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容號稱江寧門戶,同樣處於水網發達地帶,交通情況與江寧也就頗爲類似,船運異常發達。在河道上,魚船貨船雜行,但也有一些大戶人家的畫舫會在夏日午後泛舟水面,觀看山水景色,享受消夏時光。
這邊的河流水勢平緩,畫舫順水而行,舵工船伕都只在船舷上納涼休息,夏日人乏,沒事做就都打盹睡過去。對行的魚船不敢與貴人船隻爭道,費力地避讓開來,望着那裝飾精美的畫舫,再看看那緊緊放下來的竹簾與幔帳,便知船上有女眷。搖頭罵道:
“哪家的婦人不好生在家裡帶孩子,出來發賤,一看遍是不省心的。”詛咒着這家男人早戴綠帽子,又費力地向前劃去。
而在船艙二層位置,一張牙牀上,層層雪色幔帳被一對左右對稱的赤金鉤子掛起,紫色的流蘇來回搖曳。而在牀上,一個二十四五的婦人正斜倚在牀頭,將腿搭在對面丫鬟的身上,讓丫鬟爲自己修剪着腳指甲。
船艙裡修有通風口,風吹進來,倒並不十分門熱,但是婦人似乎甚是貪涼,依舊穿得極爲清涼。周身上下,只有一件雪白薄紗織就的主腰護身,那紗質地與帷幔相同,一身玉體若隱若現,衣衫接近於無。
她的年齡在時下標準判斷並不年輕,刻薄些的,可以把其歸入中年行列。但是平日養尊處優,皮膚依舊光滑緊緻,泛着美麗的光澤。面如銀盆,娥眉鳳眼,即便是在盛產佳麗的南國,也足以稱得上美人二字,尤其一雙鳳眼眼波流轉,一眼望去,足以令男子魂飛魄散。
其身材並不苗條,卻也不是癡肥,而是有着貴婦特有的豐腴,宛如一朵飽經灌溉的牡丹,哪怕即將凋謝,也在開放出最美麗的花朵。
女子的皮膚本是潔白若雪,手指腳趾上又都塗了鮮紅丹蔻,紅白相間,更爲惹眼。若是有男子在此,只是看那玉手纖足,只怕就要熱血沸騰,不能自已。
在婦人的懷裡,一隻通體雪白的肥貓臥在那,正擋在一處緊要關隘之前。夏日天熱,婦人穿成這樣,本就是爲了涼快,抱了這畜生自是難免感到悶熱。但是婦人不顧頭上香汗,依舊將貓抱着,手指在貓身上輕輕摩挲着,撫着貓的皮毛。那隻異種白貓也十分享受鏟屎官的服務,眯着眼睛一動不動,偶爾張開嘴懶懶地叫上一聲,以示對愚蠢人類的嘉獎。
那聲音就像是一隻小手,在心頭輕輕一抓一撓,讓那丫鬟的心都莫名一動,甲刀輕輕碰了一下婦人的肉皮。婦人鼻子裡哼了一聲,丫鬟連忙道:“對不起,是奴婢錯了。”
婦人如同她懷裡的貓一樣慵懶,過了一陣,才懶洋洋道:“算了,又沒破皮,我還能挑你的理不成?真是的,這貓到了二八月才最鬧人呢,現在還好。你說我這心裡難受,你個大姑娘怎麼也忍不住啊?難不成外面有了相好,知道男人是怎麼回事了?你可留神,二爺回頭跟你急。”
“瞧夫人說的,哪裡的事?奴婢只是覺得……覺得……”丫鬟擡眼看看婦人身上那過於大膽的穿戴,還是把想說的話嚥了回去。婦人卻已經明白她的意思,不屑地笑道:“我都不怕,你怕什麼?簾子都放着,我們又是在二層,下面的奴婢難道生了千里眼,還能看到這裡來?就算是看到了,看的見吃不上,也是他們晚上自己去放手銃,與咱娘們有什麼關係。”
“可是小姐穿成這樣……若是被人看到……”
“看到我也不怕。咱家那二爺打從京師回來變成什麼樣,你莫非不知道?我這守了幾個月活寡了,不曾做什麼對不起他的事,已經算是夠意思了,現在就是讓人看看怎麼了。他要是放着自家的地荒着,我或許還找人來耕一耕呢。”
丫鬟連忙道:“小姐,可不敢亂說,這要是傳出去……”
“傳出去就傳出去,我十三歲就出來跟老爹跑買賣,什麼場面沒見過?他楊世達在外頭花天酒地把自己廢了,讓姑乃乃替他守活寡,做夢!再說了,他自己家的人什麼德行自己應該知道,五爺可是惦記我這二嫂好些日子了。這次來句容,還主動着跟來護送,他那點小心眼我還不知道?不就是惦記着偷嫂子麼?可惜有賊心沒賊膽,只敢做些不三不四的事情,卻不敢來對我說,廢物!”
丫鬟與這婦人最是投契,說話也就不那麼避諱,輕聲道:“這五老爺也是不像話。二爺剛病了幾個月,他就要對夫人不利,這也太不講兄弟之情了。”
“他媳婦和你家二爺的破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這也算是報仇了。其實要說,老五那模樣也算過得去,跟他不算太糟踐。可惜我問過清樓的姐兒,他就是個銀樣蠟槍頭,中看不中吃的廢貨,我白擔個污名,到時候反倒是被撩起了飢火,圖什麼?”
婦人說的有些惱,手一放,那貓乖覺地跳到地上,回頭朝着婦人喵喵叫了兩聲表示抗議,隨後扭動着肥身子走向了犄角。
“他楊世達打娶了我,就沒閒着。院裡的丫鬟除了老夫人身邊的不敢動,他誰沒碰過。自家的兄弟媳婦他也不肯放過,明來暗去的,當我不知道麼?就是你,要不是我看的緊,不也早被他偷去了?”
那丫鬟連忙搖着頭,“不……奴婢不敢背叛小姐。我是您的陪嫁丫頭,永遠是向着小姐的。”
“行了,去年八月節的時候,他摟着你嬉皮笑臉要你陪他看闢火圖的時候我又不是沒看見,要不是我一步回去,你們兩不是什麼都做了?其實這次他去京師送貨色,我本來想的就是等他回來擡舉你做姨娘,我這肚子不爭氣,沒給他生孩子,這就是短處。當年讓我一副落胎藥弄死的那個小蹄子,可是帶着個男胎一起死的。有這把柄在他手裡,我總是不硬氣。你生個孩子,也是爲我分謗。誰知道,他一回來就不成了,這事就耽誤了,也是可憐了你啊。”
丫鬟素知自家小姐手段,也不知這話裡幾分真幾分假,但還是忙不迭的謝過小姐大恩。又小聲道:“小姐,你這回躲馮邦寧那個牲口,不也是想在外面物色個可心的,好……生個孩子?”
“是啊,老太太這身子骨眼看一天不若一天,老太爺也是差不多,我這肚裡沒動靜,等到這老兩口子一走,分家產的時候,沒孩子的可是吃大虧。不過總得楊世達他自己行啊,要不然這事不就露了?再說離的太近了,不能找……。武的我是連想都不會想,文的吧,跟江寧的圈子基本就是一個,搞不好就是後患。”
那丫鬟忽然一笑,“小姐這麼說,可不就是有個現成的?又是個文的,又是個外省的。事完之後互不相見,也少去麻煩。人家還是二甲傳臚,陪他幾個晚上不算丟人。說起來,他與姑爺千里同行,倒還算有點淵源呢。”
婦人嫵媚地一笑,明明是個良家婦人,這一笑,卻比之清樓女子更爲妖嬈。手指在丫鬟頭上一戳,“我看是你這小蹄子動心了,想要知道二甲傳臚是什麼滋味吧?”
“小姐可別這麼說,您這些日子買了那許多書,總不真是想考狀元,認字吧?”
“少拿我打趣了,雖然有那點淵源,可是我畢竟是個婦道,總不能說真把他請來說話,再像他書裡寫的那樣,給個機會讓他來偷吧?這事好說難辦,總得等機會。我讓你打探的事,有眉目了麼?”
丫鬟點頭道:“奴婢聽說,範公子在縣裡廣邀文士,要辦文會。他是二甲傳臚,他要辦會肯定都給面子,就是不知道他要做什麼?聽說花家去了幾個人找範公子要自家的人,範公子都給頂回去了,這時候辦文會有什麼用啊?”
那婦人想了想,微微一笑,“依我看,他是在給花家挖坑呢。那賈老太太咱也見過,屬石頭的又臭又硬,看了我就像看仇人一樣,還不知道她是什麼想法?對自己男人外面的野種狐狸精能順眼纔怪了,聽說是要把那小娘賣了,把兒子帶回去嚴加管教。範公子跟她講道理,註定講不通,肯定得使個計謀,但是這計謀是什麼,我可想不出來。蓮子啊,你去給我打問着,他這文會開在哪,到時候本夫人也要去看個清楚。”
丫鬟道:“小姐,我們去看,不合適吧?”
“有什麼不合適的?我男人與範公子是朋友,我麼……當然要去看看這位世兄了,到時候他萬一要是吃了虧,我也好給他出頭不是?帶上咱家的護院,要身手好的,花家人別看是念書的,打人也兇着呢,總不能讓這位公子吃了虧不是?”
花家大宅內,花繼胤在母親面前回稟着自己所知情況。“范進要叫上一幫文士來辦文會,裡面有一些,是孩兒素日相善的朋友。但是范進辦文會這事,他們也不好拒絕,只是希望孩兒這裡諒解……”
“哼,什麼朋友!一羣趨炎附勢之徒,自然不肯不給二甲傳臚面子了?隨他們去吧,愛去哪去哪,與咱們沒什麼相干。范進扣着咱家的子弟不給,這官司打到哪,也是咱贏。別忘了,那小畜生是上過族譜的,死活都是我們花家人,輪不到外人插手。回頭你去胡中丞那裡去說,請胡中丞出面把人要回來,否則我這老婆子可就顧不得體面,要到都察院去打一打登聞鼓了!”
花繼胤猶豫片刻又道:“孩兒所知,他那文會日期就是張員外接人的日子。這會不會是什麼計謀?要不然就改日?”
賈氏哼了聲,“他辦文會我們就要改日,那不正中了他的計謀?若是傳出去我們怕了他,這狐狸精就送不走了。這銀婦把你爹迷得拋妻棄子,老身給她找個有力夫家是不念舊惡,成全她,范進又能把我們怎麼樣呢?老身倒要看看,他用什麼道理,能不讓老身嫁自家的賤妾,通知下去,一切照舊。”
素知母親爲人剛強的花繼胤,明白母親這實際是和死去的父親較勁,藉着把沙氏嫁給一個素以虐待妻妾聞名的商賈來泄憤。這種商人過這村沒這店,如果被嚇回去將來也不好找,這也是沒法放棄,只好一切照舊。
再者他自己想來,范進其實也沒什麼立場,干涉自己家賣妾或是教子的事。就算他把花繼蔭帶走,自己也沒損失,反倒是可以趁機剝奪花繼蔭的財產繼承權,進退自如。
盤算幾次,也想不出問題在哪的花繼胤也就放了心。南方的文風鼎盛,輿論的作用比北方大,但是隻要自己理不虧,也就沒什麼可擔憂的。雖說這次文會范進請了衙門裡兩位夫子參加,但是隻要胡中丞爲自己撐腰,也就不怕句容知縣。他點着頭,吩咐了自己媳婦再去問沙氏一次,關於老父的死是否有什麼疑問,沿途又有什麼詭異之處。待得到同樣的回答之後,他便吩咐了幾個僕婦把沙氏捆起來,準備塞到轎子裡。
賣妾不是嫁女,對方又是商人,所謂儀式就很簡單。一乘小轎,外加幾個吹鼓手,就組成了娶親隊伍的全部。甚至連新郎都沒露頭,那位商人還在客棧裡擺酒席招待客人,等着轎子把小娘子送進門。花家的二十幾個健壯家丁提着棍棒,護衛在轎子兩側。
擡轎的轎伕已經得到了命令,放足狂奔,根本不管轎子裡的女人是死是活。在這南方的水田間,小小的轎子如飛一般,奔向女子命運裡悲劇的終結。在路旁的樹林內,幾個身着勁裝的男子,於樹木掩映間隱蔽着身體觀察着這一行人的行動。
有人將手指放到嘴裡,不多時便有鳥叫聲傳出。很快,稍遠一些的森林裡,也有鳥鳴聲響起。
轎伕與家丁,並沒被這些鳥鳴聲所吸引,依舊按着路線前進。而在大路上,一羣書生與范進也剛剛來到位置,望着山水景色,準備做些田園風光的詩篇文章出來。在聚會地點附近一棵大樹之下,一乘涼轎停放在那,美豔的婦人手搖羅扇,看着這些書生一語不發。
在花轎與聚會地點之間的鄉間小路上,一身監生服色的花繼蔭滿面淚痕地跪在道路當中,身後一個赤面長髯老人如天神般守衛着,正是如今在東南名聲鵲起的活菩薩:鳳鳴歧!