜一拜其他人的山門,不管是張相府還是馮公公的府邸我都認識,我帶你去,保證你能進門。你把銀子給他們送上去,看他們饒不饒你?”

“不敢。小人自知罪孽深重,也不奢求平安無事,只求能留住一條性命就成。”張國維擦擦額頭的汗水,神態越發拘謹。他跟文人倒是沒少打交道,可問題是跟他打交道的文官級別身份也不高,范進這種還是第一次。摸不透范進話裡的意思,不知他到底是滿意還是嫌少。加之性命在人家手裡,也就越發緊張。

“當日荷花等三人,也是隻求能留一條性命,照樣被你給問成了死罪。現在想要留住性命,光靠銀兩隻怕很難吧?”

張國維赧然道:“小人也知那一案做下了孽,現在晚上睡覺的時候,還會夢到幾個冤魂索命。說句實話,小人之所以從那邊調開,就是覺得對不住那幾個人,自幾的良心上交代不下去,換個差一點的環境只求個心安。當時的情形……小人一見死的是周世臣,就先慌了手腳。慶雲侯那家裡是出了名的不省事,無事都可能生非,何況死了人,哪能善罷甘休。如果不能抓緊破案,只怕他們鬧起來,小人的烏紗難保不說,還要吃牢飯。小人也是破案心切,所以……才犯了那樣的大錯。事後想要彌補,卻是來不及了。”

“彌補,怎麼彌補?朱國臣一夥人在你的管片上橫行霸道,你身爲兵馬指揮,難道要說一句不知情麼?不管是當初他們殺周世臣,還是前天晚上來襲擊我的住處,你和你的人,都脫不了干係!”

“不不!範老爺您誤會了,小人真是冤枉!”周世臣揮着手道:“實不相瞞,朱國臣那夥人小人自然是知道的,但是真不曾想到他們狗膽包天,敢做這樣的勾當,這是小人萬難猜測的。再說,他們也有靠山,小人其實……也管不了他們。”

兵馬指揮司這種機構雖然是個衙門,但實際上位置很尷尬,主要就是級別低,職權有限。存在感全靠巡城御史來刷,如果一個強硬一點的御史,可能地位就高些,如果遇到個混日子的御史,這衙門也就沒什麼影響力。

朱國臣一夥在地面上混事,與官府少不了打交道。張國維確實每月拿他們的孝敬,對其行爲睜一眼閉一眼,只要不出大格,他就不干預。等到他隱約覺得朱國臣一夥人的行爲有些越界時,再想管已經不容易了。

對方神通廣大,張國維剛抓了幾個朱國臣的手下準備審訊,就先有大、宛兩縣的公人打招呼,說這些人是衙門的耳目,請高擡貴手。接着又有東廠番子上門,說朱國臣一夥人在爲東廠做事,訪拿朝廷要犯。五城兵馬司在這個時候拿人,對東廠的工作造成很大影響,要求立刻放人。

這一片管片的巡城御史要受都察院指揮,從都察院也下來壓力,要其不要招惹馮保,是以幾個抓住的人立即得到釋放。其後,張國維的人也就不再與朱國臣的人發生什麼交集。朱國臣有什麼不法舉動前,反倒是會給兵馬司打招呼,要其行個方便,在那天不要派弓手巡邏。

張國維搖頭道:“朱國臣這人很會做人的,雖然我不大能管住他,但是每月該給的孝敬一文不會少。這人我見過,屬於那種真正的惡人。對付他,要麼就是一次能把他釘死,要麼就不要惹他,一旦這種人鋌而走險,真是什麼事都乾的出來。我不曾想到,他真的會去殺周世臣,只是覺得跟這樣的人爲敵,會讓自己的家人受到威脅。每月賺這點俸祿,犯不上把家裡人搭進去,也就不大理會了。”

“那走失人口,殺人害命的事,你就一無所知麼?人說捕快好似地裡鬼,捕頭就是城隍爺,你這兵馬指揮跟城隍也差不了幾分,下面小鬼做的事,你別告訴我什麼都不清楚。”

“清楚談不到,確實有耳聞。只是有耳聞也沒有用,廠衛勢力雖然大不如前,但是要管住兵馬司還是很容易。有東廠的人出來爲他撐腰,誰也說不好他哪件事是爲東廠做的,哪件事又是自己的主意。東廠行事沒有什麼規矩,做對做錯,全看上峰一句話。我這裡千辛萬苦的拿人,東廠只要隨便來個人,就能把人保出去。我抓他還有什麼意義?再說即使抓了幾個人,牽連不出朱國臣也無用處,他若是報復,小人是有家有口的,實在不想招惹這些潑皮。”

官怕潑皮。這在基層裡其實並不算罕見。畢竟這夥潑皮有了更高的保護之後,於基層的官府他們並不十分害怕。朱國臣又很會做人,沒因爲自己攀上高枝就不把張國維這等人放在眼裡。每月該給的孝敬不少,場面功夫做足。得罪他沒有好處,留着他則有益處,兩下對比,張國維放過朱國臣,也就在情理之中。

范進看着張國維,“這麼說來,張指揮倒是一肚子苦水,這一案裡你是冤枉的?”

“不,小人不敢說冤枉。做這差使的,誰都是一肚子苦水,張某不是最慘的那個,不敢喊個冤字。要說冤,誰也冤不過那三個被處斬的囚犯。張某也知自己罪大惡極,只求個不死,哪怕是流放三千里,也認命了。”

范進道:“這麼說來,張指揮所求倒是不奢。”

“這其實已經是奢望了。按當下的情形看,朝內諸公認定張某是罪魁,只怕要明正典刑,以償荷花三人。畢竟死了三條人命,總要搭上幾條人命纔算是相抵。小人當日濫用酷刑,以至釀成此事,人頭不保也是報應。但是人總是怕死的,只求範老爺您想想辦法,留住小人一條性命。”

“這個辦法,我是沒有的。要想活,得你自己想辦法。”范進的手在盒子上輕輕敲打着,張國維看着范進,目光裡滿是疑惑。如果范進把盒子丟回來,就證明徹底不打算搭手,那自己只能另想門路。可是看范進眼下的舉動,怎麼看也是要收錢的樣子,卻又說管不了,這就讓他有點摸不清頭腦。

“範老爺,小人是個武夫,不比你們讀書人心眼多。實在不明白範老爺所指爲何,請您明示。”

范進道:“好吧,按說呢我也是希望你被砍了,給那幾個被冤殺的出一口氣。可是後來想一想,又覺得你其實也不該死。雖然你濫用酷刑以求口供,做的實在太過分了些。可是三人的性命不能算壞在你手上,若是刑部能夠細緻一點,都察院大理寺能夠詳細勘察此案,他們幾個都不用死的。那時你無非是擔一個疏忽的罪名,受些懲戒,再仔細去查案就是。可是他們全都把三人當賊來辦,才釀成這場慘劇。你在兵馬司只是過了第一堂,後面的刑全都是刑部上的,若說罪責,他們比你只大不小。如果這個案子你自己扛起來,那肯定是要殺頭的。但是能夠分析出利害干係,把誰佔多少責任分說清楚,讓上面明白,你在其中所佔的責任沒那麼重,保住性命是沒問題的。當然,你這官怕是當到頭了,這個指揮位子就不要再想。”

張國維連連點頭道:“小人早就不敢妄想保住官職,只要能保住性命就好。大不了全家發配到遠瘴之地,只要保住性命就行。”

范進道:“發配……這個多半難免,不過發到哪裡去,也有可操作的餘地。實不相瞞,我在廣東還是有些關係的。如果把你發到廣州那裡,我給你寫封書信,找幾個人照顧你,不讓你一家受罪還是不費力的。廣州那裡的氣候比京師好多了,不向這裡空氣乾燥,環境也舒服。你到那裡說不定比在京師活的長,生活也未必差到哪裡去。廣州不比京師,沒這麼多大貴人在,你也不用處處受氣。”

“若果真如此,那小人全家都要感激範大老爺大恩大德!”

“別急着道謝,話是這麼說,能不能成還要看你自己。現在講究的就是一個字,快!若是等到羣臣的奏章先到萬歲和慈聖面前,把你說成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慈聖心中有了定見,你再想脫罪就難如登天。反過來,你的奏章先到,事情就好辦。在東廠和錦衣衛那裡,我可以爲你說句話,讓他們把你的罪名說小一點,不過,你自己的認罪奏章必須要快。自己主動認罪,和被羣臣定罪那可是兩回事。”

張國維不住點頭,他也是在官場打滾這麼多年的,自然知道範進的意思不是讓他認罪,而是讓他借認罪爲名,把責任往其他人身上推。本來現在還是在公議階段,一些對這個案子詳細始末缺乏瞭解的官員,還不好說這案子是不是冤案,朱國臣到底是真兇手還是假兇手。可是有了張國維自己上的認罪書,那這案子就算定死了,誰也翻不過來。再由他的口咬死翁大立或是高拱,想要爲這兩人開脫的就不容易。

他不是想不出這一層,但是真要是動手操作,心裡卻總是有些猶豫,一時摩拳擦掌,一時又有些踟躇。半晌之後才道:“範……範老爺,小人這認罪伏辯,是把責任歸到誰身上比較好?翁儒參如今依舊在位,朝內還有不少人是他的門生弟子。高相爺就更不用說,不知道哪天人家就要回來接着當首輔,小人若是言語中涉及到他們,只怕……”

“前怕狼後怕虎,就只能等着砍頭了!”范進的臉色一寒,“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困獸猶鬥,何況你個大活人。人家都要來殺你了,你還怕這怕那?高拱再狠,也要等他復職之後才能對你不利,可是眼下這一關你就過不去,遠在河南的高拱能救你?還是說他眼裡,有你這個人?復職……他總得要先復了職再說!你怎麼知道高拱一定能回朝掌樞?他能否回朝,是連朝中大佬都說不清的事,你何以篤定?與其擔心未來虛無縹緲的宰相,還是先想想當下這近在眼前的死局!看在你這人是個聰明人份上,我好心提醒你一番,若是你自己想不明白,那便是神仙也救不了你!”

張國維的臉色此時已經變得灰白,嘴脣輕輕顫抖着,話已經說不利落。“範……範老爺……您是讓小人去扯……高相?”

“我沒讓你做任何事,只讓你說事實,給你指出一條活路。如果你不聽,我就沒辦法了。你可以選擇把一切自己扛起來,或許高拱將來會厚待你的家人也說不定。路是自己走的,命也是你自己的,走哪條路別人沒法幫你選,一切都只能自己拿主意。”

張國維的頭上的汗越出越多,來不及拿手帕就拿袖子擦汗,衣服上的染料遇到汗水便掉色,不多時,額頭臉上便是一片紫紅,頗有幾分可笑。過了好一陣子,張國維忽然一咬牙道:

“範老爺,你說你在廣東有關係,敢問一句,那關係可靠的住?”

“廣東錦衣千戶薩家大公子薩世忠,與我有過命交情。他是世襲官,祖輩坐鎮在那動不了,你覺得這個關係夠了麼?”

“好!那小人就只好賭上這一把,回去之後就寫奏章。只求範大老爺恩典,一定把小人發配到廣東去,否則小人這條性命就保不住了!”

“你不必如此悲觀,事情未必有這麼嚴重。再者,我也有事要找你幫忙的。你在兵馬司應該有不少關係吧,如果我有朋友在京師做生意,你的人照拂一二,應該不是難事吧?”

第二百七十二章 彌補第三百三十三章 霸道首輔第三百三十一章 巫山神女第二百二十四章 水盜第一百八十七章 郎心如鐵(下)第五百四十六章 告狀第二百七十六章 天下之政出於一第二百七十三章 恩重如山第五百零一章 大婚(下)第四百一十一章 打開局面第一百五十章 衝突(下)第三百六十四章 施壓第四百六十八章 范進的修、齊、治、平(中)第一百七十一章 徐維志第六十二章 飛來禍第一百零六章 新船與舊船第四百四十七章 一石二鳥(上)第六十三章 錦衣來訪第一百四十章 神仙睜眼第四百九十九章 舊情難忘第三百八十五章 清除障礙第二百四十六章 討債第一百五十章 衝突(下)第四百五十三章 甜美果實(下)第一百五十六章 分道揚鑣第三百八十章 家家有本難唸經第五百四十五章 射鹿中虎第五百二十章 迷弟第二百二十八章 薛五的考驗(上)第一百五十三章 妖書第五百一十一章 大明海上代言人第十一章 兩足何以無泥第三十章 縣試(下)第四百一十九章 貢使真相第四百八十七章 大局爲重第四百八十四章 馬湘蘭的心魔第四章 坍塌的祠堂第三百一十六章 奪情的代價第六百零一章 范進的奇恥大辱第四百四十八章 一石二鳥(下)第八章 人命關天第二百三十六章 逢龍遇虎第二百六十七章 相府相召第十四章 龍門第五百四十九章 賣破綻第三百七十五章 入城第四百七十一章 冬至(上)第三百九十四章 納稅人第四百二十一章 拜師第三百三十章 奪情第三百五十九章 巧設羅網(上)第四百二十二章 復興希望第五百九十七章 旭日(下)第一百四十六章 送別(下)第三百三十八章 改弦更張第三百八十八章 整治捕快(下)第六十一章 發達第五十九章 借艇割禾(上)第三百五十章 用計收心(下)第三百四十七章 既做師孃又做鬼(下)第二百一十九章 君臣(上)第三百五十四章 春風十里杏花開第三章 遠大志向第五百零一章 大婚(下)第五百九十一章 塞上行(上)第二百五十三章 賜範魚第五百零七章 帝王心思第一百七十一章 徐維志第四百一十五章 還不清的債(上)第二百二十七章 夜戰第三百九十三章 義伸援手第三百二十三章 舉步維艱第四百八十章 十三太保,退思當道(下)第二百四十六章 討債第四百零八章 救場第八十四章 立國之謀第一百五十七章 掘坑待虎第六十七章 圍棋第五百四十章 落子(上)第二百七十六章 天下之政出於一第四百七十八章 春景(下)第四十七章 折銀代役第二十章 依稀往夢似曾見(下)第一百九十三章 武狀元(上)第五百五十三章 佳人第五百三十三章 初會鄭洛第三百三十九章 妙人張四維第一百六十章 伏兵第五百三十三章 初會鄭洛第二十八章 考前(下)第二百章 困境(下)第三百零九章 馮保的報復第三百七十一章 細思往事心猶恨(下)第四百五十八章 範氏新政(下)第三百五十四章 春風十里杏花開第三十九章 洪總甲的報復第一百七十七章 風中一舞第五百八十九章 談判第二百一十章 功夫換功夫第四百九十七章 新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